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化的缺陷……并不在于人过于关心自我,而在于没有真正地爱自我
——弗洛姆
【内容提要】此前评论多从“女权主义”的角度去评述王安忆的《荒山之恋》。本文从个体与文化的强烈冲突来解读荒山之恋。通过这一视角,我们发现,《荒山之恋》中大提琴手和金谷巷女儿的殉情其实是个体在对抗文化的束缚时粉身碎骨的文本。本文旨在挖掘文本的社会价值。
【关键词】生命个体文化指令
《荒山之恋》是王安忆的“三恋”中最富悲剧性的作品,男女主人公的殉情自杀使作品极具艺术张力,留给读者无尽的遗憾。遗憾促使笔者思考形成悲剧的原因。笔者认为,男女主人公的殉情自杀是一种行为艺术。他们在对抗已有的文化指令不能成功时,把自己作为陈腐落后文化祭坛上的祭品,警示世人陈腐落后文化的吃人本质。通过这样的视角,我们发现,《荒山之恋》具有了现代性。因为这个“过去”的故事讲的是“现在”和“未来”的“人的存在”的故事。讲的是男女婚姻中的现实问题。
王安忆的《荒山之恋》中,大提琴手和金谷巷女儿在相恋之前都有各自的情感经历。作者认为那一样是“爱”。平凡、稳定、相濡以沫、相互约束。
大提琴手和妻子是互补型的婚姻关系——强大与弱小,托付与依靠。
大提琴手生长于一个封建色彩浓厚的家庭,压抑使他孤单而怯懦,体会不到真正的母爱。16、7岁被上海艺院附中开除的经历使他感觉自己不幸,使他感觉自己的人生黯淡。因此“他需要的是那种强大的女人,能够帮助他克服羞怯,足以使他依靠的,不但有温暖柔软的胸怀,还要有强有力的臂膀,那才是他的休栖地,才能叫他安心”。大提琴手的妻子博大的母性情怀使她周身散发神圣的光辉。是一个“好女人”的形象。“她愿意被他依赖,他的依赖给她一种愉快的骄傲的重负,有了这重负,她的爱情和人生才充实。他的依赖也使她深厚的柔情和爱心有了出路”。两人的爱情是以强大的母爱为主体内涵的。就连恋爱,也是她更主动些,尽管这种主动不动声色,水到渠成。她的善良使她的小小心计更具人性的美。这是作者塑造的一个理想状态的女性形象。即使丈夫有了外遇,她也一再的宽容,试图保护自己的家庭。在婚姻的最初阶段,他们的爱情稳定,和平幸福。女人强大,男人弱小,女人值得托付,男人依赖女人。大提琴手和妻子的婚姻颠覆了传统婚姻关系中的男强女弱模式,一样“踏实”“安宁”。
金谷巷女儿和他的丈夫的婚姻属于较量型。
不同于大提琴手的妻子,金谷巷女儿天生娇艳迷人。没有父亲的家庭使她少了约束,发展得更舒展和自然。她不沉迷于一成不变,喜欢通过游戏来体会爱情的滋味。她更像是一尾纤巧灵活的鱼,也似乎她和她丈夫的结合很有戏剧性。晨晨昏昏的算计、策略——计算相遇的时间,设计相逢时的表情、话语,他们同样有谋略,智慧上谁也不肯给谁跌份的机会,直到意外的撞车打破绅士淑女的较量,钉对钉,卯对卯的骂出各自爱慕的心情。结婚后男的更用心一些,希望他们的这种爱恋不会褪色。这样的婚姻,也还是相对稳定的。
只是这种经历没有使灵魂沸腾的震撼,没有淹没理智的全身心的投入。
正如王安忆自己的写作意图:男女关系其实不是孤立地发生的,而是时间何人,正巧走到了一个交合点上。大提琴手在他的妻子跟前感到自卑,金谷巷女儿的婚姻有被丈夫控制的意味。这些是不构成他们相互爱慕的零星因素。最主要的是,金谷巷女儿认识到了大提琴手的特别,大提琴手在金谷巷女儿那里找到了自信。他们走到了一个交合点上。
“想象力培养着爱情,他们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发现的,那爱情是喷薄而出,光辉灿烂的一轮红日高悬。”
这个交合点使他们产生了犯罪感。大提琴手试图摆脱这样的交合。但外力开始撮合他们的相爱。
丈夫揍她,“疼痛洗刷了她的屈辱,她心里几乎是快乐的”“她将自己对男人所有的债都偿还清了,于是便轻松起来。”
“他调到剧场,做剧场的杂务,开大会时管管扩音,演出时拉拉大幕,电影开映时检票,散场时则扫地。”
“男人加紧的揍,她便加紧地向他提出:‘离婚吧!’”
“有人发现了他们的约会,他又到剧场扫地去了,厚厚的一迭检查装进了牛皮纸档案袋,心里早已布满了污点。”
金谷巷女儿由最初的逢场作戏,变得假戏真做起来。
假如没有单位的出面惩罚和大提琴手的一个人承担后果,没有丈夫的殴打和金谷巷女儿对丈夫的灰心,就不会有“一个大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人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感觉。生活环境的压力使他们靠得更紧。改变了他们的性格,男人变得“坚决”,女人变得“柔顺”。
最终导致他们殉情的,是没有出路。大提琴手被她的丈夫叫人殴打,他“颓丧”“绝望”,她的丈夫叫她转过脸看他被打。这是一种可怕的惩罚。没有适合他们的爱情的社会环境,作为他们的爱情培养、成长的土壤。他们的情感背负了道德的十字架,鲜血淋漓。在强大的文化指令下,个体变得渺小,不堪一击,抗争和矛盾奔突倒有着西齐弗斯的悲壮。作者没有一丝的对他们的鄙弃,相反倒有着同情。如果没有已婚,这两个人的爱情也是值得羡慕的。
殉情成了个体最后的对抗文化指令的行为艺术,“生不能同时,死同日”。
四个人,除了大提琴手的妻子一如既往的母性神圣,情感都有变化,其他三个人都从常态变为非常态。
我们看到,当“个我”与社会约定俗成发生强烈冲突之时,或者“个我”屈服、妥协于社会——如《小城之恋》,或者激烈抗争,弄得粉身碎骨——如大提琴手和金谷巷女儿。“女孩儿在一辈子里,能找着自己唯一的男人,不仅是照了面,还说了话,交代了心思,又一处儿去了,是福分也难说呢。”[2]这是托女孩儿的母亲说的话。所以,隐含作者可能还是在希望社会道德判断体系中能将这种情感纳入一种正常的体系。而不是一味的打压,摧残生命。
弗洛姆说:“现代文化的缺陷并不在于把个人主义原则和道德观念视作自我追求的目标,而在于对自身利益的错误解释;并不在于每个人过分热衷于自我的追求,恰恰在于每个人对于真正的自我追求未结建羝视;并不在于人过于关心自我,而在于没有真正地爱自我”[1]
他们的殉情尽管悲壮,唯美,但正是“对自身利益的错误解释”,是“对于真正的自我追求未结建羝视”,是“没有真正地爱自我”。
大提琴手不只是以往分析者认为的单纯的懦弱的代表。当然,16岁因饥饿而搜挪楼道、操场、教室可换钱的东西而被开除的经历,以及爷爷的封建家长制的家庭氛围的确让他懦弱。但我认为,作者设计这两个事件的目的重要的在于揭示他的生活环境。搜挪楼道、操场、教师可换钱的东西并不是偷,但却使年少的他被开除,这样的对待是否公平无从说,但断送了他的前程。作者对他的着墨最多,对他有着明显的偏爱。即使有被开除的经历,倒更使人愿意接近他。在作者的笔触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他是偏具阴柔之美的男性形象。他是真、善、美的化身。他爱大哥一家,爱自己的母亲,爱妻子、女儿。他对妻子和女儿说“我要对你们好”的时候是那样的真诚、恳切、发自肺腑。他有音乐天赋,“乐理他记得很快,只要说给他,他便再忘不了,”“倒叫大哥吃了一惊”,小小年纪就考上了音院附中,并使老师和大哥都感到骄傲,又自学会了手风琴,而且看过很多文学书籍。这些特点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国是很另类的。即使在今天看来,他也是前卫的。因而吸引了他的妻。但妻的强大使他自卑。他没有认识到自己独具的魅力。
大提琴手很有责任感。在他和金谷巷女儿相恋之后,爱的冲动将他推到金谷巷女儿的身边,但对于妻子、女儿的责任感使他不能正视自己的内心的需求,他认为自己有罪,他多干家务、多疼爱女儿来减轻良心上的罪恶感。也因此而受到妻子的宽容。大提琴手与其说是在两个女人之间被撕扯,不如说他是在自身欲望和文化禁忌之间接受着煎熬。责任感本来是一种该放大的优点,却成为折磨、撕裂他的文化指令。
他被领导叫去谈话,承认自己的“罪行”,从坐办公室的优越、安闲下放到去扫地、做杂务,这无疑深深的伤害了他。他与他赖以骄傲的、作为他生命依托的琴隔绝了。他的档案中夹进了厚厚的材料,是记述他的不光彩的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的。他在强大的文化指令下,萎缩成了微尘,甚至比微尘还卑贱。他甚至忏悔自己“不是人”。
金谷巷女儿呢,尽管一向骄傲,但对生命作出了错误的判断,以为殉情就是对这段情感的最完美的诠释,但事实上,生命的终结恰恰成全了传统文化的“生不能同时,死同日”的指令,生命的终结意味着给抗争画上了句号。而不是抗争的开始。《荒山之恋》没有生命生存质量的飞跃、升华,只有死亡。这对抗争过的男女如果在心理上不能穿越死亡,与所有的古典式殉情一样,实际上陷入了双重失语的境地。
《荒山之恋》提供了文化压制人们的正常的情感文本,提供了婚外恋中当事人的疼痛,来自生命本能和文化的强烈的撞击和冲突。
如果说生命的爱的需求消解在已有的文化制约中,已有的文化规约降服不安分的生命,这是解决个体和文化冲突的出路,那么我们的生命活力将无处藏身。没有活力的世界将是一个多么死寂、无望的世界,这不能不是我们文化的悲哀。正印证了鲁迅的判断,我们的文化是吃人的文化。
金谷巷女儿的母亲说:不仅是照了面,还说了话,交待了心思,又一处而去了”就是“福分”。路德说:“如果有人想抵抗自然的需要,因而不去做他想做和该做的事,那就犹如一个人希望自然界不再是自然界,希望火不会灼人,水不会打湿东西,希望人可以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一样。”路德这样说是对的。按照这种逻辑推论下去,以死亡取代爱的欲望而又得到“不仅是照了面,还说了话,交待了心思,又一处而去了”的“福分”,这样的福分不要也罢。我们看到,不仅是死去的他们,上一代生命的存也是不健康的,是畸形的。生命不可克制、蓬勃而出的自然需要最终泯灭在强大的文化惯性里。作为故事的结尾,似乎为生命和文化的冲突找到了一条唯美的出路。这实际上是一种假相。积淀的文化心理对生命需要所造成的禁锢必然会遭到生命持久的击撞,暂时的、表面的平静预示着更大、更尖锐的冲突的来临,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
死亡是一种诱惑,成全理想的、舒展生命的存在方式。死亡是一种逃避,再唯美也是一种逃避。俩人殉情的场景质朴中有惊艳,严肃中有浪漫。每人七瓶药水,药水瓶子很美,晶晶莹莹的。捆绑他们到一起的绳索,是女人的各色毛衣拆的毛线拧成的。男人长裤汗背心,女人素白衣裙。他们的坟茔是阴凉软和的草地。男人忠贞相随、女人大胆凛然,男人温存、女人刚烈。没有人能否定他们爱的炽烈和真诚。死亡的幽黑、冷寂他们坦然相对,却再没有勇气活下去。这是一种逃避。但他们却按自己的理想缠绕在了一起。象征、暗示,丝丝缕缕、牵牵绊绊,也是“作茧自缚”。
人的本能使生命如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文化又有规约生命使之按一定秩序往前发展的天然使命。这就注定了生命与文化永恒的冲突。但制约不应该是戕害,不应该是虐杀,一旦文化袒露吃人的一面,就应该有另外一个开始,尊重生命,抗争落后文化制约规定的开始。体现人的主体性的开始。王安忆是一个不断探寻真理的作家。她的《小城之恋》使我们看到了抗争和压制。
结局也是开始。
参考文献:
[1]弗罗姆《逃避自由》
[2]王安忆·《荒山之恋》·中国电影出版社,2004·
本文已被编辑[漠孤寒]于2007-10-8 21:06:39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译码月亮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