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圩的杨畅子家里有六十四人没分家。家里主事的是个癞痢婆。这事是我父亲对我讲的,我小的时候,父亲希望自己也能创造一个大家族,老是拿杨畅子说事。
父亲说,他是做篾住到杨畅子家的。管理上那个井然,实在少见。一家人,做饭的、洗衣服的、出畈劳作的、一律听令行事。癞痢婆是杨畅子的母亲,八个儿子、八房儿媳妇,二十三个孙子、孙女,一十九房孙媳妇,七个曾孙辈都是听令于她。癞痢婆长得太丑,主要问题当然是出于头上,头皮是那么光滑且白,上面点缀着很多酱油点,极少的头发全是白的,像松毛丝一般粗,綄在脑后打个不伦不类的鬏巴子。父亲说,他们家里人对于这个古怪的头像一点都不觉得丑,反而认为那是权力的象征。一家人对这个丑女人真是怕极了。她脸上从来没有笑容。她自己从不干活(当然也太老),却勤于监工。几儿媳妇把衣服洗好后,晾在那座大大的院子里,各人的活不相混。便于当家的来审核工作质量。要是哪个儿媳妇的衣服上或被单上出现些许渍痕,那就完了;不但儿媳妇本人要挨尅、受罚,还要牵涉到和这个儿子相关的一系列人员的声誉和待遇。有时两个儿子因要用同一头牛耕地,因两人都有用这头牛的理由,就互不相让,不敢打架,只好战战兢兢找到当家的做主。当家的眼睛都不抬一下,管自悠悠地吸水烟。不经意间,当家的用拿火媒子的手挥了一下,俩儿子就根据手的方向判断牛归谁用,得到牛的心里得意,默默地牵牛走人;没得到牛的,也不敢有丝毫的不满。虽然心里难受,脸上不能有丝毫的表象,要是嘴巴有些许的超出本位,当家的就会罚他跪,甚至用火媒子烫嘴。
杨畅子是小儿子。下巴上有颗豆大的肉痣,那是贵人痣。保学里的先生这么说,看相的万半仙也是这么说。我父亲嘴角上也有颗肉痣,但不能跟杨畅子的痣相比。父亲的痣就是管有点脑子,充其量就是预兆能找吃的,比如,不经意间就到杨畅子家做手艺来了,这就意味着很长时间不用挪窝,工钱是用谷抵,大米饭是有得吃了。
父亲那时才十九岁,算得上一个老江湖了,涂家埠、浮梁山里、甚至景德镇的风土人情都烂熟于心。父亲一边做手艺一遍把自己的见闻讲给杨畅子听。杨畅子明显没出过门,对外面的世界十分向往。南昌那地方属于鄱阳湖冲积平原。圩内是大面积的水田,房子就做在圩上。这种简单、单调的地形结构决定了产业的单调,风土人情自然受到影响。田地实在多,农活自然多。作田的男女多数一辈子不出门,身为南昌人,很多人一辈子也不曾到过南昌市。比如杨家六十四口。
圩里没有自己的手艺人,所有的手艺人都是外来的。
杨畅子从父亲跟前听得多了,就跟母亲讲外面的事。那个头像不雅观的当家人听了很不高兴。说:“外头里人都是杂种,说希声气话,没有一个好东西。我还没见过世面?上到齐家集,下到赵家圩,横竖三十里,哪个地方没到过?”杨畅子小心地问:“娘去过景德镇吗?”当家的把口中的烟快速吐了,冷笑一声:“操你个老拐,价外国个事也话起来?”杨畅子又说:“俺也想学手艺。”当家的坐不住了,把杨畅子臭骂一通:“做手艺的都是下三烂,没有一个好东西。世上只有作田是正道。不要瞎想,都跟你这般瞎想,我们这个家迟早要出事的。”
老女人发现端倪出在我父亲身上,很干脆把我父亲赶了。
但杨畅子很喜欢我父亲,老是走十几里路到蒋巷来找父亲玩。父亲很羡慕杨畅子的贵人痣,杨畅子很羡慕父亲会做手艺,还到过那么多大地方。
父亲说,那颗痣必然主富贵。这个人将来不一般。处人行事也不一般。比如凡是讨饭的到了他们家,杨畅子都会偷偷地给米。出门去田畈,也会偷偷的用竹筒量好一筒米交到我父亲手中,要我父亲代为行善。每当我对痣能主富贵产生疑惑时,父亲都说,这个很准。很有说服力的是,父亲没有福贵,但一辈子没怎么缺吃的,而杨畅子后来当了家,那么大一个家的一家之主,可以算是贵人吧?
杨畅子到底不甘寂寞,撺掇了老大,偷偷去了南昌市,后来真的去了景德镇。再后来,两兄弟发动大家,硬生生地把老娘的家长地位给夺了。老娘被逼得吐血。那些平时受过许多凌辱的儿媳妇、孙媳妇们一改平时不敢言语的习性,公然呼吁癞痢婆下台,要杨老大当家。
癞痢婆下的命令没人执行。一贯高高在上的头低下来了。
杨老大当家,家里改变了许多。孙辈五个男丁学做生意,三个到都昌学手艺。田里种的东西也多了品种。好像真的比以前好很多。我父亲又回到他们家做手艺。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杨家就出了些变卦。
杨畅子告诉我父亲,大哥很贪,把家里的钱拿出去搞女人,不用报账。父亲很惊讶。老大那么大年纪而且一贯正派的人也会搞女人吗?谁知还不由我父亲不信,圩里很快传开了老大乱搞女人的劣迹。
杨畅子在家里发话:老大人品太坏,不能当家。谁能当家?选呀。杨畅子说,自己是老细,不想当家,要选就选一个有能力、有威信、办事公证的人。大家就死命选杨畅子,杨畅子也推辞了几番,到底架不住大家的反复劝说,当了家,成了六十八人家庭的老大(添丁了)。老大想不开,竟然吞金自尽了,杨畅子哭得死去活来。杨畅子宣布,大嫂一家的月给增加两成,谁也不能眼红。
杨畅子到底是精明人,八月份当得家,腊月就有了起色。大家庭劝染坊的钱还了,酒坊的欠账也清了。年关杀了两头肥猪,足有三百斤告子(净肉)。
转过春天,大家也没有吃薯叶当饭。父亲说,所有师傅的工资都在腊月二十四付足了。
这样的日子挺顺心。父亲说他几年前就看出来了,杨畅子这个人是贵人。你看那刻痣,不是谁想长就有得长的。
贵是一个方面,精明也是全莲塘没有的。
比如,他能看出谁是奸人。
第二年清明刚过,杨畅子就发现了家里的八个奸人,后来又发现了奸人的同党,从他罗列的实事讲,简直是不容狡辩了。杨畅子动用了家法。三个女人投水了,杨畅子说,那是鬼寻着了。
一家人都服贴。
可是后来的事有些蹊跷。杨畅子的本命年,他叫老婆缝了红裤衩,一天不漏的穿。这事按道理事没啥不妥帖的,但这年,杨家碰到了荒年,一百三十亩田的稻子,结穗的情况都很差。而这年从赵家圩到新建县的长堎,一色的丰收景象。
第二年又如是。第三年,杨家的人都开始吃观音土了。我的父亲已经有两年零六个半月没有到杨畅子家做篾了。杨家欠父亲八斗谷的工钱始终没付。这事父亲是有些怨言的。按道理杨家不是这样的人呀。杨畅子说,诚信乃立家之本。怎么着,他也不会欠师傅工钱的。可是,事实却是这么明摆着,一个年三十过了,又一个年三十过了,八斗谷在哪里?父亲去了几回,看到那个家庭半大的孩子咽糠粉,什么话也说不出。
父亲一直羡慕杨家七十多人没分家。即如在民国十年端午的时候,赣江里赛龙舟的人已经没有杨家的人。据说,那个家到底还是分了,但杨家依然是个大家庭,杨畅子依然很风光。在外跑生意的万家集的万三桂,带杨畅子到樟树的b*子院打茶围,一次花三两银子,一连去了三趟,杨畅子眼睛也没眨一下。
但这个家到底是穷了。父亲最后一次去他家时,连老带少只有五十八了。西边圩内的高地上,多了很多坟包,一色都是用瓦钵置于坟头。
父亲说,世上事真是风水轮流转呀,这么个福贵人家,怎么就发不起来呢?
但父亲坚信,这家人到底是不一般的,杨畅子最终要发迹的。凭什么?你看他那颗贵人痣,是一般的痣吗?再说,杨畅子的为人,谁不说他好?他这样的人不能显贵,这世上就难有贵人了。
父亲到底和杨畅子有些感情。就在父亲回到浮梁山里多年后,依然记挂那个杨畅子。父亲老是从莲塘过来的师傅口中打听杨畅子的消息。一开始,还不错,说是杨家到底发达了,光是樟树做的水车就有八架,二十四个车水子上畈,硬是不怕天旱。到后来父亲却听到不少这个家庭败落的消息。据说这个家庭是碰到邪气了,发不起来了。父亲每每对南边来的师傅谈起那个六十四人不分家的境况,总是充满了向往和崇敬。那是个好人,父亲始终坚定地说,而且,那是个贵人,那颗贵人痣不少哪个人想有就有的。
问题就出在那颗贵人痣上。我同村的本家叔广金说,万家集的马脚到杨家看了风水,说这户人家的阳气都让杨畅子下巴上的贵人痣冲了。这个家要想发达,杨畅子就要把贵人痣烂了。
那后来怎么样嘛?
谁知道?杨畅子死活不肯烂痣。这情况好得起来吗?
哎呀,一颗痣烂了就烂了,不就是不能做贵人吗?只要给一家人带来好运,不贵就不贵。杨畅子想不开么?
父亲捎过几次信去,要杨畅子烂痣。
后来没有杨畅子烂痣的消息,再后来,南边来的师傅已经不知道杨畅子是谁了。
我的父亲终于也不再说贵人痣的事了,每每我和大哥有些令父亲不满,父亲就叹气:一家人和为贵,我在世上就是不想分家,早先,莲塘赵家圩,一家 六十四口,管家的叫杨畅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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