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时,我们一帮哥们站在立文阗家屋顶上,俯视着立文阗家的小院,把比我们小七八岁的他叫出来逗乐。杨正午最坏,总是跳下屋顶,骑在立文阗背上让他叫爹:喊,快给老子喊,我是你亲爹!立文阗不喊,就是眼泪出来了也不喊。温变化来软的,拿一块糖果哄:文阗,你告诉我,昨晚上你睡在妈妈右边,你妈妈左边还有一个人你认不认得?说了,这糖就是你的。立文阗咬着唇不说,眼睛盯着那糖。
我不和他们一样——我是一个优秀少年呀!我总是友善地对待他:小阗弟弟,你敢和我比赛谁的胆大朝你们家水缸里尿尿吗?立文阗对于我这个提议很感兴趣,马上说:小何大哥哥,走啊,我妈妈不在家的。说完就带我去了他家,两个人憋着劲朝他家放在面缸边的水缸哗哗啦啦尿起来!我尿完,正一抖一抖地做收尾工作。眼睛一斜,看到里面的房间床上有人。我认得他们,一个是立海的遗属、立文阗的傻妈妈丁方,一个是立文阗爸爸生前的朋友顾飞。
傻女人丁方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腿高高举起,顾飞再次又再次把它们压平并岔开。顾飞一边用夯大锤破大媒的死力气在丁方身上往死里动作,一边咬牙切齿地说:弄死你弄死你!
2 我们煤矿挨近河边上有一座高土墙院子,那是监狱。监狱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解散了,就成了矿上酿酒、酱油和醋的厂房,也是我们或者约好打群架、或者聚众分赃、或者聚会一边大碗吃酒大块吃肉享用辛勤劳作偷来的美味,一边吹大牛指点江山的革命胜地。当这里还没成为我们的俱乐部,只是一座土监狱的时候,顾飞和立海就是在这里成为狱友的,他们都是六十年代从内地押解来我们煤矿坐牢的,一个是因为提开水时不经意间看了来熬牛奶——住筒子楼,多户人家共用厨房——的邻居女人从衣襟缝隙披挂出阵的大奶而被打成流氓犯;一个是因没文化,在写“毛泽东大救星”时给“毛”少写一笔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他们来到我们煤矿坐牢时,一个十七岁,一个二十一岁。
一九七八年秋的一个晚上,夜黑风高,正当十四岁的我趴在被窝里流着当时真的很纯的泪水读着用偷来邻居家大芦花鸡换来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苏联人在离我们煤矿不远的巴尔鲁克山偷袭我边防哨所,杀死全部边防军,并由此发生了局部战争。为了备战,我们不上学了,军训;劳改队也解散了,服刑人员就地安置顶替那些正式工下井挖煤——正式工都不下井了,整天在隔壁摊“杀杀”地凶喊着口号练习杀敌本领——也是备战。
立海和顾飞都分在红山煤矿六号井当矿工,两人住一间平房。不晓得怎么回事,那场中苏战争还没等我英勇上场就结束了,集结在我矿周围的部队连同大炮坦克都在一夜间不见了踪影。而立海和顾飞不久后分别结婚成家,立海娶的女人丁方是山东流浪来的,这女人长得还行,就是一路流浪时被人蹂躏成了半傻子,正常时也知道做一应家务,还给立海生了个儿子;犯傻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顾飞娶的女人叫五毛,她的右脚天生没有脚掌,是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年纪比他大十几岁的寡妇,她的前夫死在井下。他们两家就在井口不远处,都是自建的平房。两家住邻居,亲如兄弟。天不开眼,立海在一次刷帮时,被倒下的煤墙砸了,死前,已经不会说话的他困难地把站自己脸前嗤嗤笑着的女人和呼天喊地哭着的儿子的手齐齐抓起,放在一脸泪水的顾飞手上。顾飞明白这就是托孤了。
开始,顾飞也只是真心真意照顾立海的儿子。但是后来自然而然地把他女人也照顾起来了。
时间不长,自家的女人也知道,可是不管他,还说都是女人,女人不能没有男人!时间一长,矿上很多人都知道了,就称顾飞是劳动模范。
可能是立海生前和老婆睡觉形成的习惯,顾飞每次爬上丁方,丁方就要高高举起自己的双腿。而这种姿势是顾飞不能接受的,所以他每次都要费一番气力把腿压平并岔开再工作。顾飞也有自己的工作习惯,那就是一边工作一边咬牙切齿地说:弄死你弄死你!
煤矿的礼拜六通常要倒班,白班倒成夜班,夜班倒成白班。夜班的人往往趁倒班的时候干通宵,一直到第二天白班来接班才升井,大家都很有劲,因为次日升井队上会送来一顿不限量、尽可往死里撑的饭,当然有肉,还会有酒。
这天中午照例会餐,顾飞正坐在井口的煤矸石上海吃。丁方来了。丁方一来,所有的人都看着她,但丁方面无表情,只是看着顾飞。顾飞有些难堪,看看丁方,再看看大家,也不多理她,只是机械地往嘴里扒饭。有些嘴上没遮拦的矿工就过来问:傻嫂子,干嘛来了?立海不在这了。顾飞听了,放下碗,虎步过去揪了那人的衣领就要打,嘴里骂道:你娘的是不是人做的呀?队长张光头过来劝开,也问丁方:你还没吃吧?吃吧!就在这吃。丁方摇摇头,揪着顾飞勒在腰上背矿灯的腰带说:我不吃,你们吃吧。我找顾飞,就是想他整死我!女人说完,就低眉顺目站顾飞跟前不动了。顾飞端着碗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脸红着。大家就起哄着犬吠似的狂笑!
3 立文阗的傻妈妈丁方死了,是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傻病犯了,出门被大风雪刮迷了路在戈壁滩上冻死的。她的尸体是在第二年三月雪化完了才找到的。
据立文阗说:那天,顾飞叔叔把当时正好七岁的立文阗照顾着在没了父母的家睡着以后就走了。但立文阗说自己根本就没睡着,而是跟了一个人来到煤矿东面的麦地,在麦地边上的水磨房和妈妈呆了一晚。次日早上,立文阗来到顾飞家,当时顾飞正在和面,大孩子在写作业,两个小的在打架,顾飞的已经显出老态的老婆五毛瘸着腿在院子里晒衣服。立文阗进到屋子里,谁也不理,一下就跪在了顾飞跟前磕头,说:你是我亲爹,儿子求求你把我妈妈找回。顾飞搓着满是面粉的手,惊讶地看看自己的乱作一团的孩子,看看跪在眼前的立文阗,不知所措。他的三个孩子也都定格在那里看着立文阗。五毛进屋取湿衣服,见此情景也就瘸着走过来,她要扶起立文阗。立文阗不起身,只是向着顾飞磕头,说:你是我亲爹,帮我找回妈妈,求你了!
顾飞说:孩子,我一直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呀,你妈妈不见了,我也报告给了矿山派出所,大家也都找了,可是找不见呀。
立文阗还是跪着说:我知道妈妈在哪里,我昨夜见她了,还跟她说了话,她要我来求你帮忙。
顾飞问:你在哪见到她的?快带我去呀!顾飞拉起立文阗就出门,身后那几个孩子也唧唧咋咋说要一起去,但被他们的娘呵斥住了。
顾飞拉着立文阗来到矿山派出所报告情况。
所长努力张开酒醉的眼睛,听完了他们的报案,夜枭似的笑起来:他妈的,玩我啊?我们先后组织了那么多警民寻找,连傻女人的一根毛都没找见!怪了,这个傻儿子就做个梦就知道他妈妈在哪里啦?你顾飞也不是个娃娃,就信了?
顾飞听了所长的话,想想也是自己太冲动,拉起立文阗就要回家。立文阗又是噗通跪下,额头猛地磕在砖地上,立时就见了出血。他对顾飞哭着说:亲爹,你是我亲爹。求求你求求你,帮我找回妈妈,我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所长没了醉意,睁开布满血丝的眼,拉开抽屉,费老鼻子劲把手枪挂稳在腰上,又是一通电话打给煤矿广播站:我是毕所长,我是毕所长,请你马上紧急通知,请你马上通知,所有民警立即集合,发动警车,发动警车,有行动,有行动!
当时我们正在一个小房间摁着一个女孩,把她的衣服脱了,在她肚皮上打扑克。听了广播这样一条通知,以为又是严打来了,吓得赶紧出门高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满大街找好人好事做。杨正午和温变化很快就找到了好事,一个钻到汽车底下帮别人修车,一个给赵瞎子带路上旱厕。我急呀,我什么好事都没找见,而那个被我们脱了衣服的女孩还跟着我,真是要命啊!我急得央求她:不要跟着我好吗?又不是我一个人做的事。明天我偷鸡煮给你吃。那女孩边扣衣扣边说:我不吃鸡,我要跟你处朋友!我吃惊不小,愣一会,说:也好也好,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但是现在不行,你看我矿目前形势很不好,我要出力帮他们把案子办了。我说完,抽出随身别在腰上的起子撬开一辆停靠在墙根的自行车,骑上它就跟在呜呜鬼叫的警车后面去了。
不过等我赶到地方,所长他们已经凯旋了。他们在立文阗的带领下,真的在水磨房找到了立文阗妈妈冻了一冬天的还比较新鲜的尸体。
傻女人丁方是已故矿工的遗属,虽说不是因公牺牲。可当初按照规矩,她老公因公死了,她就顶替了老公的指标,也算是矿上的一名职工,只不过是因为她常常犯傻,没有上过班。现在,傻女人死了,作为货真价实的孤儿立文阗,矿上就要养着,一直养到十八岁。好在矿上这样的孩子有十几个,矿上也为他们建立了孤儿院。
在给傻女人封棺之前,矿工会主[xi]拉着立文阗的小手来到那口暗红色的棺木前对他说:再看看你的妈妈一眼吧,以后你就是矿上孤儿院的人了。立文阗抱着妈妈的遗像,没有去看妈妈,却是重重跪在顾飞脚下,说:我不去孤儿院,你就是我亲爹!你帮我埋了我妈妈,我还住自己的家里,但你就是我亲爹,好吗? 立文阗这样一来,加上那些好事女人的动情嚎哭,现场就没有人不哭了。
从此,顾飞就承担起了照顾立文阗的责任。立文阗也就是这样,在他七岁时独自居住在曾经也有过爸爸妈妈的家里,他自己给自己做饭,自己为自己点亮黑夜中的灯,一般情况也不会打扰顾飞一家。
4 立文阗妈妈下葬的第七天,矿上传来通知,地区主管煤矿的专员要来,矿长临时下令井下加班奋战,向莅临指导工作的地区领导献礼。
到第二天上午,顾飞他们还在井下等候领导的到来所以没有升井。顾飞的老婆走不了路的,顾飞的几个孩子只是忙着打架,谁也不去井口探消息。立文阗知道后就扯下一块蒸馍馍的笼布,包上一些吃的到井口去了。
立文阗在井口一直等到下午,顾飞他们才三分象人七分象鬼筋疲力竭地升井。
顾飞见了立文阗,很是吃惊,问他是不是家里出事了?立文阗不言语,只是打开布包,把带来的吃食呈现在顾飞眼前:干裂了的馍馍,一样干了的一只鸡,还有几个苹果。顾飞奇怪它们的来历。立文阗说:这是我妈妈灵位前的贡品,爹,你不要嫌弃,吃了回家吧。顾飞张着黑嘴,露出白牙,嗷嗷地大哭起来,把立文阗紧紧抱在怀里,狼一样嚎起来:儿呀,我的亲儿子啊!从此,顾飞对立文阗和自己那几个孩子一样看齐。
5 立文阗上学了,而且一上就不可收拾,居然考上了徐州矿业学院。
立文阗一上大学就再也没回来过,也没向顾飞要过一分钱,只是靠着矿上给的那点钱读书。立文阗不但没回来过,而且连书信都没有,只是传说立文阗后来又读研究生了,也有传说立文阗到深圳工作了,还有传说立文阗去了香港参加了黑社会。
从矿上出去而不回来的孩子多了,一个孤儿,考上大学不再回来,更是见怪不怪。人们都说顾飞白白对那孩子那么好了,连顾飞自己的孩子也是这样说。时间久了,顾飞也相信这一世怕是再见不着立文了。
二十年后的一天,一辆丰田越野停在矿部院里,车上下来三个人直接进去了矿长办公室。很快,矿长带着一群人领着那三个人上了矿上的面包车向着居民区驶去。
面包车停在一户人家前,那家门前坐着两个白发老人在看守孩子。他们看着眼前的车和从车上下来的一群人不知所措。这时,一个似乎熟悉的中年人疾步上前,深深跪下,抱着老人的膝盖说:爹,儿子看你们来了!儿子接你们来了!
矿长向老人介绍:顾飞呀,你没有白吃苦,立文阗现在是克州一个县的县长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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