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从主题创新、情节创新、人物形象创新三方面地探讨《紫钗记》对《霍小玉传》的继承与发展。
[关键词]紫钗记;霍小玉传;主题转变;尊情;义侠
莎士比亚创作戏剧时喜欢改编别人的旧作,他的剧作除了《仲夏夜之梦》、《暴风雨》外,几乎无一例外取材于前人写过的本国或外国的历史传说或神话故事。在这一点上,汤显祖与其有惊人的相似。汤显祖的《紫钗记》和“临川四梦”等五部戏曲作品,都是根据他以前的小说改编而成。
主题方面,《紫钗记》把《霍小玉传》中小玉痴情、李益负心的矛盾转变为霍李情爱与卢太尉强权势力的斗争交锋。
情节方面,特别设计了一些“尊情”的情节,是汤显祖“至情”美学观的开端。
人物性格方面,《霍小玉传》中霍小玉由于李益的始乱终弃因爱生恨,人物性格极端,爱极恨极。《紫钗记》则突出写了霍小玉对李益一往情深,人物性格变化不大。《霍小玉传》中李益的性格主要是软弱、妥协、薄情,而《紫钗记》中的李益性格尽管有三分软弱,但主要特征是忠贞、坚守。
下面谈谈《紫钗记》对唐传奇《霍小玉传》的继承与发展。
主题创新
唐人蒋防的《霍小玉传》可谓唐人最精彩动人之传奇,作为脍炙人口的古代文学作品,具有较高的美学意义和悲剧价值。在《霍小玉传》中主要矛盾发生在霍小玉与书生李益之间,简单点说是“痴情女子负心汉”式的悲剧。霍小玉的悲剧可以说是时代的悲剧,其根源在于封建门阀制度不可逾越的残酷冷漠本性。
到了万历十五年(1587),三十七岁的汤显祖在南京太常寺博士上任,将未完成的《紫箫记》改写成《紫钗记》,全剧五十三出。
汤显祖创作的《紫钗记》对《霍小玉传》作了多方面的借鉴,有着广泛的相类之处。但汤显祖并未以借鉴代替创造,而是在创造的基础上进行借鉴。最吸引之处是塑造了卢太尉这个反面角色。由卢太尉逼李益入赘,从而使其主要矛盾由原作小玉痴情、李益负心的矛盾转变为爱情与强权势力的矛盾。
卢太尉在剧中的权力相当于宰相“坐掌朝纲,出入近乘舆”。他为了胁迫李益入赘为婿“恩威并施”,手段险毒,想方设法迫害李益和霍小玉。先表荐李益去玉门关外随军参军,后又改任李益为孟门参军,不准归长安,李到孟门后,卢又要招李为婿。李说已有妻子而未从。卢即派人送信给小玉,说李已招赘在卢府。小玉接到假信,不十分相信。为寻访李益踪迹,家资耗尽,最后变卖了信物紫玉燕钗,恰被卢府买去。卢太尉得知此钗乃李、霍定情物,就命堂侯官之妻扮做鲍四娘姐姐鲍三娘,向李益献钗。李益见钗大惊,鲍三娘却说小玉已另嫁他人,方变卖此钗。卢太尉趁势要李益以此钗聘娶他女儿,李益仍婉言回绝。侠士黄衫客听说了李益负情、小玉病重,慨然相助,黄衫客挟李益到霍府与小玉相见。李益、小玉相见后,始知一切都是卢太尉指使人所为,冰释前嫌。黄衫客又把卢太尉专权、李益和小玉受屈一事参奏主上,最后主上降旨:加封李益为集贤殿学士和鸾台侍郎,霍小玉为太原郡夫人。卢太尉也遭到惩治,可谓皆大欢喜。
《紫钗记》剧中用许多笔墨描绘霍小玉的痴情,颇有感人之处,体现了汤显祖以“真情”为核心的文学观。表达了真情能够战胜外在势力阻挠的主题。它通过爱情题材,反映政治斗争,鞭挞了封建权贵卢太尉,歌颂了理想的义侠黄衫客和君主的圣明,使剧作具有更深的思想价值。有更深刻的现实意义。
情节创新
“胸中魁垒,陶写未尽,则发而为词曲。”汤显祖以其“四梦”作为“情至”论传播的号
角,赢得了普天下有情人的理解和共鸣。《紫钗记》显然不能算是“四梦”中最为杰出的,但作为首创,却值得引起我们的重视。
在情节方面,出于“尊情”的考虑,作者特别设计了一些突出“尊情”的情节。
⑴接近自由恋爱的姻缘起点。不同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姻亲模式,作者为霍小玉和李益的初次相逢安排得自然浪漫。
大致情节如此:元宵佳节,李益与崔、韦二友同去赏灯。小玉和母亲及丫环浣纱也来观灯,忽见前面有几个秀才,忙避开,不小心头上佩带的紫玉燕钗挂在梅树梢上,被李益捡到。小玉发觉钗子丢失,忙来寻找,两人相见。
上元时节,人潮汹涌,个个喜庆挂于眉梢眼角。于千万人之中,于灯海琼枝间,霍李二人相逢。缘起于挂在梅枝上的紫玉燕钗。
小玉已从鲍四娘处听到过李益的诗才名,今一相见,更觉李益可爱,求还玉钗,李益推说让个媒人送还。第二天,鲍四娘受李益之托去说亲。小玉心中暗喜。郑六娘听了鲍四娘的话,又见女儿不反对,也就应允了。
和我们对于封建婚姻的理解不同,霍李二人的姻缘起点很容易让人想起好莱坞大片《魂断蓝桥》,一见钟情原来不只是西方的爱情专利。早在17世纪就有中国版本。
这样接近自由恋爱的情节设计比《霍小玉传》中李益直接去霍宅与霍小玉相会要显得更有感情基础。时间,元宵佳节,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唯美浪漫。而玉钗丢、捡、还的情节设计,也更符合情感接受的习惯,较之《霍小玉传》中李益直接上门提亲,更符合当时的风情习俗。这样的安排更显得体稳重和更能体现霍李二人对情感的珍重。也是作者汤显祖人文主义关怀的表现。
⑵李益对爱情的忠贞。李益赴玉门关外任参军,与小玉一别三年未相见,但仍痴情不变。这一情节比《霍小玉传》中李益与霍小玉已经相依两载而刚离开小玉就负心别娶对比鲜明。时间考验了两人之间忠贞的爱情。
⑶比起《霍小玉传》,汤显祖又多设计了“紫玉燕钗”这一小道具来贯穿全戏。书名就是《紫钗记》。从第六出《堕钗灯影》到第四十四出《冻买珠钗》再到五十二出《剑合钗圆》,处处少不了紫玉燕钗的参与。没有“紫玉燕钗”大概也不会太影响故事发展,但有了“紫玉燕钗”,就使故事显得结构谨严,富有戏剧性。
(4)“立八年相守之誓”。让人恍然大悟:契约式婚姻不是现在才有的,也不是“韩风”吹来的,早在汤显祖的剧作中就有。其意义在于女性自我保护意识的觉醒。
人物性格创新
《霍小玉传》中霍小玉性格极端,爱就爱死,恨则诅咒绝情。先是霍小玉热烈地爱上李益,与之立八年相守之誓,然而当这一点希望也被自己所爱的人破坏时,由爱转恨。发誓“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小玉爱和恨都极端强烈的性格,也给人以震撼。像个复仇女神。这样的处理尽管很解恨出气,但属于人在激情中的非理智状态,体现了人在情感漩涡中的困惑。是霍小玉作为弱势一端的本能表现。
从现实着眼,这样的行为对爱情没有益处,对自己不负责任,感情用事,不够理性。通俗一点,是“搬别人的砖砸自己的脚”。
到了《紫钗记》则突出写了霍小玉对李益一往情深。四十七出《怨撒金钱》中写到霍小玉即使在误信李益负心之后,仍盼其回心转意。托崔生去相劝李益“若得他心香转作回心院,抵多少买赋千金这酒十千”。这样的处理,突显了汤显祖对于两性关系的重新定位和思考。爱情不是单方面的忠贞,而是两情相悦。
《霍小玉传》中李益的性格主要是软弱、妥协、薄情。
李益与霍小玉曾郑重发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然而归家后才知“太夫人以与商量表妹卢氏,言约已定。”而“太夫人素严毅,生逡巡不敢辞让”。母亲严厉,李益不敢抗命。也没有迂回的战术争取“太夫人”的接受宽容。但“逡巡”也说明他心中有过思想斗争。然而在软弱、妥协之后,随之而来的不是悔恨、懊恼,而是薄情,是听之任之。表现为他再次请假回到长安“就亲”后,深居简出,不与小玉相见。导致“玉日夜涕泣,都忘寝食”,爱情中的疼痛由霍小玉一人承受。“自是长安中稍有知者,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
而《紫钗记》中的李益性格尽管带有三分软弱,但主要是忠贞。说忠贞是因为他一直也没有负心的念头。甚至在四十六回《哭收钗燕》中听说小玉另嫁后“闷倒”。醒来后哭说:“妻呵,是俺负了你也!”不责人先责己,令人感动。说软弱是因为他在被卢太尉逼婚时,不见他想方设法去抗拒,而是畏首畏尾,毫无作为。不能责怪李益,软弱可能是读书人的共性。这恐怕也是汤显祖为什么在《紫钗记》题辞中说“第如李生者,何足道哉!”的原因所在。
汤显祖特地设置了《陇上题诗》、《边愁写意》、《开笺泣玉》等出以李益为中心的戏。一方面和女主角的戏份形成对应,一方面突出了李益对霍小玉的挚爱和思念。如《陇上题诗》、《边愁写意》,用富有抒情色彩的笔调刻划人物内心的复杂感情。写得情深意切《哭收钗燕》一出尤为精彩,当李益看到紫玉钗、听到了鲍三娘编造的关于霍小玉“招了个后生相伴,因此卖了这钗”的谣言时,当即“闷倒”,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妻呵,是俺负了你也!”并表示“你去即无妨谁伴咱?他纵然忘俺依旧俺怜他”,甚至“气咽喉嘎,恨不得把玉钗吞下。”可以看出他对于婚姻的忠实和对于小玉的一片真情。他从戍地回京后,慑于太尉淫威,不敢归家探望。比起小玉显得软弱,但他的所为并非向往荣华富贵,而是担心不听命卢太尉,整日紧随其后的白铤手可能会给爱人带来伤害。
《紫钗记》将一个寡情薄幸的浪子被改造成一个多情而有责任心的儒生,熔铸了作者对于生活的深刻理解。李益的身上体现了一个文人尴尬的生存状态:他有骨气,不愿依附权贵,但对于对方咄咄逼人之势,却不敢也无力作大胆的抗争;他虽然软弱,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有情人。
作者这样写李益,和作者自身的经历有关。和作者自己的性格有关。
徐朔方先生认为李益形象不如霍小玉生动,觉得汤显祖把生角写得很平常,而把女主角写得特别生动可爱。并认为这和作者对社会的态度有关系。“既然他对那些正统派的士大夫、官僚看不上眼,他当然不会把他们描写成可敬可爱的人物。”这种评价有其合理的一面,李益诚然不如霍小玉勇敢,就像柳梦梅不如杜丽娘执著一样。但是这个形象非常真实,其中可以看到汤显祖自己的影子。
汤显祖是文人,他熟悉的是文人,他理解文人的处境,因此对李益的形象未作拔高处理:“第如李生,何足道者!”他对于李益的软弱并不回避,但在塑造这个形象时着意突出了他对于爱情的忠贞,完全消除了原记中男主角留给读者的薄幸、阴毒的印象。
出于对“情”的肯定,他将故事的结局也重新设定,由原传冤冤相报的悲剧改为夫妻团圆。这虽然有落入俗套之嫌,但是实现了他对于“情”的揄扬。
至于义侠黄衫客这个人物形象《霍小玉传》中黄衫客在《紫钗记》中没有太大变化。他的作用主要是帮助小玉与李益相见。不同的是在《紫钗记》中黄衫客还上告圣上,处置了卢太尉。
关于黄衫客,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写道:“汤显祖通过一位幻想中的壮士表达了对现实的失望,殷切地呼唤着社会的良知”。联系汤显祖的生平遭遇来看,这同作者在政治活动中的亲身体验有着密切的关系。此分析确有道理。汤显祖中进士前,由于不愿攀附当朝首辅张居正而屡试屡败。好不容易等到张居正病故,直到万历十一年(1583),也就是张居正死后的第二年,汤显祖34岁时,才考中了进士。但随即张四维和申时行两位内阁新要又令其子前来拉拢。汤显祖再次拒绝。从此沉居下僚,难得升迁。在他完成《紫钗记》时,三十八岁的他,还只是南京掌管礼乐祭祀的太常寺博士。在他的胸中,一定蕴涵着有朝一日能“拨开云雾见青天”强烈愿望。他将这种情绪带进了创作之中。黄衫客就是他潜意识当中迫切呼唤的正义力量的化身。需要说明的是把希望寄托于黄衫客只能说是一个善良的愿望而已。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在日益腐朽、走下坡路的晚明社会,“呼唤社会的良知”结果也必然是无奈与失望。汤显祖也在日后越来越认识到这一点。在他一贬再贬,宦海沉浮十五年后,终于辞官归隐后创作的《牡丹亭》中,再也没见到女主角杜丽娘需要借助某些豪侠人士来与意中人相见。杜丽娘已经凭借“生而可以死,死而可以生”的“至情”来对抗封建礼教了。这正反映出汤显祖对现实的失望与清醒的认识,而对“情”更加迫切的追求。
《紫钗记》的影响
从《紫钗记》对于《霍小玉传》的改编,以及在此基础上的创新,我们不仅可以看出作者汤显祖在戏曲创作技巧上的提高,更能感受到他思想上的成熟,对于“情至”认识的深化。这些直接影响了汤显祖后来的创作。
在《紫钗记》之后,对于情的宣扬几乎贯穿了他的后半生。
“情”成了汤显祖戏曲创作的指导精神,汤在其诗文、论著中反复强调,据粗略统计,就有一百多次。戏曲则是他宣扬“情至”的最好载体。四梦都围绕情和梦的主题展开。《紫钗记》写“一点情痴”,其后的三部作品继续他对于情揄扬。《牡丹亭》力主“生生死死为情多”《南柯记》写“一往之情为之摄”;《邯郸记》则直接申称“一生耽搁了个情字”。其中《牡丹亭》延续了爱情题材的创作,将“情至”论推向顶峰。“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南柯记》和《邯郸记》向为人们批评为厌世之作,但还是继续了汤显祖对于情的的探索和追求。《南柯记》写淳于棼为情而不顾人蚁之限,为图再见一面,甚至燃指为香。
吴梅《南柯记跋》认为“南柯一剧,畅演玄风,为临川度世之作,盖临川有慨于不及情之人,而借至微至细之蚁,为一切有情物说法。又有慨于溺情之人,而托喻乎落魄沉醉之淳生,以寄其感喟。淳于未醒,无情而之有情;淳于既醒,有情而之无情也;此临川填词之旨也。”
这种情已经不再限于男女相悦之私情,带有更深广的悲天悯人的情怀。
可见《紫钗记》意义重大。是汤显祖“至情”论的发轫之作。
结语:
汤显祖和莎士比亚在同一时期演绎东西方的人文关怀,令人遗憾的是,影视界对于汤氏的作品远远没有西人对于莎士比亚剧作所作的工作细致。没有对汤氏的作品有更精细的继承和发展。这一重要文学资源的断流是一种浪费。
[参考文献]
[1]汤显祖全集(三)·徐朔方笺校·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
[2]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本文已被编辑[首号狼柔情]于2008-4-23 16:08:3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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