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一湾清泉

发表于-2012年05月02日 晚上8:17评论-10条

我一路上的劳累都略过,进了家门,只是最简洁的问候和招呼,大家都没了心思关心其它。

叔叔带我来到她的床前,说:“阿妈,阿妹回来了。”

她缓缓转头向我。这时她的心智还是清醒的,眼定定的望着我,装着千言万语,嘴在动。我忍住进门就开始往外溢的泪,和叔叔都弯着腰倾身向前,极力想明白她的话,听到的却是单一的音节,类似“水”,再无其它。“水”艰难地重复着,清澈的眼珠一直定定的望着我,直到她也觉得这是一种徒劳,疲惫地转过头去,留余下的气大力地呼吸。

叔叔很平静,说:“舌头开始不听使唤了。”又说:“我去拿些糖水给她。”出去了。

他们都带着一张张隐忍着重重心事的脸进进出出,不多话,似乎很忙,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忙的,只是在等,等一个时刻的到来。我也只能如是。我站她的床前,听她重重的呼吸,心里忍不住轻唤:“奶奶,奶奶。”她的身子盖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只有对着我的侧脸配合着呼吸起伏着。叔叔喂她糖水,她不再张嘴,水顺着两边嘴角蜿延流下,我急忙双手努力去接,接不住,颓然缩手,心被抽了一鞭,一惊,手和心都空空的。

我只能静静的站一边看着她,和她之间隔了一层看不到触不着的让人心寒的东西,心悲凉地清楚着,她已决定不要我了。

叔叔出去了。我轻轻坐落她的床头,从被里抽出她的一只手,握着。我想得到一些温暖,却感觉了她的冰凉,然而柔软又如婴孩一般,她的手。手背大片瘀血,打点滴留下的,大滩的紫黑在蜡黄的底子里触目心寒,我心里一阵阵的紧,泪一滴滴的落。她却只是安静的重重地呼吸着。

我轻轻抚她的额,这个动作,我盼望了多年,起初是她的严厉,后来是我的羞涩,一直阻止着我。这是高贵威严的额头,满布岁月的沟壑,如今却充满无助。我触到一手的汗湿,以为她太热了,心里责怪叔叔们大意,脱去她的毛线帽子徒手去擦她头上的汗。那头稀少的灰白发,被帽子压成了枯草团。我的心又是一紧一痛,用手轻轻捋着那团枯草,心底的悲哀和依恋化水,一滴滴的落。她却睡得那么安稳,这世间所有的事都与她无关了,我也与她无关了。心底的茫茫然空落落一股没有方向的风一般,托着我轻飘飘的浮着。

她的额上还是有汗,也许真太热了,我努力的扶起她的上身,褪去她的一件毛线外套。记得过年时,坐在她的房间的矮凳上陪她说话。她平静地告诉我:“可能过不了今年了。”就像说别人的事,她的淡泊传给我错误的信息。我笑她:“这可不是你说的算,还长着呢。”这么精神的一个人,一餐吃两大碗饭,嚼肉的嘴依然有力,还能骂人,怎么会呢。我太年轻了,不谙世事,难怪总让她放心不下。一个多月前,婶婶就打电话给我,说奶奶想我回去。我一直拖着,不相信一个人会说走就走的。她天天盼着我回去说些话儿,可还是来不及了。脱了衣的她额上又开始凉,怕她冻着,我又给她把毛衣穿上,帽子戴上。

如果我能早回来两天,但世事没有如果。总是忙忙忙,以为她会等的。前年,她曾躺过一次医院,我也是拖拖拉拉的回来,陪她一个星期。那个时候,叔叔也在电话里说可能不行了。但她多精神呀,能唠叨,说婶婶们的是非,多好呀,半夜要人起来切橙子给她吃,一会又吵着上厕所,整夜地叹息这疼那痛不让人睡。邻床的一妇人笑:“你奶奶像个小孩一样。”我也笑,告诉她照顾一个小孩真是又麻烦又劳累。可是那个时候,我烦得心里蹋实,能埋怨她,能取笑她。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了,她安静地躺着,把我独自扔在一个沉寂陌生的世界,茫茫然无所依。

房间里一片寂静。床前她的拖鞋摆得整齐;那只老锑桶里装有水,给她抹身子的,水早凉了;毛巾挂在床头,用得久褪色了,图案依然是我熟悉的;床头的方桌上,放着暖水壶和她的水杯,小矮凳上没有坐着人,人躺在床上了。灯影里,它们带着各自的故事幽幽与我相望,无声诉着往事。

时间是零晨一点,他们都在客厅低头坐着。叔叔问我:“还要不要送医院?”医院就在街尾处。可她讨厌医院,曾哄着送去住,那时她还清醒,能自己回来,再不肯去。小婶婶与我耳语:“她是怕死在医院里。”我知道。于是把医生请到家里来。医生与叔叔说:“老熟了,尽心而己了。”她不配合,骂医生谋财害命,医生来两三次便不来了。都说她返老还童了,其实她的心比谁都清明,生老病死早己看得透澈。我答:“不用了,她想呆在家。”叔叔问我,是想表明自己尽了孝心,怕我责怪,我也知道,大家都尽心尽力了。

叔叔说:“应该不会走得这么快,你坐那么久的车,去休息一会。”

我和衣躺下,眼睛专注与木格子床架对望,格子里是一幕幕往事,慢慢走近,慢慢清晰。那一年,我五岁,被她塞进课堂和一群比我大得多的孩子排排坐,眼光光望着窗外的世界听老师唱天书。老师家访,交给她一本应写“人口手上中下”却画满了圆圈的本子。老师走后,她让我跪着,扬起一条一米多长的勒竹鞭子狠狠往我身上抽,我鬼哭狼嚎,却无人救得了,门被栅上了。然后一转眼,她就突然变得老太龙钟了。她整天晕沉沉地坐在门口一张藤椅里,看街上赶圩的人,如有人愿意陪她说话,她就来精神,告诉人家她有一个孙女儿,在外省很远的一个城里,跟人说这个孙女的点点滴滴。她常常突然拉着别人的手问:“你是阿妹吗?”“不是,阿妹哪里有空常回来。”她便歉意地笑:“人老了,眼花了。”在她寂寞的岁月里,我是一个狠心的不孝子。

夜很安静,楼下厅里的大吊钟传来清脆的一声响,一点半?还是两点半了?

“你们快起来,看样子准备不行了。”二叔在楼下喊。

二叔站楼梯口仰着头向二楼睡觉的人催促,见我,说:“准备不行了,开始出口水波了。”

他们为她在客厅铺一个地铺,用早准备好的旧门板。两个婶婶到处翻找挂蚊帐的绳子和细竹,急,有些乱,一个不小心踢倒了凳子赶紧扶起,没有唠*了。

她重重地呼吸着,如我上楼前一样,只是半张的嘴聚着一团怪诞的口水泡,随着呼吸轻微颤动。我站在她的床前,不知所措,感觉这个正在作垂死挣扎的老妇人很陌生。我徒劳伸手在她睁着的眼睛上方来回晃,盯着她的眼珠,盼望它们能随我的手势转动,我甚至想伸手去抹那怪诞的口水泡。小时候她要出远门不便带上我,我总是又哭又闹,死拉住她的衣袖,或抱着她的小腿不放,被她硬生生的扯开甚至拿鞭子赶,还一屁股坐地上一手鼻涕一手泪的抹着哭着,一直到她消失在路的尽头乃不尽意。现在我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只是痴呆,死神来领她走了,神秘、敬畏、愕然却把我变成了一根木头。

叔叔抱她出客厅。她软绵绵的任由他们摆布,胸前的那口气弱下去了,身子都似被剔去了骨头,让人不忍看。

有些乱,叔叔迷糊,挂蚊帐几次都掉下来。婶婶不敢进她的房间,叫我去拿几套新衣给她换上。哪来的新衣?婶婶说:“她留着,买给她的不肯穿,你奶奶早有准备。”

与她的淡定从容相比,不习惯死亡的是我们。

为了给她找换的衣裳,我打开她那只笨重的木箱子。她一向不喜明艳的色调,衣服不是灰黑就是深蓝,我一眼就看到我读中学时穿的校服,镶着白边的藏青料子,夹在她的灰黑衣裳间。几年前一个春天,我回来探亲,有几天倒春寒,我向弟媳借厚衣,她说:“你有衣服在家,不用借。”大家惊讶地注视着她递给我这套校服。那次大家嘲笑她,我以为她丢了它们,却还在,后来我有意留给她一件如今穿的灯心绒冬裙,暗示她我长大了,它们都被叠得整齐放在箱底,被压成了一份沉重的思念和一段冷寂的岁月,猝不及防地与它们相遇,似被狠抽了一巴掌,我的眼睛和喉咙一瞬间辣辣的难忍。

然后,我听到二叔说:“阿妈断气了。”

时间是差几分零晨三点。一个叔叔跪在她面前,一个还在弄蚊帐,弟弟和妹妹一些回来了,和婶婶脱了鞋站成排守在厅里,一些在赶回来的路上。我抱着衣服出来,不相信,伸手到她鼻前,真的没了气息,又小跑去打来一盆水,跪着和叔叔一起给她擦身子,换衣。

二叔语气带着安慰,说:“阿妈走得放心,眼睛闭得紧,嘴也合得好。”二叔头发花白,六十了,杀猪为业,冷静。

死亡真来了,我并没有预期的撕心裂肺或者害怕。她的表情安祥,面容端庄,神态里隐约可见曾经的威严。她褐色的老人斑、纵横的皱纹、松垮的皮肤,于我,曾经是疼,是念,是爱,是家,是流浪在外的牵挂和温暖。此时我与它们如此亲近,心又悲凉又柔软。我触过她的脸,又抚过她的手臂握紧她的手,帮她穿了衣,抱起她的脚,给她穿了袜。她手上那层哀老的皮往日常常被我们几姐弟拉得长长的玩,她就笑:“你们看阿妈多有肉。”现在,她像是在一个安稳而深沉的梦里睡着了,再也没有什么令她牵挂。那一刻,我暂时地完全忘了死亡的事实。我给她梳头,想,很多年以前,她天天早上为我梳头,晚上帮我冲凉,今天,唯一一次,我们互换了角色,她是否习惯?我不习惯,动作生涩而乱,不习惯我们之间不再有语言哪怕是眼神的交流,一个只是乱,一个只是任人摆布。

最后,叔叔在她的床边安一盏长明灯,旁是一碗米,燃起三支香。

我甚至没有流泪,除了,我不能看那长明灯和燃着的香。那只碗,刚才还被叔叔端到她吸呼着的嘴边,说:“阿妈,来,喝点水。”此时摆在了地上。

他们小声的交谈怎么安排明天的事务,通知亲友,请做法事的师傅,找帮工。叔叔又叮嘱我们客人来时应该注意的礼节。夜深沉,沉默的间隙里,大家互问近况。近几年新来的小人儿都睡了,依在大人怀里,样子憨厚可亲。

隔着蚊帐,她的世界静悄悄。

天灰蒙蒙亮,帮工和做法事的师傅就到了,客人也陆续到来,默默上香,鞠躬,退到一旁。一个憨厚的老人教我们怎么做孝子:不许穿鞋;要跪着或蹲着。他看我们都穿着拖鞋,坐一旁的沙发上,自嘲地一笑,又道:“不过现在新社会,一切就简,不必遵从这些旧俗了。”

从前,奶奶看到一些人家为去世的老人做几天几夜的法事,铺张、隆重。她说:“傻。”跟着叮嘱我们:“你们有钱有孝心,现在就买给我吃给我穿啊,我死后再浪费这个钱,假孝。”偶尔,我于沉思间抬头望幽暗的屋顶和角落,祈祷能遇上她那双深邃的眼睛,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给我一些慰籍。多年来,我奔波在外,电话里她重重复复大声嚷的几句家常话,涌着暖哄哄的爱意,从今往后,都随她而去了。她会不会怪我长久以来当她小孩子来骗,总说:“我有空就回去看你。”然后一次次失约?她会不会飘在某个角落以洞察一切的眼睛看着我们,如看唱戏的?做法事的师傅在门口麻利地搭神台,神台如戏台。

二叔上了年纪,一直没有休息。我叫他趁着人少去躺一会,他说没事。他本来就是个寡言的人,此时如一根木头钉在奶奶床前,神情肃穆。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一阵纠结和疼惜,他高高的额、紧抿的嘴、几撮白发、深邃的眼光,越来越有她的神态了。除了我,奶奶生前最疼也最听他的话。岁月能付予人的一些东西,并不是聪明的脑袋给得了的,与他的沉着稳重相比,我们这一代,少不更事,没心没肺似的。

近午,去另一屋吃早餐,那儿临时搭起了几个灶,火很旺,帮工的几个妇人油光满面。离开了那间屋子,人稍稍正常,大家一边吃一边聊,一如往常的姐妹相聚。一个妹妹说:“真没想到,还以为阿妈这么刁蛮的性格,得我们服侍好一段时间,却是说走就走了。”弟媳说:“她早在一个多月前身体就不好了,只为了等大姐回来,看到大姐,她就放心的去了。”我正在和表姐九岁的女儿说悄悄话,这是个粉嘟嘟的漂亮小女孩,她说汤里的粉丝好吃,我用勺子帮她添到碗里,听到这个,喉咙一紧眼一热,突然就痴了,“别说了!”我轻声止住她们,放下勺子扭转头去。我的泪终于忍住,大家却极安静,似魂又飞去了那边屋。

阴天,有点冷意,不知在厅里守了多久,突然就发现神台搭好了。

她要下棺了。

叔叔和大力士谈价钱。我想说:“我们自己抱下去。”没说,这样的事不可难为叔叔。我看着蚊帐被掀开、被子被掀开,她熟睡的面容依然亲切、端庄;我看着几个陌生人把她抬起,如抬一具僵的木偶,指尖都是直挺挺的。瞬间喉咙又被塞了东西,眼一热,泪往下掉。她被放落铺着红绸的棺,我看着真切,如看着她被那些陌生的人送入无知的无底的深渊。

他们说要一些她的衣物放进去,我急跑进她的房间,抱一堆衣服出来。几个帮工的在清理她的房间,小叔说:“都不要了。”我和弟弟着急了,怎么都不要了呢?给了衣服给他们,我又跑进来,翻她的书桌,箱子,想找一样东西,能在将来的日子里把它当作她。早几年,我留给她我的裙子,拿走了一件她的保暖衣,有时候会穿在身上,并不合身,但温暖。我找到了一个她平时拔罐用的小陶盎,古朴、雅致,她常常身骨痛,就叫邻居的妇人或婶婶们帮她用小陶盎拔罐。这罐子,装满她的疼痛的往事。我在她的书桌一角看到一把古铜钱,一个她以前戴的玉镯,听她说是从一个乡民手里买来的,满是裂纹,后来我另送她一个,她就一直戴着我买的,这个就躺在了抽屉角。这个玉镯陪了她多年,我又一把捉走,和这些铜钱,从盖了棺盖并未合上的一角放落她的世界。只一会的功夫,她的房间就空荡荡的了,并被勤快的人打扫得干净,似从来没有人住过。我又看一眼,不敢停留,怕痛,忙跑回人群中去。

有帮工的妇人按辈份给我们披麻戴孝,师傅开始做法事。行香,到河边拜鬼神,取回干净的河沙,一行人木偶一般跟着师傅走。

小河离家一里多路,取沙的河埠头对面有一个宽广的草坪。我十一岁那年,跟街坊的大小孩淌过小河去对面很远的山上砍柴,天快黑了,回到这个草坪,听到有人喊:“阿妹,你奶奶来接你呢。”我背一小捆柴走到此,只剩一根一米来长手臂般粗的枯木,抬脚都觉没了力气,听到这声喊,看到晚霞中那个白发老人,差点就哭。她接过我肩上的枯木头,牵着我回家。“我阿妈是个历尽了苦难的人,求你们善待她!”我闭目虔诚祈求,鬼神如真有灵,会记得多年前那个夕阳下守望的老妇人吗?

夜悄无声息降临。门口的神台灯火通明,锣钵敲得人惘然,师傅扬抑顿措唱着经文。停放她的棺的客厅阴暗寂静,我们赤脚坐在一张席子上,沉默,眼底隐忍着心事。不时有街坊邻里来给她上香,静静的进来,静静的退出,我能读懂他们神色里对她的敬重。

深夜下起了零星小雨,更是阴冷,我披一件婶婶的厚外衣,人开始困。困和冷和疲惫和惘然,让人懵懵懂懂,恰似失魂落魄。我们上香,跟着人移步行香,烧纸钱,然后几姐妹尽量埃一块取暖,打瞌睡。实在顶不住,我和两个妹妹偷偷溜上楼,和衣倒床上就睡,迷迷糊糊被婶婶叫醒,说要帮她叫魂。我们又一骨碌爬起。

雨还在稀稀疏疏地下,已是凌晨。睡意还未散尽,见师傅扎好的灵屋,糊上了五彩的壁和顶,里边住进了她的牌位,心里一激灵,清醒了不少。做法事的师傅一整夜不停歇。此时一个拿剑的正在闯刀山火海,配合演各路鬼神的持一木棍,唱一段,打一会,忘我投入地舞着。乡人对死亡的豁达、敬畏,还有丰富的想象力,令我肃然起敬。夜幕下、灯影里、疏雨点中,我看见别人的脸在燃着的纸钱的火光映照下透着古铜的光泽,一种神秘的氛围笼罩这一切,画里梦里一般不真实。我也跌进一种虚无,似一个人走在空旷陌生的荒野里。

天亮了,她要上山,雨却是越来越浓,似特来送行。

两个婶婶跪在她的棺角磕头时,泪如雨下。透过泪眼,我感受到婶婶真切的悲痛,弟弟也哭了,手托孝棍也不去擦脸上的泪。她在时,大家只烦她的不讲理,她走了,不讲理也让人万般不舍,只因蛮横里边包含的爱也随她走了。她的后半生,文化大革命时被赶回农村,而后青年丧夫,老年丧子,多厄的命运折磨得她变了性情。我记得小时候她打我,我倔强地望着前方,不哭,她便下手更重,一边骂:“你父亲是我害死的吗,你这样!”很多年,我们只知道我们的委屈,不懂她的委屈。

埋她的山头并不远,选地的人说:“坐北向南,望向你们的老家。”老家,老家有爷爷、我的父亲、姑姑。

烟雨迷朦,湿了衣裳,泥泞了小路。山脚下大片桔子林,正是花开时节,落英如雪郁香醇厚。牵着婶婶的手的小姪女突然说:“阿妈快看,好多鸟呀。”一行大雁头顶飞过。我一愣,惆怅地看着它们渐飞渐远,似看着它们来带走那个永不能再见的人,消失在迷雾笼罩的天边。

说是我们不许看埋土,插手中的香在旁就往回走,小姪女又问:“阿妈,不用等阿祖了?”婶婶答:“阿祖以后不在家里住了,阿祖住山上。”我不忍听,快步逃离她们的对话。

一身疲惫回到家,倒头就睡。没有梦,睡得很安稳。

雨一直下,醒来已是华灯初上。又是到另一屋吃饭,叔叔说现在每餐还得跟往常一般,饭前先给她端去。我装了半碗饭,夹两块鸡肉一些杂菜放饭面,冒雨送过这边屋她的房间。

空荡荡的房间,她原来的床位上,靠墙对门安一个谷箩,箩上一菠箕,菠箕上摆一纸糊的灵牌,两旁置香炉,牌位前是三茶五酒杯。靠墙斜插两支带叶的竹枝,白的孝布静穆垂挂。我放下饭菜,上香,闭目合掌而拜。

面对这素白的孝布,手掌般大的红纸灵牌,突然地,我像在一个沉长恍惚的梦里醒过来,看清楚了事实。那两枝挂孝布的竹枝,似曾经放在门角的竹鞭。竹鞭,变成了挂孝布的竹枝,不会再被拿来打在我身上,孝布似两面装满了故事的旗,沉甸甸垂挂。我有很多很多的话,哽咽在喉,她曾经说过的话,潮水一般向我袭来:

“阿妹,奶奶在,不哭。”

“阿妹,把脚放阿妈怀里,暖和。”

“阿妹,来,帮阿妈拔白头发,白头发吃血的。”

“阿妹,把你的电话给我,我总是弄丢,写在这儿,墙上,我想你就可以打了。”

“阿妹,我很想再去一次你那里,可太远了,又怕路上有什么事连累你。”

“阿妹,你什么时候回来?”

……

直到此时,我的泪才如缺堤的洪水汹涌而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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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风儿那么缠绵点评:

疼爱自己的奶奶故去了,留下的是无尽的思念。往事历历在目,却已物是人非,我不敢相信这事实是真的,但面对空荡荡的房间,面对这素白的孝布,手掌般大的红纸灵牌,突然地,我像在一个沉长恍惚的梦里醒过来,看清楚了事实。直到此时,我的泪才如缺堤的洪水汹涌而下。文章真情感人,读来令人心痛。

悲秋道人点评:

白描的手法,将奶奶去世的全过程,像放电影一样次第展开。眼前的静与过去的动,像长焦镜头不断切换,从中体味出生与死的震撼效果。
文章不事华丽,却真切感人。

文章评论共[10]个
绍庆-评论

早上来拜读佳作,问好!(:012)(:012)at:2012年05月03日 清晨6:21

文清-评论

拜读老朋友佳作,晚上好!at:2012年05月03日 晚上9:37

悲秋道人-评论

白描的手法,将奶奶去世的全过程,像放电影一样次第展开。眼前的静与过去的动,像长焦镜头不断切换,从中体味出生与死的震撼效果。文章不事华丽,却真切感人。at:2012年05月05日 上午10:13

福洋-评论

拜读朋友佳作.向朋友问好!at:2012年05月05日 上午10:14

沧海一蝴蝶-评论

晕,啥时发的也不通知俺一声,害得俺现在才看到!!!!!!!!!!(:018)at:2012年05月25日 早上8:59

沧海一蝴蝶-评论

还没看,先抱住狠狠亲亲!!!!!!!!!!(:020)(:038)at:2012年05月25日 早上9:00

沧海一蝴蝶-评论

(:003)这也是今年发生的事吧?我诅咒2012!轻舟去了,我妈妈去了,你奶奶也去了,都是2012搞的鬼!!!at:2012年05月25日 上午10:40

沧海一蝴蝶-评论

细腻的文笔,熟悉的味道,历历在目,栩栩如生~~~~~~~~~~~~~at:2012年05月25日 上午10:40

沧海一蝴蝶-评论

泉,咱们不哭了,奶奶寿终正寝,这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呐!at:2012年05月25日 上午10:41

沧海一蝴蝶-评论

可惜是再发,要不然挂在精华榜上,俺早就该看到了。(:020)at:2012年05月25日 上午1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