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云记?琴师》
楔子
冬至至后日初长,远在蓟北思咸阳。青骢白袍有何意,金谷铜驼非故乡。梅花欲开不自觉,棣萼一别永相望。愁极本凭琴遣兴,曲成吟咏转凄凉。
延熙十七年,辛己冬至。
天下哀霜,年华转瞬,又是一年冬至时节。仔细算算日子,我从咸阳秦宫回到故国燕地也恰好有三年了。
今日午后下了一场大雪,已将庭院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入夜以后风雪稍稍停了些。月明星稀,只有遥远的北极星还隐约可见。远处的村庄里也开始升起了阵阵炊烟,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细细袅袅的炊烟最后全都消散在深色的夜空里,心里面没来由地一紧,一种异样的情绪在胸腔里翻腾酝酿着。我转身回到前厅,用铜盆里面早已盛好的清水洗干净了自己的双手,又将琴案上的碧瓷炉点上了自己曾经最爱的熏香,这才从琴匣中小心翼翼地抱出自己一直视若珍宝却久未触碰过的冰弦琴。
此琴为我师父临终时所赠托,是上古良匠用当时最好的桐梓木所斫成,髹栗壳色漆罩以黑漆,朱漆修补,纯鹿角灰胎。外形饱满,黑漆面,琴身上具有细密的冰裂纹断。琴徽本配有上好的一整块墨玉,但这把琴上的墨玉已然不在了,但还有白玉制成的琴轸和雁足,刻工十分精美。岳山,焦尾等均为紫檀木所制,工艺相当规整。琴背池上阴刻着篆书“冰弦”,是为琴名;龙池下刻有“太初”和“太始”的篆印,此二印均为初制此琴的良匠原刻,尚留有原填金漆痕迹。
我用右手轻拂过琴弦,“铛”的一声弦声划破了周遭寂寥的空气,听闻此琴音依旧清冽悠远。虽然我已有三年未曾弹过这把琴了,但是那些熟悉无比的琴音和脑海中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的那张脸,早已一同深深地刻记在我的骨血里,留下了一道永恒的烙印。如果说,要我将那些过往的记忆都凝成一段段情丝,寄入我手中这把上好的桐木琴,那么,我愿意用我的灵魂,甚至是我的生命,去弹成这首绝响!
壹
延熙十二年丙子冬始,秦王突然兴兵攻打蓟北的燕国。
虽然有英勇的燕国将士拼死抵抗,但是弱小的燕国依然在强大的秦国铁骑的践踏下不堪一击,秦兵越过黄河以后,势如破竹,一路攻城略地,一直打到了燕都邯郸城下。当时的燕王陛下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听到秦兵已经攻到都城之下的时候,非要率领三千卫甲军亲自出战迎敌,但是却被一帮老臣拼了老命地阻拦下来了,最后在燕国丞相带领卫甲军的掩护下,燕国王室血脉一族迅速地从密道离开,准备去往姻亲齐国寻求帮助,顺便图谋此次被秦兵攻下都城之后的复国计划。
我跟我的好友筝都是燕国王室最负盛名的乐师,历代燕王一直很喜爱音律,所以对我们这些宫廷乐师也总是青睐有加,此刻连外出逃亡都要带上我们。但是我却拒绝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生我养我的土地,我宁愿与自己的国家共存亡。
燕王无奈之下不再管我,带人离开了王宫,而筝他也随燕王一起离开了燕国。
目送着他们离开以后,我像往常一样净手,焚香,在案前摆好我的冰弦琴,然后开始用心地弹奏我最熟悉的那一支曲子,再也不去管周围城破之前,所笼罩的恐惧和慌乱的情绪。
关于那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后世的史书上是这么记载的:“延熙十二年丙子冬至,秦王率兵兵临燕都邯郸,燕国国破。燕王带领王室血脉和朝廷重臣等人从密道逃离了燕国,下落未明。秦王攻下燕都之后未作停留,从燕国王宫带走了一批宫廷乐师,其中有一名琴师在国破之际依然忘我地在弹奏琴曲,直到秦王来到眼前才停下来,再从琴身里抽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准备从容赴死。秦王只是先看了一眼琴案上琴师所弹奏的那把桐木琴,确定弹奏此琴的人便是他这次出兵燕国所要找的人,最后才在千钧一发之际,弹珠打落了琴师手中的匕首,并命人好好看管此人,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带回秦国。”
贰
“冬儿,你说这位就是王从燕国带回来的,燕地最有名的琴师麽?怎么还被上了枷锁?”
一道好听悦耳的女声由远及近传入我的耳中,我紧闭着双眼不愿出声。当时的我本来是想用早已准备好的匕首,在燕王宫里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样至少不用沦为一个亡国奴,阶下囚。可是我不知道秦王为什么要阻止我这么一个卑贱的亡国琴师自杀,还下令无论如何也要把我活着带回秦国。
“回云姑娘,听王手下的侍卫说,这就是王特地从燕国带回来的最好的琴师了,只是这人性子很刚烈,一心想着为国捐躯,不愿当俘虏,所以不得已才给他上了枷锁的。”女子旁边一侍女恭敬的声音响起回答道。
那位被唤作云姑娘的女子点了点头,又朝着被侍卫丢在地上落魄不堪的人看了一阵,确定并无大碍之后,好听的声音又响起:“冬儿,你快带人去把静轩准备好,再烧上一桶热水备着。顺便去喊几个人过来帮忙把他弄到静轩去。”
被唤作冬儿的侍女应了一声,赶紧转身去办了。
这时,有着好听声音的女子慢慢地朝我靠近了,一阵风吹过,女子身上的环佩响过之后,人已经站到了我身旁,正倾下身来,要为我仔细检查我的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不易觉察的严重伤口。我似乎闻到了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但又很好闻的香气,当感觉到一双柔软的女子的双手正准备在自己身上游走时,我再也忍不住倏然睁开了眼睛,紧盯着那道好听的声音的主人。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位被唤作云姑娘的女子原来如此地年轻,而且她不仅有一道好听的声音还有着一张好看的脸。那一张脸虽然算不上如何的倾国倾城天下无双,但是此刻看进我眼中的却是最最清丽脱俗,不染纤尘的绝世容颜。她有着一双很深很亮的眼睛,淡淡的、冷冷的,不带一丝生气,却又像黑曜石般迷人,让我不由自主的想要多看她几眼。
女子似乎注意到了我正灼热地盯着她看的视线,于是停下了手中检查伤口的动作,回眸朝我淡淡一笑,说道:“原来你已经醒啦,看来身上也没有什么大碍,虽然你身上还带着枷锁和镣铐,但想必还能走吧,那我就先喊人过来带你去你以后住的地方吧。”
不待我有所反应,并对她的话做出回答,她就径直起身先离开了。她是谁?会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会对我这么一个俘虏如此厚待?还有秦王执意将我带回秦宫究竟有何意图?这次所发生的一切又跟我们燕国被秦灭国有何联系?强烈的好奇心让我暂时打消了轻生的念头,而且对她的安排倒也显得配合,就是不愿意开口多说话。
随后,唤作冬儿的侍女带人将我领回了一个叫做静轩的院落。她把我带进花厅背后的厢房便回去向她的主子复命了。
正当我准备仔细打量屋内陈设的时候,花厅那边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我听声音感觉只有一个人,便以为是冬儿复命回来了。一转身却看到先前跟我说话的那女子莲步轻移进了房间。此刻她手上还多了一把钥匙,看样子像是能打开我身上枷锁的钥匙。我只盯着她仍旧不说话。
她倒也没在意我的态度,只是径直朝我走过来,当她快要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突然下意识地闪到了一边,她愣了一下,然后停下脚步笑着对我说:“你别怕,我真的没有恶意,只是想帮你解开身上的枷锁而已,这样子你就可以自由地在这院子活动啦。”
我不知道我刚刚为什么会突然产生一种想要离眼前这无害的女子远远的感觉,直觉好像在告诉我,如果此刻不跟她拉开距离,我以后就将会被眼前这位单纯善良又跟谜一样的女子所吸引,直至跌进她那双好看的眼眸里再也无法自拔。
她看我半天没有反应,又试探性地朝我靠近了一步,我深吸了一口气驱散脑海中混乱的思绪,朝她点了点头。她这才放心地走过来为我解开身上不知道戴上了多久的沉重枷锁。
她先用手中的钥匙打开了我手腕上的枷锁,然后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居然还毫不避讳地轻轻蹲下身子要为我解开脚腕上的枷锁。这一次我没有直接跳开来,只是紧张地对她说道:“这让我自己来吧!”
她闻言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抿唇微笑道:“原来你也会说话的啊,我还以为你……”后面的话她还没有说出口,双手已经灵巧地为我解开了脚腕上的枷锁。
我低下头默默地看着她轻柔的动作,一瞬间有一股暖流缓缓地滑过我的心头,还没来得及细细地回味,就看到她站起身来,然后指了指我身后的屏风说:“我已经让人在里面给你准备好了热水和一些简单的衣物,那我先出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隔着一道屏风,我知道女子并没有离开,只是在外面的花厅里待着。屏风后似乎还传来一阵翻书的声音。
“不知道。“我清淡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
“为什么会不知道名字呢?那你也没有姓麽?“屏风后顿了一下,翻过了几页书,她又接着问道。
我沉默了一下,想了想,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桢笙。我叫桢笙。“
“桢笙?这名字真好,我叫云儿,但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姓,我是王从越地带回来的,你以后就可以直接喊我云儿。“她明了似的点点头,也不再多问。
不一会儿,我已经在屏风后清理好了自己,屏风那边的翻书声也在这时停止了。
“你洗好啦?”她听到屏风后的水声停了,起身正要绕过花厅走进屏风时,我却刚好走了出来。
当她看到换好干净的衣服走出来的人时,当场愣了一下。她是没有想到当她眼前的这个人褪去了脸上和身上衣物的脏污后,会有一张秀气的脸庞,五官分明,无一不俊秀。换上了这一身她特意为他挑好的月白色长袍之后,他也不再像是个大街上被人嫌弃的乞丐,倒像是哪个王公贵族的翩翩公子。她没想到他竟是长得这么好看的。
“没想到……”她回过神来轻声说道,我微微低下头,正看到她眨了眨好看的眼睛,那双如黑曜石般的瞳眸仍然平静而带着一股天然的冷淡,却又无比深邃,让我有种快要被吸进去的感觉。
她没有再说下去,就这么大胆地盯着我看着我。
被自己眼前这位同样好看的女子这般盯着看,让我突然感觉到浑身有一点热,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的频率,脸上也莫名的红了起来。
“咳咳……”我率先回过神来,尴尬地咳了几声,一句“云姑娘……”脱口而出以后,却看到她脸上突然浮上一丝落寞,但很快就又一闪而过,快的让人抓不住,我也没有再多想,趁机慌乱地别开了自己的眼睛。
许久之后我才明白,其实,当初那抹慌乱,代表了……心动。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就这样子平安无事地生活在这个,她安排给我的,叫做静轩的地方。
这期间,把我带回来的秦王倒是没有派人来给我重新上了枷锁丢到大牢里去,或者抓我去逼问燕王他们的下落,其实从我被俘虏到秦宫以后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倒是云姑娘每天都过来静轩坐上一会儿,静静地听我弹琴。其间也不说话,只是每当我弹到思乡之曲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流下几滴清泪来,让我心中一阵阵揪心地疼,但是脸上又只能装作风轻云淡。
身困在这个异国他乡的牢笼里,我都快要不记得自己在这里边度过了多少个年月,而每当十五月夜的时候,我都会在静轩的院子里弹着那一支燕国的曲子,以此来思念我远去的故国。而她也总是风雨无阻地来这边听我弹完这一支思乡的曲子。
春去秋来,转眼又快要到冬天了,而我也不动声色地从底下那些爱嚼舌根的侍女那边听闻了不少秦宫里面的事。只要是偶尔听到有关于她的过往的任何事情都能让我心里产生一阵悸动,久久不能平静。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她的来历和她背后的故事,甚至是很在意她跟那个灭了我的国家的人之间的关系。
先王启元七年辛未冬,现在秦国的王还只是个还未继位的王太子,在他正式登基称帝之前突然消失了一段时间,其踪迹不详。
启元九年癸酉春,先王去世,王太子回宫正式接任秦国王位,改年号为延熙。雄才大略的他一接手秦国就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一系列改革,从而从根本上增长了秦国各方面的实力,但他却从未像其他诸侯国一样,通过对外进行征战来扩张自己的版图。延熙九年癸酉冬至,秦王亲自离宫从外面带回来了一名唤作云儿的越国女子,让众人不解的是,秦王既不是接她进宫纳她为侍妾也没有娶她为夫人,但是秦王却放心地将后宫所有的事宜都交给她来处理,自己却在前宫的大殿上苦苦地压制着那帮一心上折子要求王赶紧娶夫人或者纳如夫人,为王室血脉开枝散叶的臣子。
延熙十二年丙子冬,秦王突然兴兵攻打北边的燕国,同年冬至,燕国国破,秦王从燕国掳回一批燕国乐师带回秦宫。但是那些跟我一起被俘虏回来的乐师却全都不知道了去向,只有我一人受到了似乎不一般的待遇,不仅被安排住在静轩里,每天也没人管制着,只要继续弹琴就好。
起初我是完全不知道也猜不透这里面的缘故的,可是当我无意中从云姑娘的贴身侍女冬儿口中得知燕国被灭国的真相的那一刻,我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心中那股强烈的鄙弃自己的感觉,因为,我再也无法在自己内心强烈地质问下,掩藏这样一个血淋淋的事实:我居然对一个间接灭了自己国家的人产生了好感,居然还慢慢地在单调枯燥的囚徒生活中渐渐地喜欢上了她!那个被秦王唤作云儿的人,那个被秦王捧在心尖上的人儿,秦王宠溺她的程度甚至到了,只要她还没有点头同意就绝不强迫她嫁给他为夫人的地步。而当初正是因为秦王知道越国来的她不仅精通音律,自幼喜爱抚琴听琴,而且一直向往着能够听到天下最好的琴音,但是因为当初他们在宫外初次相遇的时候,她为了救重伤的王最后废了自己灵活的双手,后来虽然能像正常人一样靠自己的双手生活,但从此却是再也无法弹琴了,而秦国的宫廷乐师都不能让他深爱的人儿一尝夙愿,所以他才不顾一切地举兵攻下了燕国,俘虏了燕国最好的一批宫廷乐师带到了秦宫。
从得知所谓真相的那刻起,我便称病刻意躲着她,不愿再见到那张让自己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每每都会梦到的那张的脸,她似乎也知道了些什么,所以一直没有再来打扰,却派了人来照顾“生病”的我。本来我以为自己这么做就能越过心头的那道坎,不再去想一个注定不能跟自己在一起的人,但是事实却是,那一丝丝一缕缕撩人的思念却无时无刻地盈满了我的心怀。我也不再弹我的冰弦琴了,即使每当十五月夜来临的时候,也不再弹起那首我和她都已熟知的曲子。
那时候,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院子里面的花树下,抬头仰望着秦地的月亮,时常幻想着这月光也能常常长长地照回到我的故里,而在下一个月圆之夜的轮回里,这洒下的月光中又能有多少从我的故乡那边送回来的离人的思念和唏嘘。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能从她住的那个叫做栖云阁的地方的方向,听到她在唱一曲悠扬婉转的吴越歌谣,唱这首曲子的人每每都只唱到一半就再也唱不下去了。而我站在院子里听着她唱这半阙曲的时候,心里对她的思念却又多了一分,多得都快要溢满了我的心房,但是我却在用最后仅剩的理智克制着自己不要再去想她。
这样的日子总能很快地过去,转眼又到了延熙十三年丁丑冬至,距离我的故国被灭亡正好一年了啊。
“咳咳……”此刻的我正红着脸,痛苦地躺在床上,不停地咳着。
“御医,他怎么样了?”旁边是云姑娘的侍女冬儿,正紧张地问着替我把脉的御医。
“别担心,他只是刚刚被当庭杖责了几下,之前又受了点风寒,有点发烧,吃上几帖药,注意不要再受凉,再休息上几天就会没事了。“御医向一旁伺候的冬儿交代完毕,就退了下去。
御医一离开,冬儿就赶紧走到我的床榻旁,朝我抱怨了几句:“没想到你怎么这么没用啊,亏得我们家小姐让你在这宫里吃得饱、穿得暖,你也能受风寒。还有啊,刚刚要不是我家小姐为你在王面前求情,也不知道你还能不能活着离开大殿呢!“
想想自己进宫这一年来,她确实一直把我的生活安排得很好,不仅让我吃好穿好,还时不时地把秦王为她准备的上好的补品派人送到我这里来,而我补成这样还能生病,真是没用。
我淡淡地瞄了冬儿一眼,继续咳着,也不吭声,感觉自己的脑子昏昏沉沉的,让自己无法再继续思考,但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刚才在大殿上为了她差点闯了大祸。今日冬至秦王在大殿设宴,秦王特地派人唤了自己前去大殿上献曲,我本想要装病不去,但是一想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那个让自己魂牵梦绕的身影了,就鬼使神差地抱上了自己的冰弦琴跟着宫女来到了大殿。
去到那里之后,我一直低下头假装看不到她,却在布琴的时候回眸瞥到她正在为主位上王斟酒,心里一股难受的滋味突然涌上心头,感觉很不好。当自己坐下来抚琴的时候已经像是个丢了魂魄的傀儡,弹出的琴曲也大失水准,最后看到秦王在大殿上当众拥着她入怀的时候,自己还失手弹断了一根琴弦,大臣们都视此为不祥之兆,秦王也因此大怒,正要下令将我当庭杖毙的时候,是她站出来为我求情说话,免了我的死罪,改为杖责,可是因为前一晚自己还在静轩的院子站了一宿受了凉,杖棍还没下来几棍子,我就扛不住彻底晕了过去,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还有御医专门过来问了诊。
一旁的冬儿虽然嘴上还在抱怨着自己,但还是端来了熬好的药让我喝了下去,我喝下了很苦的药以后就一直睡睡醒醒的。后来是喉咙里觉得干渴了,让我不舒服地醒了过来。
微暗的室内让我眨了眨眼,手上传来的明显的重量也让我很疑惑。
我转过头来,借着月亮照进来微弱光芒,看到了趴睡在床旁的小小人儿,黑眸震惊地瞠大了。
她……她怎么会在这里?都这么晚了,她怎么不回自己的栖云阁,反而待在我这儿?
看着那张沉睡的美好容颜,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想要静静看着,看着……
但喉咙里的搔痒却不放过我,终于隐忍不住,我忍不住咳了几声。
咳声吵醒了她,她揉揉双眼,看向我:“你醒了?我摸摸看还烫不烫。“她倾身过来,微凉的手心摸着我的额头。
看着她自然无比的动作,我傻了,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太好了,你终于退烧了。“见我不再发烧,她笑开了脸,而那笑脸,也让我的心为之一震。
自己那颗假装冷漠冰冷的心,正开始悄悄地瓦解着。
“你等一下哦,我知道你还没吃过晚饭的,我让冬儿热着一碗粥,我这就端来给你喝。“身为这秦宫里最受王宠爱的人却愿意为了我做这些事情,而她自己却一点也不在乎,快步走到炉子旁,小心翼翼地帮我端起那碗粥。
我就这么一直看着她,怎么也移不开眼。
“来,你来尝一口吧。在我们家乡那边,每到冬至之夜就会全家人一起欢聚一堂,一起吃这个红豆糯米粥的习俗,你尝尝看我做的合不合你的口味。“感觉她就像哄着小孩似的,舀起一勺热粥轻轻地吹着,再送到我的唇边。
我下意识地张唇喝下。
这碗红豆糯米粥还很热,而我的心也觉得很热很温暖。
我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无波澜的眸光里隐隐起了水光和波动。
她小心翼翼地吹凉热粥,好看的眸子里一直漾着关怀,一边喂我喝粥,还一边念着,“等你先把这粥喝完,我再把加了药草酿制的冬酿酒给你拿过来,你小酌几口可以祛掉身上的寒气,然后你再睡一下,好好休养几天……“
苍白的唇瓣终于忍不住微微地勾了起来。
心,也因她的话而感到温暖。
在自己还未察觉时,悄悄地,已经开始为她融化了心防。
许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时的温暖,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心动。
叁
延熙十四年戊寅春。
漫长黑暗的冬天终于过去了,秦地的春雨倒是来得很及时,这几天一直下着雨都没有停过。
我也不再刻意地去躲避自己在意的那个人,更不想去逃避掩埋在自己心中对她最真实的感受。其实更多的时候我几乎就要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要跟她表明自己的一切感受,也很希望能够从她口中亲口得到回应,只是残存的理智让我没有这么做。
而且那场病之后她就很少直接过来听我弹琴了,每回来了也都不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听我弹完一支曲子就转身离开。
今晚我又坐在琴案前练着自己新作的曲子,灯辉摇曳着迷蒙了谁的眼,夜风在窗外接连散开几圈涟漪,当满都城里都在听着这场春雨,而我却听到了她从栖云阁撑着伞走过来的脚步声。我手中依旧不停地抚琴练着这支只是为她所作的曲子,而她就像往常那样停步驻足,站在门外静静地听我练着这支曲子。门外花廊的柱子上挂着我悄悄为她准备好的一件蓑衣,但是每次她离开以后,我踏出房门都能看到那件蓑衣完好地挂在那里一动不动,放佛是在嘲笑我的自作多情。
我折身返回房间里,坐下来继续弹起刚才未完成的那支曲子。据说秦宫里面弹奏的曲子,有时候也能够传到周围寻常百姓的家里面,我不知道他们在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是在欢笑还是在哭泣,但是每次情至深处连我自己也会忍不住落下几滴清泪,然后每每弹到最后一个高音都能让我弹断一根琴弦,而随着弦断去的,是我依旧断不了的思念的心绪。
延熙十四年戊寅冬,秦王再也等不了他的云儿点头同意嫁给他,就直接在大殿上宣布了他要在今年冬至迎娶她为秦国夫人的消息。当消息传回到云姑娘那边的时候,她没有直接拒绝也没有点头同意,只是当她得知秦王随后还宣布了要在大婚的时候大赦天下,释放所有的罪犯囚徒包括战俘的时候,她终于还是点头同意了秦王的安排。
而当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冬至前三天的时候了。原来是她要求秦王在后宫封锁了这条消息,并且要求让人悄悄地准备婚礼事宜,不得在后宫宣张也不要求王给她一个盛大奢华的婚礼。终于得到美人首肯同意嫁给他的秦王,自然是高高兴兴地吩咐下去,一切都按照他的云儿的意思来办。
后来得知秦王一直都是住在离大殿比较近的东宫那边,而他也先答应了她提出的,成亲前三天不得相见的要求。所以,今晚,我又站在了栖云阁的外面,希望能见到她哪怕就一面也好,只是冬儿每次出来都只是对我摇着头说她家小姐不想见我。
我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相见而离开,而是一直站在栖云阁外面的院子里静静地等着。可是就这样子等了两个晚上,至始至终她都没有出现过,而大赦的命令也已经颁布出去了,明天就是冬至了,是她和王大婚的日子,也是我被释放回乡的日子,明天就是我必须离开的日子了,而我却还没有见到她。
不得已,我慢慢地转身,一步一步地踱回了我住了两年的院子,我一个人回到房里就枯坐在油灯前,两年来的一幕幕过往都被唤醒,在我脑海里不停地回旋着。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她的音容笑貌其实早就已经完完全全地刻记在了我的心里,再也无法抹去了。
“啪“的一声,灯芯断了一截,我闻声抬头的瞬间视线全都聚焦到了对面的窗框上,我看见一只双栖蝶晃悠悠地从窗框上飞起,我感觉到它是想要飞越过窗台再飞近我的身边,我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看着它飞过我的指尖和眉宇,就像是她用自己的纤纤素手抚摸过我的眉宇和脸庞一般,之前沉重的呼吸声也因她的出现而渐渐回归了平静。
突然,又是”啪“的一声,灯芯彻底断了,灯也灭了,蝴蝶也就不见了飞走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拉开房门冲了出去,将一直就站在门外的她,紧紧地拥进自己的怀里,开口唤她一声”云儿“。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以来,只有这一刻对我来说是最真实的也是最幸福的,她也不挣扎,就这么静静地依偎在我的怀里,我还听到她在我的怀里轻轻地哼起我们熟知的那半阙曲,里面夹杂着她低沉的抽泣,我的眼眶瞬间也被泪水打湿了,一颗颗地掉到她的粉颊上。黑暗中的我们就这样紧紧地拥抱着,感受着此刻彼此心中最真实的情意。
第二天秦王的婚典如期举行,而我也只能背着我那把桐木琴孤身返回故里。当我背着那把陪伴了自己在这秦宫里面度过了两年时光的冰弦琴走出宫门的时候,身后传来的是喧嚣震天的喜乐,我一步一步地踏出这座宫闱,我拼命不去想她昨晚的模样和她即将成为秦国夫人的模样,努力不再回头,我就这么离开了这里,希望是,永远也不要再回来了。
回乡的路途总是那么长那么遥远,脚下的路就这么长长地延伸至我一样遥远的故乡。这一段路就像是人生走不完的诗句,我曾经在这一段路途里把所有有关于你的情绪都谱作曲,再为你在琴上弹起,直到最后才不得不感伤,为何我们总是身不由己。
尾声
三年后,延熙十七年辛己冬。
我回到故国燕地之后,常常会在月光照进院子的时候,在心里弹上一曲当年为她谱的曲子,却从未敢取出那把桐木琴来,原来,我还是害怕自己会睹物思人的。就这般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的梅花树下,我常常觉得自己就像那放归池中的鱼,可是却失去了伴侣,何其悲凉。
而往往在我最不经意的时候,总是会想起那年她喂给我的那碗热粥,我倒是希望这些最为美好的回忆就完结在那里,然后就让这年月像这般悄悄地过去。
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有人偶然在史书上翻看到这么一小段记载,上面写道:“延熙十七年辛己冬至,秦国云夫人为秦王诞下秦国王室唯一的血脉,自己却因为难产导致产后血崩去世了。秦王抱着小王子大恸,停朝三日,举国哀丧他唯一的夫人,终不再娶。“
史书再翻过一页还记载着“同年冬至第二日凌晨,有人发现曾是燕国最著名的宫廷琴师桢笙,抱着自己视为珍宝的冰弦琴被雪埋在了自家院子里的梅花树下。猝死的具体原因不详。“
另外还有一些野史是这么记载的:“据传秦王云夫人至死的时候,手中都紧紧攥着一块上好的墨玉玉石,有人经考证发现,这块上好的玉石正是当年燕国琴师桢笙最为珍贵的上古名琴冰弦上的琴徽。“
【-完-】
【后记】
《锁云记》第一篇是从燕国琴师桢笙的角度来写的,以后可能还会从越女云儿的角度来写一篇吧,而秦王的角度可以拓展的故事并不是很多,可能就不会单独拿出来写了。花了大概不到一天一夜的时间敲下这篇故事的时候,觉得自己也被故事的走向虐了一把,这次又是一个相爱而不能相守的故事啊t^t,云儿和桢笙不仅是知音也是彼此爱着对方的,虽然本文是从桢笙的视角里出发,秦王这个人物着墨并不是很多,但是他对云儿的深情也是不可否认的,所以最后这个故事的框架就被定死在这么一个还算比较中庸的结局,唔,希望我下一次可以写一个好一点的结局。o(╯□╰)o
-全文完-
▷ 进入轻舞流云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