[摘要]顾城诗歌“纯净美”风格的形成是复杂的。他的诗飘逸着理想与感伤氤氲,散发出中国古典文学的意蕴。他的诗直抒胸臆,浸透了西方浪漫主义文学的气息。童年“创伤性情境”影响他有淡淡的哀伤,乡村明丽风光、淳朴人性影响他追求质朴的美学追求。他的美学风格是众多叠加的客观性因素的主观生成。
[关键词]纯净美;传统文化;西方浪漫主义文学;创伤性情境;
顾城强调灵性、真性的表达,推崇隐现法,追求超脱、纯粹、空灵的艺术境界。他力图在对民族文化的传承里建构诗歌和现代理论话语体系。“回归自然,皈依老庄”是其生活与创作的共同写照。他对道家的研究自成一说,形成自己的“自然哲学”理念。他艺术方法上追求诗的自然之境的表达,广泛采用现代主义诗歌技法,追求内容与形式的自然和谐。
“纯净”,是顾城诗歌显著的美学特色。
顾城无意于像同时期朦胧诗诗人江河,北岛那样去重构“大写”的自我,表现崇高的英雄意识,只是着意于个体的平凡的人,着意于被专制政治摧残、迫害、凌辱的芸芸众生。他的诗给“上帝的散落人间的羔羊”提供了温暖的情感慰藉。他更像一个人性修补者,更像一个灵魂抚慰人。用大爱来书写生活、自然、童心之美。
当其他的朦胧诗人都在忙于揭出社会的痛苦,控诉“文革”给生存个体带来的深重灾难,意欲彻底颠覆过去的意识形态话语时,他却悄然地滤过了大哀大悲,只是以淡淡的忧伤,思考着怎样修补被文革十年扭曲了的人性。他在深沉思考的是,到底怎样的美的晕染和洇开,才能将人性的阴暗驱逐,才能关闭潘多拉的魔盒,是平凡的人沐浴在真、善、美的光辉中。
他张扬“自我”,张扬凸显理想色彩的“自我”。他执着地以一颗似乎永远长不大的心,醉卧于象牙塔中。他抒写童话,他描绘自然,他专注地营构诗性而浪漫的精神家园。他的诗歌不以厚重取胜,而以明丽清透的意象,清澈净美的情怀,浪漫飘潇的理想见长。如果说,江河、北岛的诗歌提供的是潘多拉的盒子的打翻后飞出的罪恶,那么顾城的诗歌展示的则是真、善、美诸神的合奏谐音。他说:“新的‘自我’,正是在这一片瓦砾上诞生的,他打碎了迫使他异化的模壳,在并没有多少花香的风中伸展着自己的躯体⋯⋯他相信自己应作自己的主人走来走去。”这个“新的‘自我’”,就是人性复归的“自我”,就是具有本真、善良,纯朴人性的“自我”,就是“我思故我在”的自由个体。在不竭的艺术创造性的发挥中,顾城最后将“新的‘自我’”的重建锁定于“天国”———由“童心”和“自然”构筑的具有精神家园意义的“天国”。
他决心“要用心中的纯银,铸一把钥匙,去开启那天国的门”,去表现“纯净的美”。显然,顾城是想以浪漫主义的纯净“天国”来标举独特的自我意识,回应思想解放大潮中的人本主义张扬。“纯净”,就成为顾城诗歌显著的美学特色。
如果结合顾城的身世、人生经历、个人阅读和文化积累来考察他的这种诗美风格的成因,我们就会发现,他的“天国”是在个人身世感受、社会生活刺激、时代思潮激荡、以及中国古典诗词和欧美浪漫主义诗歌濡养的共同作用下塑造成型的。
深厚的古典意蕴
他说:“我喜欢古诗。我喜欢屈原、李白、李贺、李煜,喜欢《庄子》的气度,《三国》的恢宏无情,《红楼梦》中恍若隔世的泪水人生。”[1]这些中国古典文学中具有浪漫主义情怀的诗人,都以感伤忧郁的气质,瑰丽奇诡的想象,崇高傲岸的主体人格,以及对理想世界的营构和对优美率真人性的描写契合顾城忧郁孤独的心灵和高远脱俗的理想,并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他的艺术思维,浸润他的诗思。
这个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的伟大爱国诗人,“高余冠之离离兮,长余佩之陆离”,自我优美,人格伟岸,对强大自我意识的自夸,对“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自愁、自傲、自豪,都强烈冲击顾城的心。尤其是屈原以国家、君主的引路人自居的个体意识的张显又显然和顾城以思想启蒙者自居的壮心暗合。
这个潇洒飘逸,张扬自我的,“斗酒十千恣欢谑”的李白,他的诗中所流露的狂放不羁的自由心性,昂扬亢奋的生命意识,权势重压下的激愤反叛,理想讴歌时的赤子心态,山水描写中的天真情怀,乃至“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原生性语言风格,都深深地启发了顾城的诗情,熏陶了他的浪漫情怀,使他获得了以“童心”和“自然”创建纯净“天国”的不尽灵感。
这个有着肺结核病,一直“向死而生”的伟大诗人李贺,诗中那种对建立于不幸人生与高远理想矛盾中的人生伤感的抒写,对灵魂栖居地———虚无缥渺的神话世界的创设,对沉痛而无奈的生命意识的表露,都强烈感染着具有忧郁多愁个性的顾城。尤其相似的是,两人都有着青春年少时的不幸,都有着早醒而敏感的诗心,都着意于对新颖朦胧、晦涩多解的意象的搜寻,都在诗中表现着近乎病态的天才幻想。而且在审美趣味上,两人都喜好“在荒凉中追寻斑斓的色彩,在死寂中表现生命的活动。”
这个生于帝王家长于后宫中的南唐后主,后期整日以泪洗面的亡国之君,在词中流露出的哀痛无奈的人生伤感,真切细腻的情感倾吐,往事成空、人生长恨、时光倏忽的哲学空幻都契合了顾城作为觉醒的知青深感价值萎弃、时光虚度,前程渺茫的寥落心情。或者说,李煜词中人事变迁、岁月沧桑、命运无情的深重感喟引发了顾城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与痛苦心境下的强烈共鸣。
这个淡泊名利,保有自我的,给予中国失意文人影响最大的智者庄子,对弱者如何在沉重黑暗社会中实现自我苦恼精神解脱的探求在中国社会无人可及。尤其是他给失意个体提供的忘忧途径,更是令人神往。他教人们“游心于物”,“坐忘”、“心斋”,让自我在长久的静观默想中“我丧我”,实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心灵飞扬,达到“朝彻”、“见独”的美乐心境。[2]他教会了人们如何逃避现实而又心灵虚静充实,他为人们开辟了一条通往精神家园的幽静大道。而尤为重要的是,他以那种“汪洋恣肆,仪态万方”的奇幻瑰丽的想象,启迪了一代代文人的浪漫情怀和诗思。“他那婴儿般哭泣著要捉月亮的天真,那种神秘的怅惘,圣睿的憧憬,无边无际的企慕,无涯岸的艳羡,使他成为了最真实的诗人。”应该说,顾城从庄子那里继承的,既有精神层面上的个体疏离,灵魂遁逃;亦有艺术层面上的奇诡想象,物我交融。庄子哲学的精髓,在顾城诗里都得到了很好的诠释。
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感伤情怀,对理想国的构建,对主体意识的张扬,对人性美的描写,对奇诡瑰丽想象的运用,对物我交融的追求,都是顾城构筑纯净“天国”取之不尽的材料,都是他灵感的催发剂。
外国文学家的影响。
顾城说:“我受外国文学的影响较深,我喜欢但丁、惠特曼、泰戈尔、埃利蒂斯、帕斯,其中我最喜欢的还是洛尔迦和惠特曼。”[3]
洛尔迦的影响。“喜欢他诗中的安达露西亚,转着风旗的村庄、月亮和沙土,他的谣曲也写得非常动人,他写孩子在露水中寻找他的声音,写得纯美之极,我喜欢洛尔迦,因为他的纯粹。”[4]洛尔迦是西班牙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著名的诗人,他着力于童心和自然的抒写。他的诗的纯洁和干净深深的感染着我们。童心,纯净若剔透的冰凌,环境,恬静若熟睡的婴孩,其想象丰富遍及四时的各个角落。修养着我们的魂灵。
农村风光:“茴香和白银的夜/照耀在屋顶上/流水和明镜的银光”《小夜曲》,“瓜达基维河/在橙子和橄榄林里流/格拉那达的两条河/从雾里流到小麦的田畴”《三河小谣》;在顾城的笔下,有这样的江南水乡:“我感到/绿麦的骚动/河流柔软的滑行/托盘般微红的田地上/盈盈的花香”《水乡》。
《哑孩子》:“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把它带走的是蟋蟀的王/在一滴水中/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我不是要它来说话/我要把它作个指环/让我的缄默/戴在他纤小的指头上”
奇思妙想:“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繁星似的霜花/和那打开黎明之路的/黑暗的鱼一同来到/无花果用砂皮似的树叶/磨擦着风/山像野猫似的耸起了/它的激怒了的龙舌兰”《梦游人谣》;
顾城与他虽时代背景殊异,但在诗歌的审美旨趣和精神向度上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书写童心和自然,涤荡蒙尘的心灵;意境清新鲜美、晶莹透明;情思悠远,耐人寻味;以一种古朴纯静的古典美来诱发人们远离现实,升华人性,漂洗灵魂。洛尔迦对美的阐释,影响和充实了他构建纯净“天国”的内容。
惠特曼的影响。狂放不羁、目空一切。顾城这样评价惠特曼:“他像造物者一样驱动着它们物象———自注,在其外又在其中,只要他愿意,他随时能从繁杂的物象中走出来,从法规中走出来,向物化的生命显示彼岸。”[5]在他看来,惠特曼已经能“穿起物象达到本体”,已经领悟到了艺术内容的“神”———表现永恒自我,并让自我和外物达到了和谐的交融。用顾城的话说,他的诗所表达的“只有他———那个可望不可及的我,只有他———那个临近的清晰的永恒”。
惠特曼对“自我”的表现无所顾忌、无法逾越的地步。抒写缤纷多彩的比大地、海洋、天空还要辽阔的心灵世界,展示令道学家惊讶的内宇宙千奇百怪的秘密。
惠特曼使顾城豁然开朗,有了对诗歌创作的顿悟把持:应该“用心去观看,去注视那些只有心灵才能看到的本体”这个“本体”就是充满丰富内心奥秘的、有着独特个性的、包溶众多大我精神的“自我”。如:《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生命幻想曲》、《梦痕》、《水乡》、《鬼进城》等作品中,有了惠特曼的影响痕迹。
生活经历
顾城十二岁的诗:“树枝想去撕裂天空/却只戳了几个细小的窟窿/它透出了天外的光亮/人们把它叫月亮和星星”。[5]虽然稚拙浅显,却也显出了惊人的想象。
初中一年级,他随父亲下放到了农村,一去就是十多年。农村风光怡人,人性善良纯朴。这些深深濡染着他的思想,在长久的浸渍后渗入其灵魂,化作一种难以抹去的恒久记忆和生命底色。
当诗人返城后,他对城市文明有了抵触。于是他就不由自主地回想幸福的童年时光,回想农村怡人的风景,淳朴的人性,将自己的灵魂置放在自然美与人性美的乡村。文革期间城市所看到的血腥、暴力图景的难以忘怀,人的聚居,人性的恶的一面的呈现,相对于农村的人分散,他和自然的对话,更使他对城市产生了极大厌恶感。
他的眼中,城市触目惊心:“彩虹/在喷泉中游动/温柔地顾盼行人/我一眨眼———/就变成一团蛇影/时钟在教堂栖息/沉静地嗑着时辰/我一眨眼———/就变成一口深井/红花/在银幕绽开/兴奋地迎接春风/我一眨眼———/就变成一片血腥”《眨眼》;
人若野兽,相互仇视:“两块高大的石壁/在倾吐中步步进逼/多么灼热的仇恨/烧弯了铁的身躯”《石壁》;
利欲熏心:“鸟儿在疾风中/迅速转向/少年去检拾一枚分币/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触丝/海浪因退缩/而耸起的背脊”《弧线》;
真情缺失:“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远和近》;
他对现实是失望的,这失望激起了他的反抗。他逃避现实。他用黑夜给他的黑色眼睛,寻找到了光明的所在———纯净美的“天国”,以此让忧伤而诗意的心灵和丑陋的现实隔开,让自我获得超越性满足,并通过重塑的全新的活动主体———晶莹透明的“新我”,来宣泄对人性沦丧的痛苦和失望。
通过以上探析,我们可以发现,顾城诗歌“纯净美”风格的成因是复杂的。中国古典主义、西方浪漫主义,对“创伤情境”的特殊感悟和乡村风情的熏陶是其主要成因。
注释:
[1]、顾城:《请听听我们的声音》,北京,《诗探索(创刊号)》1980;
[3]、[4]、[5]顾城:《诗话录》,《顾城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版;·
[2]、闻一多:《古典新义•庄子》,《闻一多全集(二)》,三联书店198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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