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脱的意境,无言的抗争
——读苏轼诗《纵笔》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
父老争看乌角中,应缘曾现宰官身。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饱萧条半月无。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
第一首诗作于绍圣四年(1097),前两句以白描手法寥寥14个字就勾画出一位饱经磨难、老病缠身而又处之泰然、安闲自适的诗人自我形象。尤其是后两句诗,粗粗一看,似是给读者创造了一种超脱现实的禅境,以为苏轼在惠州的确过得很舒心呢。难怪当苏轼的政敌章悼看了这首诗后说:子瞻尚快活耳。便把苏轼再贬至海南儋州。其实,在“春睡美”后面包隐着诗人的无声反抗:
其一,诗人本已年老体弱,当时,59岁的苏轼患有严重的痔疾,久治不愈。况且诗人从现在的河北定州贬谪到广东的惠州,要在炎热的天气中跋涉4千多里,来到当时被人们称为“瘴疠之地”的惠州,已是“病容”之身了,何来快活?
再者,诗人原是朝廷高官,而现在却是罪臣,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监视和限制,何来快活?可见苏轼以“纵笔”为题是有深刻的寓意的,这实质上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其余三首是苏轼再贬儋州后于元符二年(1099)作的。这四首诗虽然写作的时间不同、写作的地点不同,但在内容上是前后关联的,甚至连句子也是袭用的,完全可以作为一个既独立又互相联系的艺术整体来考察。
第二首是诗人自嘲衰老。前两句是承第一首而来的,继续以白描的手法来描写自我的衰老形象和寂寞处境,其中“白须萧散满霜风”与第一首的“白头萧散满霜风”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可衰老之形象更为鲜明了,因为胡须白比头发白是进了一层的。后两句写得十分精彩,用错觉的手法反嘲自己的衰老,充满着童真,充满着情趣,令人读后禁不住捧腹大笑,这是苏东坡善用谐谑笔法带来的艺术效果。
第三首诗具体描写诗人处境的寂寞。前两句写诗人出门时,有许多父老围着来看他,因为他是一位曾经做过“宰官”的不平常人。后两句专写诗人贬谪到海南后无所事事,只能站在三叉路口数过路的行人。多么寂寞!多么可悲!
第四首写诗人与儋州人民的深厚感情。前两句道出了儋州当时生产力发展的落后,连吃的大米都要靠船从北方的大陆运来。而诗人自己的生活也很苦,有时半个月也没有米吃。后两句写诗人与邻居相处得很好,在祭灶日邻居还会把“只鸡斗酒”这些祭品送给他。
当我们弄清了四首诗的含义之后,是否已发现了诗中隐含着一股不平之气?为了进一步弄清这个问题,我们还必须对诗的艺术手法作进一步的分析。
一、白描手法的运用
所谓白描,就是抓住事物的特点只作线条勾勒,笔墨简洁,不用烘托和渲染,三言两语就把人物或事物写得活灵活现。如第一、二首的“白头萧散满霜风”和“白须萧散满霜风”,仅一“白”字和“萧散”两字,诗人的衰老之态便跃然纸上。“小阁藤床寄病容”的形象也十分鲜明,都突出了诗人之衰老。诗人为何会如此衰老落魄?还不是三次贬谪留给他身体和心灵上创伤的印记?故四首诗虽无一个“愤”、“恨”之类的字眼,细心的读者便能从字里行间体味出其中的愤恨来,故这是无言的反抗。
二、意境的创造
所谓意境,就是指饱含着作者思想感情的艺术画面。诗歌是要讲意境的,意境是衡量一首诗艺术高低的尺度。苏轼在这四首诗中均为读者创造了不同的意境,很值得玩味。
第一首为读者创造了一种恬静、超然于物外的、东方式的禅悟式的意境。你看,“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它与唐代诗人王维写的“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谖。倚仗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苏东坡的诗比起王维来可更为超脱。而现实中的苏东坡的处境,却比当年的王维差得多了。王维还可以过着半官半隐的闲适生活,而苏东坡却是个“罪人”。据史料记载,宋代的统治者都是把“罪恶极大”的“罪臣”贬谪到岭南来的,而苏轼的政敌章悼等人也希望苏轼在贬谪中死去。而苏轼把自己在“瘴疠之地”惠州过的贬谪生活写得十分潇洒,其用意之一恐怕也是为了气气章悼这些政敌的。当然,经过乌台诗案后再遭贬谪的苏东坡,可能真的已“超然物外”了,但其骨子里仍是不服,仍是抗争的。故在其超脱的外衣里面隐藏着无声的反抗。
第二首还为读者创造了一种含泪的微笑意境。“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诗人以谐谑的手法,假借小儿误喜,反衬出诗人之衰老,其艺术手法真是令人拍案叫绝。
第三首又为读者创造了诗人处境寂寞的悲凉情景。“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古路”、“斜阳”、“独立”三词足以写出诗人处境之悲凉,后代元人马致远的《天净沙》词(孤藤、老树、昏鸦……)创造的意境恐怕也是从这首诗里汲取了营养。大家可以想想,昔日曾深受宋仁宗、宋神宗赞赏的苏轼,而后又在朝廷做过“宰官”的苏东坡,被贬到海南后干些什么呢?只能站在三叉路口数过路的行人!这不仅是他个人的不幸,也是国家的不幸啊!这显然是激愤之语。
三、巧妙的用典
典故的活用,能增加诗文的容量,使主题得到升华。在表达上来说,能收到文约而事丰的效果,令读者如嚼橄榄,越嚼越有味。在这4首诗中,有两首用典是比较明显的。如“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这是对前人白居易诗的活用:“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醉中对红叶》)白诗直接指出不是真红,而苏东坡先写小儿的肯定,然后写自己的否定,充满着谐趣,显得洒脱、豁达。
“乌角巾”,黑色的方巾,是古代隐士们喜欢戴的帽子。杜甫《南邻》诗有“锦时先生乌角巾,园收芋粟不全贫。”许浑亦说:“归卧养天真,鹿裘乌角巾。”(《赠王处士诗》)写的就是隐士的生活。“宰官身”,佛家语,佛家以为佛神通广大,可以适应不同对象而变现各种不同的身形。如果变现的是官吏的身形,就叫宰官身。《法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应以宰官身得度者,即现宰官身而为说法。”“父老争看乌角巾,应缘曾现宰官身。”这两句诗的内涵非常丰富:既写出了苏轼的身世(曾做过高官),又写出了他现在的处境(像隐者)和思想特征(此时以道释为主),还写出了老百姓对他的欢迎(“争看”)。寥寥14个字且有这等容量,是跟苏东坡巧妙用典分不开的。
第四首的“只鸡斗酒”,语出曹操的《祭桥玄文》,反映了他与儋州人民感情的深厚,与表现他那无言的反抗关系不大,不赘。
值得注意的是,据史料记载,苏轼在海南遇赦北归时,曾在给朱行中的信中说到:“老拙百念灰寂,独一觞一咏,亦不能忘。”但我们知道,苏东坡喜欢而不善饮,酒量很少;而对于写诗,那就更具悲剧性了。他一生以诗得名,亦以诗取祸。“乌台诗案”是因写诗引起的,他被贬到黄州,再贬惠州,也是因写诗引起的。而苏东坡本人直到生命快终结了,仍说是靠“一觞一咏”来维持他的生命,真是灵魂都被压抑得变了形啊!因此,当你再次细读他晚年所写的《纵笔》诗时,你就会发现,他的骨子里确实充满了无言的反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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