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独处。是真的喜欢的那种。
我喜欢独处,我喜欢独处时感受到的那一种温馨和宁静,还有身心的淡泊和无拘无束。单位活动,同事玩时缺手,于是凑上我。不到两圈,就心不在焉了,只盼着有人来替。我不喜欢那一种嘈杂。
我更喜欢出去走走,或独自一人,或携妻,或携妻和女儿一道。看从冬天走出的干硬的松树吐出洁净、绵软的新绿,听柔和的月光下潮润的草丛中欢悦的蛙鸣,看大雁飞去在红红黄黄绿绿的秋峰之上……小镇东边是一条河,河岸边长满了茂密的柳毛子,掺杂大棵的榆柳。那岸边柳毛地很宽,更长,看不到它的始末,是和河沿一般长的吧。我常往那里走,每回,心情都愉悦,以为自己能与天籁共鸣了。林深境秘,淹没在繁密的柳毛丛里,往哪儿都看不出去,以为绝境。走动一下,又别有洞天,别有一番景致。于是探秘寻幽,心自怡然。鸟色纷乱,在柳丛中飞来飞去,啼啭不休,不时有黄鼠、野兔从腿边跑过。转了几转,来到河边,河水清澈,悠闲,鱼儿自由自在地游,青蛙在幸福地产卵……它们不会因为我的到来而觉得多了什么,也不会因为我的离去而觉得少了什么。于我,却更为有利: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早晨、傍晚,或者有月光的晚上,就更有意趣了。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一点儿也没有什么牵盼。我与它们是一样的,身心,是自由的。
初参加工作时,住宿。有一位米姓同事待我们几个一同初来的年青人很热情,经常招呼我们去他家吃饭,我们也顺便帮他做一些院中的零活。我们对他心怀好感,并存谢意。一段时间,我们交往频繁,很是亲近。我当时不曾多想什么,当然得觉着这是纯粹的友情交往,并不含杂其他的色彩。后来,由于工资拖欠,大家经济紧张起来。米姓同事供有学生,经济也出现困难,他暗示我们主动借钱与他。然而当时我们工资太少,手中哪有余钱,又都新成家业,少有饥荒,实在是拿不出闲钱来。于是,对于他的暗示,我们沉默了。从此,米姓同事现给我们的脸色变得僵硬、冷淡了,交往自然停了下来。每在路上相遇,远远地就感觉心中讪讪的,举手投足话语,全然不自在了。倘使没有这样一个经过,虽不至于亲热,也不至会冷,——反倒觉出独处的好了。此后,我就害怕了于我的热情。
离家不远有个废弃的场院,现只在门口的小房里住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看门人。夏秋时候,我常在晚饭后散步。见他孤独,散步时顺便常到他那里去,带些酒菜,闲聊一会儿。这样的事,偶尔为之尚可,次数多了就不好了。他对于我的如此到来很是欢喜,即把我视作“知交”,而我从没这么想过。既是“知交”,就觉得应该如此,无可无不可,很自然的吧。他会一点根雕的手艺。有一回,他雕了一个菩萨,很看重地非要给我。我喜欢简单有致的生活,不喜欢在室间摆工艺品或艺术品之类,尤其反感菩萨及此类的东西。因而,我一再推却,坚持不受。而他竟怪怨起我不把他当朋友,瞧不起他。我真的为难起来。最终拗不过他,收下了,悄悄地扔去了小溪里。在心里觉出他干扰了我的生活,担心如此下去,会身不由己了。我觉得总是这样吃喝不好,但带了几次突然不带了,总是不好意思。我下定决心不带了。虽然自己也觉得脸色不自然,心里也惴惴的,我还是往他这边走来了。他见我这个“知交”空手,眼神很是诧异,觉得很有故事,态度也勉强起来。两人都有点儿尴尬,于是闲话两句,也不知说了什么,就讪讪地退出来了。从那天起,我晚饭后就极少来这边散步了。后来读到一篇类似经历的文章,不禁哑然一笑。仔细想想,这样的小尴尬还真是不少。
我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我自己感觉不错,并不觉得缺失了什么,反而感到很轻松。我与人,总是以平常关系处之。既不亲近谁,也不疏远谁,没有得罪谁,也没有谁总在心上惦记我。我因而感到很轻松。然而,没有朋友,在有些人看来,几乎不可思议,那应该是很丢面子的事。我有一位贾姓同仁,与我年龄相仿,擅长并且乐于交际,交朋友很多很广。总见到他从别人那里吃喝后回来,也总见到他宴请别人。曾经,也来找我,都被我婉拒了。由于我的固执,他将我排在了他的圈子之外。于他,我是不近人情了,但成了习惯,也就没有什么可值得深究的,也就淡化了,似乎根本就是这样,天意本来的。于我的好处,是维系了我的宁馨。
我的手机,几乎是妻和女儿的“专机”,别人来电话很少,这使我的生活简单。我这位贾姓同仁,应酬很是繁忙,每天都有打不完的电话。丁零不断的铃音,摩托车排气筒冲出的缕缕青烟,构成我这位同仁快节奏的生活。父亲来我家闲居时,认识了我这位贾姓同仁,每每见到他忙碌的身影,都会羡慕地对我说:“看人家小贾,人多活,人缘多好啊!”虽然他不说,我也能觉出他不满于我的静稳了。我笑笑,没有说什么。夏日晚饭后,我常在院中葡萄架下一边乘凉,一边喝茶,一边和妻叙些闲话。有时这位同仁在门前路上经过时,见我闲着,会拐进来搭讪几句,会说一些诸如“看你活得多轻松,哪像我这一天的忙”之类的话语,语气中抑制不住自豪与满足。于是我想,幸福,只是个人的感受吧,譬如我这位贾姓同仁,譬如我,譬如妻……
我也有见过这位同仁不露脸的时候。有一次,他拐进来,没说上几句,就栽歪在我旁边的藤椅上,呼呼地睡着了。任我怎样叫他,只是不醒。好在是夏夜。我给他披盖上一条薄毯,他就沉沉地睡在了我的葡萄架下。另一回,他大约不是拐进来的。坐下后,有些支吾,最终还是说了。他有个朋友的女儿结婚,而这个月随的礼份儿又多,手头就有些紧张了,于是向我来挪借一些。我给他拿出500元钱。
我这位同仁打了一口井。打井那几天,帮忙的人很多,很快就完工了。后来他妻子和别人闲聊时,多次地说,还是朋友多了好,帮忙的就是多。竣工的酒宴上,我这位同仁很高兴,一再向朋友致谢,强调谁家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他。他喝了很多,没等席散,就躺倒了。第二天,我看见他在办公室里给一个朋友通电话,声音后来大起来,“……你行啊!你家有个钉大的事我都去,连你妻弟砌道墙都没落过……对不起?对不起顶饭吃啊?你有事儿,我打井就不是事儿呗。合计着就你有面子,我就一点儿都没有。我一辈子打几个井……”
年龄渐长,更加喜欢独处了。
晚饭过后,暑热已经退了,半圆的月亮也已升上黛蓝的天空,泄下晕黄的、柔和的光芒。一丝风也没有。我们去散步,去往河沿走走。妻挽着我的胳膊,女儿在前面欢快地跳跃……我们路过贾姓同仁的门口时,他还没有回来,只他妻子一人坐在院中矮桌旁吃饭。她看见我们,反应迟疑了一下。柳毛丛在朦胧的月色里,更显得神秘、苍远了。鸟儿栖了,虫声却才响起,夜色渐渐浓郁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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