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老,这一季揭过,就换成夏季了。古语说:四月裂帛。帛,从白从巾,白声,本义为白色丝织品。四月为春末,裂帛,有裂白云之意,因为白云如织。既然是裂白云,那就是说有春雷了。闪电裂云,春雷跟之。也有人解释裂帛,是扯布。四月裂帛,是为了给爱人做一件单衣,这就有点浪漫了。
如果,我的眼睛是摄像头,存储在里面的是今年一春的江南影像,那应该是这样的。一月,雪花几时,寒气逼人,腊梅迟开。二月,春雨梅风,一味冷寂。三月,驼云烟雨,虚构春天。四月,裂帛,以春雷的速度,揭过早春的寒冷,春色一蹴而就。四月中,百花匆匆赶来,依约而开,依次炫丽,共摆花宴。
起初,腊梅一朵一朵地开,还有点沉得住气的样子。接着,油菜花一片一片匆匆地开,有点让人心跳的感觉。再下来,是桃红梨白,柳绿茶嫩,樱花、海棠斗艳,离章法都不讲了。最后,是那杜鹃,突如其来,简直是发了疯的开,让人有晕眩的感觉。
谁说四月是残忍,白天暖阳和风,花枝招展;晚上雷电过后,雨歇时,月色湿润。四月的花,浅紫、粉红、玉白……四月的树,嫩绿、翠色、葱郁……四月的柳之堤、杨之陌,桃之坞,茶之山……眼前的四月,画舫长堤,春水悠悠,裙装嫩色,春衫单薄……黯然魂销的江南四月,云水盈盈流布,窗前眉月玲珑,如诗如画。
一、龙井茶,虎跑水
春风,阳光,去梅家坞喝龙井茶。过了梅岭隧道,山路干净,不宽。青山环绕,不高。茶山叠嶂,不远。采茶女工,不年轻。来往游客,不少。进入梅坞,确有“不雨山长涧,无云山自阴”的感觉,温度比山坞外要低,空气清新带了一丝甜味。
到了梅家坞不品龙井茶,那就遗憾了,因为“此茶只应天上有”,若要用此间的春茶,此间的泉水,那是“人间难得几回品”的。喝一杯龙井茶要五十元,加茶位十元,若要续茶二十元,价格不菲,谈钱,俗了。
我来到一户偏僻的农户家,说要买茶,将他家的极品,上品,中上品,中品的茶,都泡了二杯,都是免费的,慢慢地品,直品到太阳西斜。沏上水,杯中嫩叶,缓缓舒展,一旗一枪,其实就是一芽一叶,亭亭玉立在水中了。老茶树上的茶,茶香淡淡如丝缕。新开发的茶,茶香浓郁赛花茶。细细地喝,直喝到满口茶味,吐气如兰。龙井茶的特点,就是形、色、香、味四绝。临走时,买了一斤中上品龙井,乐滋滋地与农家作别。
水为茶之母,壶为茶之父。买了龙井茶,不用虎跑水,茶就瞎了。虎跑泉水泡龙井茶,是“西湖双绝”。说一个故事,据说乾隆皇帝以泉水的轻重来品评泉水,结果北京的玉泉为第一、镇江金山寺的冷泉为第二,杭州的虎跑泉和无锡的惠泉并列第三,故有虎跑“天下第三泉”之称。张岱在《西湖寻梦》中记载:虎跑寺本名定慧寺,唐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性空师所建。今人皆以泉名其寺云。先是性空师为蒲阪卢氏子,得法于百丈海,来此游山,乐其灵气郁盘,栖禅其中,苦于无水,意欲他徙,梦神人语曰:师母患水,南岳有童子泉,当遣二虎驱来。翌日果见二虎刨地出泉,清香甘冽,大师遂留。故把此泉命名为“虎刨泉”,后觉拗口,改为“虎跑泉”。灌了一桶虎跑泉,这下可是名水伴名茶了,心满意足地回家。
回家,尝新。煮沸虎跑水,洗杯,撮龙井茶,沏水,淡香暗暗飘出杯外。杯内,一旗一枪,一一舒展,上下移动,很漂亮。第一杯茶,茶味偏淡,有一缕糯米似的清香。喝完第一杯,先不冲水,闻茶香,比刚才浓郁了许多,香气直冲心脾。第二杯茶,味道较浓,茶特有的苦涩之味泄了出来,有些醉人。第三杯茶,苦涩转成了清甜,最为滋润,唇齿留芳。居室里,茶香四溢。虎跑水,龙井茶,今天一天犹如在天上人间转悠,想起东坡留下的二句话,一说龙井茶,一说虎跑水。“白云峰下两旗新,腻绿长鲜谷雨春”、“道人不惜阶前水,借天与匏尊自在偿。”
二、谷雨风,杜鹃疯
谷雨一过,春就接近了尾声,接下来便是立夏。这几日,暮来阵雨,白昼暖阳,花落花开,无数。最霸道的是杜鹃,不讲道理地疯开。最大气的是绿叶,没深没浅地到处蔓延。最无奈的是花树,绰绰约约,如影似梦地开落,细雨里,暖风中,飘落的花瓣总能撞上我的脸。
江水平静缓流,小船卧波。新桐翠叶,花开如碗。春草蔓延不尽,与花无碍。虽说日日落花片片,春仍在,也该浮出水面透口气,闻个香,拈枚花瓣。让春天缓慢下来,让时光清静下来,弹筝酒歌,来一次“东园载酒西园醉。”
钱江谷雨风,飞絮和春终。
记得鹅黄柳,看过翠碧桐。
上阶绿草蔓,满地杜鹃疯。
紫陌落花瓣,来年重又红。
三、春欲老,人独闲
春欲老,霸道的绿,拥挤得不成样子,没深没浅。枝头上的花,开得很悠闲,边落边开。蜂蝶自顾恋花,丝毫不在意身边的事物。约三两好友,或独自步行,都很惬意。春色欲老,薄衫人影恰好,豆花开了,引蝶纷纷,想起“蝶来风有致”之句。水田间一只白鹭低飞,形似去年那只,是否变老?远影难辨。
站在钱江岸,看波光柳烟,想起传说中,中国的第一首诗歌《越人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缠绵深情的歌词,柔软如水,此种境界只应天上有?我看地上也可以有。天上人间,一样亲切。越剧《何文秀》中有一段唱词:“行过三里桃花渡,走过六里杏花村,七宝凉亭来穿过,九里桑园面前呈,但只见一座桑园多茂盛,眼看人家数十份,那一边竹篱茅舍围得深,莫非就是杨家门?”越地,桃花三里盛开,杏花六里相随,九里桑园发春芽,碧烟一片,景美人好,天上人间俱喜欢。
花一地,老叶一地,总要绕行,怕踩碎了落地的精灵。换了平底布鞋,不用绕行,轻松自如,好不快活。回家,将汝窑茶杯,一一摆开。嫩绿色的杯,煞是清爽,撮几芽新绿于杯中,用开水冲泡,烟雾袅袅,如轻岚出岫,淡淡欲散。茶芽轻舒,水初匀,茶色染绿。柔柔的茶芽,舒展,卧在杯底,无声无息,想伸手摸摸杯里的嫩芽,春已老,夏接踵就来,与茶无关。关上窗,独享一分茶色,两分茶香,三分滋润,剩下五分春老。坐在桌前,烹茶,喝水,造句,画隐在天幕里的月光。想念油菜花,想念蝴蝶的翅膀,想念风中的柳条,茶凉,曲未尽,长醉于庄周梦中。
四、旧时水,隔世烟
旧时水,明前茶,茶烟隔世袅袅。杭州,曾是南宋的临安府,钱塘自古繁华,千年流光,隔世茶香,“诗写梅花月,茶煎谷雨春。”一样的怀旧时光。风送落花,落花流水,成了往事。那人泪花欲滴,前行。有人远远尾随,不忍。花开一季,一地落花,缘尽,情了,人散,别回头,往事随风。
香樟树花序上的小花,飘着香,细碎地飘落,隐隐地有“簌簌、簌簌……”的声响,像在风里耳语一般。难道她在跟我说话,其实,我们也可以算是故人了。《枕草子》淡淡地说:“春,曙为最。夏则夜。”起风了,四月春风很柔软,落花风中,香气风中。一地,又一地的花瓣,请小心,再小心地踮起脚,为这一地的花。
夜夜细雨,晨而歇。绿叶托雨珠,暖风拂芳草,烟光浮动一线,轻拢慢捻,滤出暮春情味。想起东坡《春词》:这些百岁,光阴几日,三万六千而已。醉乡路稳不妨行,但人生、要适情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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