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壶家就是酒壶和他的六十多岁的老母亲两个,家住大山里,独户。离得最近的村庄就是我们村子,也有三里多地,他的唯一的叔叔也是住在我们村里。酒壶名气很大,最早出名源于他父亲的死。那年,酒壶七岁。秋天,光着腚的酒壶正在自己和自己玩,他一手捏着自己的小鸡鸡,一手捏着一只早上爸爸出门时给他抓的小青蛙。那只小青蛙被他捏得伸直一条长腿——另一条长腿被酒壶用细绳系在鸡鸡的包皮上——鼓起眼睛,张着嘴。酒壶把自己的鸡鸡喂进青蛙嘴里,说:吃吧吃吧。说着就尿了出来。热尿呛着了青蛙,青蛙就痛苦地挣扎。
就在这时,我们村里的人把他父亲抬进他家。原来,队上响应公社号召,十天完成双抢任务取得胜利后会餐,他父亲中午一人吃了五斤糙米饭,在饭后打完稻子,弯腰从稻桶出稻时,肠子撑断了,死了。酒壶看到面色如白纸的父亲,哭了:爸爸爸爸,你不要死呀!你不要死呀!酒壶哭着,那只被系在鸡鸡上的小青蛙倒垂着,一晃一晃的。现场的男女原本听见酒壶哭,也欲流下泪水。但看到酒壶鸡鸡上的小青蛙,又都想笑,只是忍住了。酒壶的叔叔一把把酒壶拥进怀里,声音黯哑地安慰侄子:乖,不哭。酒壶还在哭:爸爸,你死了,谁给我抓青蛙啊?呜呜呜呜呜!哭着哭着,酒壶笑了,说:哼,你死去吧,我叫叔叔给我抓青蛙!现场的大人终于笑了出声。就这,酒壶哭爹在我们那里出了名。
酒壶第二次出名是在父亲去世的第三年。那年,酒壶十岁了。一天,母亲回外氏做客了,酒壶一人在家。上午,酒壶上山砍柴,回到家,口渴得紧,先是抱一盆娘煮早饭时滤出的米汤一气喝完,又到楼上筛水酒喝。一时喝得口滑,酒壶喝了四壶水酒,然后倒在屋前给猪打滚的泥潭里睡到第三天母亲回来方醒。从此我们这里人把他叫做了酒壶。
酒醒后的酒壶似换了人,从头到脚左边黑紫,右边与我等一般颜色,说话声音也是打雷似的嗡嗡震耳;又莫名其妙有了一身好武艺。酒壶说他在睡着的那三天,有一个自称是雷公派遣的师傅教了他三天武艺。酒壶从此以雷公徒弟自称,居然也有了雷公胆,什么都不怕。
到得十五岁,酒壶和我都读初中了。那年冬,我们都不上学了,人人拿一根敷了红缨的梭镖,把住各村路口放哨。据说我们公社有个村的一家地主出身的三兄弟,因父母被大队干部整死了,他们决计报仇。为了不让自己的妹妹受活罪,他们先把妹杀了,尔后于月夜提着砍刀将全村人口屠尽,之后逃亡。估计没逃出多远,就在我们方圆大山里藏匿。我们村村贴着那三个屠夫的画像,连路上的石壁和大树上也贴着画像。地区、县公安和公社基干民兵一起团团围住大山一草一木地搜。他们热热闹闹围着大山半个月不放,但就是见不着那三个屠夫。
酒壶见到了那三人里面的两个。那天天近黑时,酒壶放下手中的梭镖,帮母亲做好饭正要吃,突然跌跌撞撞进来两个面色乌脏神色疲倦的大汉。他们说年底从广东赶着回乡过年,贪着路程,很久没吃热食了,巧在这里遇见人家,正好胡乱讨口热汤喝,也算是歇脚。
酒壶母亲招呼他们坐下,要给他们盛热稀饭。酒壶开口炸雷响一般说:我来!只见酒壶起锅离灶,呼地一声将直径一米多的大铁锅高高抛起,又单手接住刚离烈火的锅底,将一口腾着热气的锅稳稳放在二人跟前。但见那锅从起离灶膛,到抛到高处,再稳接到手放在桌上,那锅里的米汤居然纹丝不起。两大汉见此情形不禁面色惶恐。酒壶说:喝吧,喝了跟我走。那二人被酒壶的炸雷声音惊呆了,哪还敢喝?从身后抽出砍刀又要干屠夫勾当。也是两大汉久受饥饿、恐惧和困乏煎熬,早是没了气力,具被酒壶拿下送官。后来得知,那兄弟三人在大山里活罪难受,已有一个在树上吊死了,这两个寻思侥幸逃出,不料阴沟翻船,被十五岁的酒壶得胜!
酒壶立功,十八岁不到就被送去部队吃了军饷。越年,赶巧去了越南打战。战事结束,酒壶立功荣归故里,吃上了国家粮,在县里一个雷管厂做保卫科科长。每到年底,酒壶就会穿着工装,裤腰上挂着一把一把的有红绿黄等各色炮线的雷管,提着大盒小盒吃食回来过年。
他每次回家,必会到我村来。这时的酒壶走起路来左摆右摆,坐着总是翘着二郎腿,还一抖一抖的,很有样子。这时的酒壶真的很雄气,就是吐口痰都能把跟在他身后的狗吓跑!他见人就甩过去一支纸烟,从来都是还未见到他本人,他炸雷的声音早就轰轰隆隆滚到了你的头顶上空。在别人放鞭炮时,他就取下雷管,拔出炮线连接的雷公扔了,露出一截白色硫磺,然后点着扔远炸响。
酒壶当然过上了好日月,据说,他天天早起喝一杯白糖水;听说自他在城里找了一个堂客后,甚至一开口就是官话,家乡土话不说了。当然,他和他堂客都吃不惯守寡的娘做的米饭了——酒壶说他们在城里顿顿不是白面馒头,就是面包油条,或精细面条,即使是米饭,也是机器碾出的精白米。酒壶每次回来都会带着粮食,粮食吃完就回县里。
这年大年三十,酒壶带着堂客回家过年。初一早,娘煮一锅米。米半熟刚要开花时,用竹篱捞出沥干米汤放木笼里蒸。
娘给酒壶和他堂客把饭盛好上到他们跟前,酒壶堂客蹙了眉,娇嗔道:人家不要吃糙米饭的。酒壶盯着娘,只把娘盯得发抖。酒壶说:妈,我不是带了回来面条和馒头吗?娘嗫嚅道:我寻思留一些待客用。酒壶堂客好像听懂了这句土话,哭着就要回家。她说:一个你们家的媳妇,还不如那些不亲不疏的客人。酒壶发火了,顺手一扫,桌上的饭碗噼里啪啦下了地。酒壶的娘忙将地上的碎碗片收拾净,又小心地把饭拾起,赶忙重新生火煮挂面给他们吃。
酒壶见娘煮好面条躲进里屋没上桌,放了筷子进去。原来娘正端着刚才从地上拾起的米饭,连带着尘土一口一口当做新年的第一顿饭吃下,也没有菜,伴着米饭下咽的就是两行老泪。酒壶又发火了,恨恨地从母亲手上抢过米饭,再次摔在地上,打雷似的吼道:你就不能给我一个脸面吗?大过年的,怎么可以吃这些猪才吃的东西?娘拽着酒壶的袖子呜咽道:儿呢,莫糟蹋粮食呀,遭雷劈呀!我们当农民的,要是顿顿有这好的米吃,就是祖宗保佑了!你忘了你爸爸就是为了一顿饱饭死的吗?酒壶不管这些,依旧吼道:你不要念老经了,如今我是国家人了,你知道吗?我怎么还会吃这些喂猪的东西?酒壶说着,又抢过母亲手中的碗 ,恨恨地摔在了地上,并且一脚踏在米饭上,使劲地踩,直到踩成灰白夹黑的泥糊状。酒壶说:大过年的,你咒我雷劈,你不知道我是雷公的徒弟吗?再说了,现在是冬天,没有雷!就是有雷,我会怕他呀?我是国家的人!说着,酒壶出了门找他的堂客。
屋外是阴阴的天,有些湿。三里地之外的村庄传来星星零零的鞭炮声中,愈发显得这个独家户的孤寂。酒壶嘴角斜叼着纸烟,歪着脑袋,一边用力在晒坪上蹭擦粘在鞋底的米饭,一边和想象中从身边过往的人打招呼。这时,他看到一个火球从天边一跳一跳奔他而来,等到了眼前,酒壶好奇地伸手去抓,不料,那火球包裹住了酒壶,接着就是一声炸响……等到酒壶的母亲和他的堂客闻声出来,看到酒壶躺倒在湿地上,他的衣裤一半是好的,另一半却是成了黑灰;酒壶的肉身也是原来黑紫的左边烧焦了,右边原来和我们一样的颜色,现在还是不变。
原来,冬天也是有雷公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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