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晨。
步行去上班,路上老远见到一个苟偻着驼背的老人。花白的头发,褴缕的衣衫,挑着一担铁扫把。吃力地在街边走着。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一步一步往前拽。
“家公(我们这里外公的地方语)”。那老人想直起身子,但肩上的担子太沉。其实也就是几十把铁扫把,不到50斤。但上了年纪,老人还是显得十分的吃力。
老人搁下担子看我,昏花的眼神,含着眼屎,几乎没有什么表情。我也定睛看他。我知道我喊错了。但我没有难为情。看着那老人,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人看得出我不是买扫把的,我穿着新颖,打扮入世。买那些扫把的对象是学校或者清扫街道的。那老人,起身,挑着担子,在我的眼前慢慢远去。一阵风在他身后卷起灰尘,我的眼睛模糊了。
街上有雾,我的眼睛更湿润了。那老人的背影却清晰定在我的脑海。
(2)
君的家公,也是一位以卖铁扫把为生的老人。等我回过神来,才想起,家公已经在今年二月的时候先去了。那曾经挑着的担,也被舅舅们给烧了。
永远忘记不了家公的背影。
不高的身材,还驼着个背。上了年纪却不肯让自己清闲。成天咳嗽,知趣地不肯接近我们,特别是不让我我看到他的前身,也就是脸面。所以,我见到他最多的只是他的背影。
家公在死前一个月都还挑着个担,上街卖扫把。如今这年头,买铁扫把的人已经很少了。每每家公挑担上街的时候,我就先掏钱买下家公的扫把,每把比别人贵两毛钱。那时候,家公会转过身去,数着不多的十元一张的票子。而我,还要等家公走后,联系买主。有的时候懒,就把那些扫把搬到楼上,搁在那里,让它陈去。现在,我家的阁楼上还有没有卖完的扫把。
夏天的时候,远远就在后面看见家公又挑着担,上我们家了。有的时候是一些青菜,家公知道我喜欢吃南瓜秧。家公自己种的,因年纪大了,管理不是很好,蔬菜也不是很肥嫩。但家公的蔬菜绝对放心去吃。没有农药,自家粪养的。家公看见我高兴,脸上也乐开了花。我会招呼左邻右舍纷纷前来买他的青菜,不用上菜市场,家公的篓子就光光的了。
家公的钱都是肩挑起来的。家公有1200元的私房钱。我谁也不让借走。舅舅们长期找理由找家公借钱,我气愤。开了家庭会,今后谁都不准向家公借钱。他的钱,将来自己安葬自己。那1200元私房钱是舅舅们不知道的,知道的,今后也不准动用,留着养老。家公都80多了,钱来得容易吗?
其实家公完全可以不再劳动。但家公是勤劳成了习惯,挣钱,也是为了给舅舅们清负担。
家公命不是很好,养了6个儿女,只有婆婆一个在县城。虽说现在农村条件已经很好了,但舅舅们的孝道却不是很好。只有每年在农闲的时候,能在我们家呆上两个月。家公曾经说——在你们家,我等于上了天堂。
家公早在60岁的时候,就没有一颗牙齿了,吃饭稍不小心,汤呀,饭呀,菜呀,就从光光的嘴里流了出来。如果我凑巧看见了,我就会返胃,恶心,再也吃不下东西。不是我孝心不好。是我的胃口浅。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不去婆婆家吃饭。有的时候,我强迫自己去,给家公买些松软的食品,家公会笑盈盈拉着儿子的手,说着他自己听得懂的话。却不看我。他那是怕弄脏我的手。其实,我没有嫌弃过家公,我给他买的棉衣棉裤,他从来舍不得穿。君不穿的旧衣服鞋子他却喜欢穿上。
家公去世的前两年,就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衣着不整,做事条理不清楚。但在我家,却规矩得很。舅舅们不管自己是儿子,应该尽尽义务,都上是快50的人了,还南下去打工。一年中大半的时间只有呆在我家,其他的时间,在其他的两个姨家轮流住。
(3)
接到家公病危的通知,我和君、儿子下了班赶去乡下看他。舅舅和婆婆都不让我拢身去看他。说反正已经人事不醒了,就差一口气就去了,近身看他,会吓着孩子的。但我想最后看他一眼。
家公趟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张着个大嘴,头剃得光光,也没了胡子,家人们已经准备让他入土为安了,因为都87岁了,也算是老父老母,放寿在农村还是件白色的喜事。
而我却莫名的悲哀。
我自己的家公在我不到一岁的时候就死去了。感谢君,让我在25岁后,又叫起了家公。所以,家公在家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我还是会很伤感。
我摸了摸家公的手,冰冷。再看看他的全身,洗得干干净净,衣服也换得整整齐齐。穿着我给他买的那套棉衣。我的家公,你平时舍不得穿,此刻,就舍得了么?
家公是听不见我说话的。婆婆说。
家公没有知觉了吗?守着的人都去吃饭了,只留下我和舅娘。舅娘无外屋给我搬椅子去了。
家公——明远和我们来看你了。给你买了梨子罐头,你想吃点吗?
家公“噌”的一下,坐了起来。
妈呀——吓死我了。家公活了过来,我却吓得个半死。
舅娘忙去叫了在吃饭的家人。我的气才喘过来。
家人纷纷来了,家公神智也清楚了。给他喂了几口梨子罐头,喝了些糖水,又上了厕所,还是自己去的。
家人都纷纷不解,家公都十多年没起床,没吃东西了。家人都说我是福星。其实,我不是。那是家公回光返照。就象青油灯,燃尽最后的一点油,放出的亮光,十分的明。
以为家公会再次挺过来,因为儿子还要上学,晚上就回去了。凌晨的时候,接到舅舅的电话,说家公已经闭上了眼睛。我没有哭,却一夜未眠。
我只在家公即将死去的时候,拉过他的手。见到的,大多是家公的背影。家公,您能原谅我的是不是?
家公其实是最喜欢我的。要不,那么多的亲人叫唤他,他都不醒,我只是一个人在他面前站了那么一小会儿,他就醒了,吃上了他人生最后一口食品呢?
而今,行走的人群里,我会依稀见到家公的背影。清晰,却不高大。
本文已被编辑[烟雨琳静]于2004-12-22 1:14:5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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