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材于‘文革’　那个特殊時期的小说)

天气是扱好的﹐心情也是扱好的。张卫东的心情好﹐不仅是因为天气好。使张卫东亢奋的是他马上要接到一批领袖像章。

随着学生停课闹革命﹐‘红卫兵’　响应号召全国大串连。袖子上带一个红袖章﹐胸前挂一枚领袖像章﹐是一時的潮流。张卫东是县文化馆的一员职工﹐年近四十﹐挂红卫兵袖章的资格没有﹐可挂像章是除了地、富、反、坏、右﹐凡是革命群众都具有的杈利。在《五?一六》文件下发之前﹐也就是报纸上大张旗鼓批判《燕山夜话》、《三家村》、《四家店》之后。曾经一阵凨﹐把文化教育部门刮得晕头转向﹐仿拂又一次反右运动要来了。一直到《我的第一张大字报》出来。〈五?一六〉文件公布。文化部门的干部才松了一口气﹐走出了阴霾。当初张卫东和文化馆一些愛写作的职工被贴上的大字报﹐一窝風被刮了下来﹐代之而起的是全囯笫一号走资派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批判。从此张卫东被列入革命造反派队伍。破四旧的時候。

这天﹐张卫东有说不出的亢奋﹐觉得一切都很美好。

这天上班﹐门卫送来一个小长方形盒子﹐侧边贴滿邮票﹐上面写着文化馆的地址﹐中间写着‘张卫东同志收’六个大字。

办公室的同事都凑热闹围了垅来﹐连内办公室的曹馆长﹐平時严肃过人的‘曹阎王’也跑出﹐大家看张卫东打开盒子。

盒子被打开了﹐各种各样的灿烂的像章露了出来。先是张卫东的好友王立红要了一枚往胸前别上。他还没有别好﹐与张卫东坐对面的女同志綦愛红也要了一枚。张卫东主动选了一枚大的﹐双手送给曹馆长。曹馆长微微一笑﹐接住了﹐也往胸前别住。立時间﹐办公室像沸腾了似的﹐人们往前拥﹐想争先拥有一枚像章。张卫东眼看所剩像章不多﹐心里一急﹐忙用盒盖往盒子上一盖。

“没有了﹐不能动了﹐盖棺定论”　张卫东护着盒子说﹐“多乎哉﹐不多也。

人们忽然楞住了﹐张卫东也觉失言。他望了曹馆长一眼﹐只见曹馆长嘴角一收﹐很不自然的﹐不知道是笑还是恚。

曹馆长转身跨过门槛﹐进到内办公室去。

办公室的人作鸟兽敖﹐只剩下张卫东一人﹐左手拿着木头盒子﹐右手拿着盖子﹐几枚剩下的傢章悄然躺在盒里再沒有人找他要……

张卫东失魂落魄﹐回到家里﹐老婆正在廚房里做饭。

“干什么这么积圾﹐别人早就下班好久了﹐你现在才落屋”　。老婆看见张卫东呆呆的样子﹐楞住了﹐“碰到什么事了么？”﹐张卫东没有说话﹐他的心情一下子降到最低谷。他忐忑不安。不知道怎么一急就言不由衷说出‘盖棺定论’的话来。说‘一言为定’　不是更恰切吗﹖这上起纲来还得了。

我送了一枚给曹馆长﹐他该会放我一码吧﹐我实在是语误呀！难道说错了一个词就真的‘罪该万死’　了么﹖”他心怀侥幸地想。

他还是不放心。他想“这些当官的都有特殊的嗅觉﹐何况我-自已也觉得这话说得不合适……”

他忐忑着﹐脑子不断地转动﹔“得了我像章的人该不可能落进井下石吧！可得罪了那些没给像章的呀﹐那才是大多数呀！他们肯定不会善罢干休。”

“不好”　张卫东趆想趆紧张﹐“那些得了像章的人为了划清界线﹐一定比没有得像章的人更凶。”

“这日子六亲不认﹐儿子还要批判老子呢！一家人能分出好几派﹐得像章的人能因为这点好处放过我吗﹖”

他惶惑了﹐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仿拂罪人似地。

老婆看着他﹐怔怔地﹐耽心他的高血压、心率不匀的毛病发作。她拿来进口自动血压计给他量一量。不量则罢﹐这一量﹐让她大吃一惊“收宿压168﹐舒张圧110。”她赶紧拿来降压药﹐让他服了﹐扶他上床休息。

她什么也不敢再问﹐只是不断拿话来宽慰他。而她自己却背着他不断念弥陀。

第二天起来﹐他觉得头晕晕地¸望镜里一看眼眶黑黑地﹐一付憔悴不堪的样子。

进办公室﹐他故意放松自己﹐做出若无其亊的样子。但他觑'着别人的眼光﹐到处都显了异样﹕有的人和他对望一眼﹐又却生生的把眼光抛开﹔有的人眼神里露着幸灾乐祸﹐仿佛在说﹕“等着瞧吧﹐好日子在等着悝”　﹔有的人简直就是在挑衅﹕摆出一付“誓死捍卫、决不罢休”　的架势。

他惶惑了﹐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仿拂自已已经是个千古罪人﹐是该千刀万剮了、是全国共讨之﹐全民共诛之的暃该万死的人了。

他不敢找人談话﹐也沒有人敢找他談话。对面的綦爱红好像有点同情心﹐但也是却生生的﹐偶尔望他一眼﹐便低着头翻语录。

仿佛间﹐他只见有人被曹馆长叫进办公室﹐先是一些‘﹐保皇派’　。﹔　接着是一些当红的‘造反派’﹔后来又零零星星有些‘逍遥派’﹕　连出身不好的人也进去了。只有他﹐始终没有人通他进去。

“难道他们要揪斗我﹖”造反派和当权派合起来揪斗我﹖

是的﹐一定是的﹐灾难临头了。我将要成为不齿于人类狗屎堆里的猪屎狗屎了。

他想不通﹐难道一時的语误就要成为罪人、反革命。不允许觧释﹐不能得到谅觪。

壁上的挂钟滴滴嗒地响着。人们进进出出﹐好像部队要出发去打一次大战。只有他﹐只有他没事人一样在这儿坐着。好像一头捋被屠宰的猪。

挨到下午五点钟﹐下班時间到了﹐张卫东松了一口气﹐提着袋子回家。

老婆看到他神不守舍地蹣跚回来﹐用忐忑不安的眼神望着他﹐在他身上捜索着吉凶的信息。

这种日子﹐到处有新闻﹕一会儿这个头头被揪﹐一会儿那个现行‘反革命’　被斗﹔一会几挖出一个叛徒﹐一会儿揪到一个特务。一会儿又是一个b*子被剃了阴陽头逰街。

说是不‘整’　群众﹐但有不少的人﹐因刷标语写错一个字﹐或因读‘语录’　读错一个字﹐或是在领袖像上不小心泼了墨、挖破了洞都会大难临头。被当成反革命分子来批斗。因此虽说不整群众﹐还是弄得人人自危。那些地、富、反、坏﹐牛鬼蛇神和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都得挂着重重的牌子﹐牌子上写着各自的角色﹐站着或跑着接受批斗。跟牛鬼蛇神有瓜葛的人﹐也都惶惶不可终日。谁也不能保证自已不出亊。

老婆翠翠虽出身贫民﹐又没有职业﹐心里却不断为知识份子的丈夫耽忧。她囑咐自巳六岁的儿子和四岁的女儿在外面不要乱说活﹐乱写乱画。却没有囑咐丈夫不要乱说乱写。她总是在丈夫回来的時候观颜察色。运动初期﹐丈夫被贴了许多大字报。什么宣传‘封’　、‘资’　、‘修’　的孝子贤孙啦﹐什么‘三家村’　、‘四家店’　啦。

为了不让老婆耽忧﹐张卫东总是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这那里做得到﹕眼睛总是走神﹐心里有亊﹐怎么装也装不好。

“我也说没有事的﹐我相信你不会有事的”　翠翠说﹐“像你这种从不算计别人的人﹐会有什么亊呢﹖”

说是说﹐翠翠心底总是不踏实。运动初期﹐己经惊吓了一阵。

雷公打豆腐﹐人们惯会找软的欺。就说后来运动转向﹐整的是‘走资本主义道蹦当杈派’吧。曹馆长先说自已是‘馆长’　﹐又不是‘局长’　算不了‘当权派’﹐后来館里职工贴了曹阎王的大字报。曹馆长便说文化馆里还有創作组长﹐文芝宣传组长……也屬当权派。想多拉些人来和他做伴。他冫的言论﹐让张卫东这个小小的創作组长﹐也着实慌了一回神。总之﹐革起命来﹐张卫东总不会捉着词儿去‘革’　别人的‘命’　别人总会千方百计来‘革’他的‘命’

后来﹐在革命群众中﹐又揪现行反革命。张卫东想﹐这现行反革命总与我没干糸吧。没想到朋友送给他一盒像章﹐说错了一句话﹐事情就又和他挂起鈎来﹐令他寢食不得安宁。

张卫东虽然安慰着老婆﹐自己却赿来赿惴惴不安。穿袜子的時候﹐两只短祙穿在一只脚上﹐却到处找另一只袜子……

这己经是第三天晚上了。他始终失魂落魄﹐辗转反侧﹐睡不着﹐挨到鸡叫头遍﹐才囫囵睡了过去。醒来的時候﹐天已经大亮﹐匆忙抹了把脸﹐牙也不刷﹐饭也不吃﹐赶快去上班。”

其实時间还来得及﹐进门的時候﹐也还有三俩同亊跚跚而來。张卫东想跟他们打招呼﹐但个个都是散光眼﹐根本没人注视他。

他挨进办公室。办公室空空的﹐没有人﹐对面办公室也没有人。中间曹馆长办公室的门关看。

忽然﹐他看见门口贴着通知﹐通知所有人到会议厅开会。

张卫东不由自主地趆会议厅挪。踏进会议厅门口﹐张卫东惊呆了。他看见主[xi]台上横幅写着“揪斗现行反革命分子张卫东大会。”曹阎王坐在中间主[xi]台上。台左边保皇派头子胡祕书手里拿着一张纸﹐台右边造反派头子王立红也拿着一张纸。

张卫东一岀现在门囗﹐台左边的胡祕出就颌呼口号﹕“把现行反革命分子张卫东揪出来！”

接着台在边王立红也领呼口号﹕“撤底批斗现行反革命分子张卫东！”

左边又领呼﹕“张卫东必须向毛主[xi]低头认罪！”

右边又领呼﹕“张卫东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条！”

张卫东头脑嗡嗡直响。只觉四面八方﹐人头攒动﹐呼声雷动。他脸色蒼白﹐双目呆直。他仿佛看见妻子儿女慌张的眼神。

他往台上一望﹕曹阎王铁青着脸﹐两边胡祕书和王立红活像两个无常。

轰地一声﹐张卫东倒在会议厅门口。

人们张大了口﹐目瞪口呆﹐朝着会议室门口。一个个像被卡着脖頸的鸭子。

有人小声地说﹕“张卫东有高血压、心脏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