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狗是村长的儿子,别看他现在人模狗样的,小时候的长相可实在不敢恭维,细长的脖子,细长的腿,硕大的圆脑袋,一副苦大仇深忍饥挨饿的模样。村里常有人和村长开玩笑:“这是你儿子吗?”村长腆着肥硕的肚子咧着嘴笑: “我他妈也纳闷着呢,生他的时候是不是被护士抱错了”。
大狗和我同岁,一起上学,一起抓鱼,一起偷瓜,一起捉弄小女孩,用现在的话来说那是撒尿和泥的交情。大狗小时候没少挨我揍,可他从不恼,因为考试和平时的作业都指望着我。当然,大狗也没亏待我,水果糖、瓜李桃枣、点心经常从家里偷出来(村长在我们村那就是高干,家里的伙食比普通人家那可强多了),虔诚地装到我的包里。在那个贫穷的童年时代,这些东西都是非常奢侈的物件,以至于若干年以后,我对童年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躲在墙角与大狗一起大快朵颐的记忆。
十二岁那年,我和大狗念五年级,大狗还有个弟弟二狗读三年级,我们仨每天在同一所小学里读书,放学后一起玩。这一年,中国大地上发生了很多事,先是年初邓小平访美,接着在云南和广西那边和南方一个小国干了一架。也是在这一年的秋天,村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卖考牌、卖豆芽、收酒瓶的人,阴阳顿挫的吆喝声整天在庄前屋后此起彼伏。当地里的稻子、地瓜刚一收完,生产队就开始散伙,土地被分给一家一户,拖拉机、牛、驴以及各类农具也都抓阄分了,仅留下几间破旧的仓库。我和大狗有好几次在生产队的破仓库里看见村长,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角落里抽烟,我们也不敢过去问。其实问了我们也不明白,我们不想也不愿意去管那么多,对于我们来说,那些事情都好像是发生在别的星球上,与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们有自己的思维去尽情挥洒着青春年少,我们有自己的方式去寻找潜藏的快乐。外面的世界无论是阴霾还是风雪,但在我们的天空里总是阳光普照、惠风和畅。那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年代,那真是一段喜欢惹是生非的岁月,借用老辈人的话来说那也是一个狗看了都不愿意搭理的年纪。
就在这一年初冬,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日午后,我、大狗和二狗三个无所事事的孩子手拿自制的弹弓,漫无边际地在村内闲逛。在打碎毛蛋家一只夜壶和桃婶家门上一块玻璃后,我们转到了村头。村头长着几棵老槐树,每到春季,村头总能飘出浓浓的槐花香,那股沁人心脾的香味执着地弥漫在村庄上空,醉了好几代人,老槐树下是村民娱乐的地方,也是我们自由的天堂。老槐树旁边是锁坠家,锁坠那个时候大概30岁,爷俩一对光棍。锁坠家没有院墙,两间低矮的茅草屋,仅有的一扇窗户却没玻璃,黑洞洞的仿佛豁牙老头的嘴。一只没精打采的狗懒洋洋地躺在门边,不知是畏惧大狗还是害怕我们手里的弹弓,远远地瞅见我们,连汪汪一下的胆量都没有,非常知趣地躲进了旁边的草堆里。草堆旁边有一口半米高的瓦缸,缸里腌着雪里蕻和白菜。大狗抓了一块白菜帮子放进嘴里说:“尝尝”。又涩又酸,还有一股草腥味,真搞不明白如法炮制的韩国泡菜居然能风靡世界,听说还申遗了。长大以后,只要看见腌菜或者泡菜,我就会想起锁坠家的瓦缸,丁点胃口都没有。大狗狠狠地吐掉嘴里的白菜帮子:“我操,这么酸,盐放少了,加点作料吧”。二狗问:“怎么加”?大狗狡黠地笑:“尿呗,看谁能尿进去”。我和二狗不敢,大狗骂了一句:“小胆鬼,看我的”。话音还没落,一道银白色水柱在空中划了一条美丽的弧线,准确地落进了缸里。
就在大狗正洋洋得意划着弧线的时候,锁坠从地里干完活回到家了。眼前的一幕,被锁坠尽收眼底,也彻底激怒了他。我从来都没看过锁坠生那么大的气,脸色由红而黄最后变青,西班牙斗牛场上被红布激怒的公牛也不过如此,和锁坠的愤怒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锁坠大骂了一声你个狗日的就扑了上来。大狗收起了弧线落荒而逃,锁坠抡着铁锨义无反顾地追了过去,前后距离大约有5米,铁锨有好几次差点劈在了大狗的背上,我和二狗都吓傻了。大狗在前面跑,锁坠在后头追,先是在村内的巷子里,后来就出了村。不得不佩服大狗,他充分利用了那双细腿,把奔跑的天赋发挥到了极致,我都替大狗感到惋惜,他没去当长跑运动员,真是体育界的一大损失,不过,那些长跑健将们倒是应该感谢大狗,因为大狗没抢他们饭碗,而是把出人头地的机会无私地让给了他们。锁坠也不含糊,三十岁的未婚男人,体力壮的象牛,粗气喘得象风箱一样响亮,嘴角泛着白色的沫,顽强地追着大狗,他恨不得将大狗劈成两瓣,剁碎了再腌制成咸菜。大狗出了村,沿着小道朝西北方向一路狂奔过去,穿过西榴、浦西,差点就到了姜庄,锁坠一路跟进势如劈竹。锁坠的强势追击和大狗的仓皇逃窜,那一幕和1949年解放军在祖国的西南千里追击国军颇为相似,只不过1949年国军以缴械投降收场,而那一天下午,大狗以长途奔徙成功躲过一劫告终。
大狗回到村里,已经是晚上七点,村长同志也获知了此事。大狗知道,回家一顿狂揍是逃不了的,村长大人的皮带肯定早就为他准备好了,因此他不敢回家。二狗偷偷地从家里拿来馒头和咸菜,大狗一口气吃了三个,然后躲在李寡妇家的草堆里睡了半宿。就在大狗妈满世界喊着大狗回家吃饭的同时,村长提着两瓶桃林酒和四包大前门去锁坠家赔礼道歉。在村长的印象中已经记不起来这是第几次上门给人家道歉了,自打包杆到户以后,笼罩在村长头上的高干光环已明显褪色,儿子的胡作非为又让他在村民面前名誉扫地。每次大狗犯错,他都咬牙切齿,大义灭亲的想法在他眼前几度出现,但最后都是用皮带在大狗的屁股蛋上留下几条深深的鲜红印记,但是不用过几天,大狗又会惹出新的事来。
锁坠的爹已经做好了晚饭,坐在门口抽着旱烟,他在等锁坠回家一起吃饭。村长的出现让老头颇为吃惊也甚感荣幸,看到村长手里提着的烟和酒,忙推辞:“没事没事,你看看,来就来嘛,怎么能让你破费”。村长诚恳地说:“三叔,孩子不懂事,你别生气,大狗妈说了,家里腌了两缸雪里蕻,明天给你送一缸过来”。锁坠爹还是推辞:“真的不用,孩子小,不值当生气的。再说,童子尿不脏呢,不碍事”。村长又道了几次谦,看锁坠爹没有生气的样子,就放心了。爷俩抽了几支烟,这时候锁坠才从外面回来了,一进屋就饮牛一般灌了两瓢冷水,那十几里路的长途奔跑,真把他累的够呛,几乎把他积攒了三十年的能量都消耗殆尽。锁坠彻底疲惫地瘫坐在地上,对村长的热情问候,他本想臭骂一顿,可是浑身找不到一丝的力气,好像被人掏空似地。锁坠没心思吃饭,胃里灌了两瓢凉水,实在找不到地方去装地瓜糊涂和咸菜了。看来锁坠的气一时难消,村长尴尬地笑了笑提出告辞。
村长铁青着脸回到家,找出那条四指宽的牛皮带,从被窝里把二狗拽了起来,皮带还没落下,二狗就彻底坦白了,村长没费什么力气就在李寡妇家的草堆里找到了大狗。当大狗从睡意朦胧中看见父亲气得几乎变形的脸时,他明白是二狗叛变了。那天夜里,大狗被他爹抽了足足有两百皮带,杀猪般的嚎叫在村庄上空激荡,吵醒了沉睡中的村民,村民们都觉得这一幕好像是重庆白公馆里的故事,满庄的狗跟着也叫了一宿。那一夜,大狗妈和二狗都没敢入睡。
遭受酷刑以后的大狗,在床上趴了三天才开始下地,第四天就找我一起玩,二狗远远地躲在后面,不敢靠近。后来,大狗妈送腌菜给锁坠爹,老头死活不要,那缸加了尿水的腌菜爷俩没舍得扔,吃了整整一个冬天,据说味道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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