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花椰子。
这个名字是我自己给取的。
如果你们想要问我原来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
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因为时间太久,我已经不记得了。
但我为什么会取了一个“花椰子”这样的名字呢?有人说,这名字像是大石圭笔下的伽椰子,听着让人觉得丧气!
但那——其实是因为我的家乡盛产椰子树。
我本姓花,是一个海南人。
从小在素有海南椰子半文昌之称的东郊村长大。
那里,才是我——花椰子美丽的家。
美丽的家乡植着美丽的椰林,美丽的椰林里,住着曾经美丽的(我)她。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是我很久以前的记忆了。
现在,我之所以改叫这个名字,多多少少是有几分思乡的意味在里面。
但这——与伽椰子无关。
大多数时候,我都是独自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生病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去买药。
或许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职业的缘故。
所以,我既没有情人,也没有朋友。
陪着我的,是一只快要死了的猫。
我的职业,是一个小姐。
不是生活在豪门深闺里的小姐;而是那种只要男人给钱,就可以陪睡觉的小姐。
像这样的小姐,在男人的眼里,是一块被钩在菜市场秤杆上的肉。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买来尝一尝的。
但是“这块肉”也是一个生命。
我和这个世上所有的生命体一样,也是需要靠养料来维生的。
正因如此,我现在为养料的来源问题,愁得连眉毛都快要掉光了。
因为,我已经连着半个多月没有接到一个客人了。
这对做小姐的我来说,可并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2
这天是农历七月二十二。
如同往常一样。
我吃过晚饭,就开始忙着打电话联系业务了。干我们这一行的,一般都是昼伏夜出,白天休息,晚上开工。
我差不多一连打了几十个电话。不是关机,就是被冷冰冰地拒绝。
剩下的,都是些毫无诚意的家伙,在电话里嬉皮笑脸地兜着圈子戏弄我。
放下电话,我坐在那失望地发了好一会儿呆。那种心情烦闷的感觉,让人觉得周身像是燃烧着一团火,感到莫名的燥热。
明明现在都已过立秋了,但天气为什么还是这么热呢?
我起身去了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焦躁的情绪才略微好转。
对着镜子,我一边用叉梳别住挡在眼前的头发,一边凝视着自己:
这是一张已不再年轻了的女人脸。时光的刀子,已经在我脸上无情地刻下了沧桑的痕迹。看着虽不甚美,却也别有一番风韵。
看了会儿。我忽然想起有人曾说,如果一个人晚上对着镜子照太久,你会发现镜子里的脸,慢慢地变得不像自己。
像这种荒谬的传言,不知道你们信不信?
手机“叮铃铃”地响了。
在这寂静沉闷的夜晚里,我被突然叫嚣着的手机吓了一跳。
打开一看,手机屏幕上扭扭曲曲地显示着一行长长的字符。
这是什么情况?
可能是手机的排线有问题了。
这是一个做手机生意的胖子,趴在我肚皮上作的经验之谈。像这类翻盖式的手机,都容易出现这类故障。
我想到有可能是客人打来的,本能而迅捷地按下通话键。
电话里面传来一阵刺耳地“兹兹”声,好像还夹有断断续续地说话音。
我贴在耳朵边仔细地听,也没听清电话里面在讲什么。
骤然出现这类情况,通常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我的手机彻底坏掉了;二是在我那封闭狭小的房间里,通讯信号接收不好。
也许——
这里面……还有某种别的可能。
但那,又会是什么呢?
3
我来不及想这些,因为我已经跟对方交上话了。
“……你好,是……花椰子小姐吗……”
话筒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话音断断续续地,仿佛很遥远。
“是,你哪位?”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
手机再次被干扰,我没听清。
这我不管。反正,我又不关心他是谁。
我所在乎的是:
“你找我干嘛?”
电话那头似乎在笑,有点邪的那种。
“那个……多少……钱?”
“哪个?”
“就是……那……个……”
我若有所悟地答:
“三百。”
对方沉默了一会,说:
“那你……来……吧……”
我立时精神一振。
“先生在哪?”
“……帝……府……”
“哦,是‘帝府旅馆’啊,几号房?”
“……4……”
“是4号房间吗?”
“……”
电话那头没有回音,只剩下一阵刺耳的“兹兹”响。
然后,就断线了,传来嘟嘟地忙音。
但这并未影响我的判断。
因为,对方已经很清楚地说出所在旅馆的名字。
而“帝府旅馆”内,统共才只有十二个房间。
那么“4”字,也只能是代表4号房间了。
更何况,从对方语气中,似乎还是一个熟客。
挂下电话后,我原本有些失落的情绪顿时好起来。匆匆打扮了一下,抬腿往外就走。
走到门口,传来几声“喵——喵——”地猫叫。
4
那是我收养的一只流浪猫。
它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蹲在我的窗前喵喵地叫个不停。当我把它抱进屋子里,喂食几口热粥后,它居然赖着不走了。
这让我想起雄——我的前男友。
我曾经对他是那么地好......甚至为了他去做小姐。
但结果呢?他还不如这只猫。
说到雄,我不得不交代一下我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十年前,我还是一个没出过门的农家小姑娘。
是他,通过网上聊天,把我从美丽的椰树林里,骗到了这座荒凉冰冷的城市中。让我从一个纯真无邪的处子,变成了人尽可夫的小姐。
那段时间,我如行尸走肉般地苟活着,没有尊严,也忘记了从前,更不敢回家。直到有一天,他彻底把我玩弄够了的时候,终于抛弃了我。
......
畜生!每次想到这里,我都忍不住从牙缝里阴冷地蹦出这两个字。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
最近不知怎么搞的,这只小黑猫生病了,不吃不喝,快要死了。
现在,也不知道它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蹲在身后看着我。瞪得滴溜圆地黄色眼睛里,发出两点幽幽的光芒,显得有些诡异!
除了猫眼里的邪气之外。我怀疑,在这个房间里,一定还有另外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存在着。
这种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我使劲拍拍自己的额头,故作轻松地长吁一口气。
心中禁不住想:
可能是我有点神经质了吧?
我决定不再搭理这一切,关灯出门。
黑暗中,那只小黑猫发出“喵——”地一声哀叫。
其尖厉之气,好像是有人突然扼住它的脖子,一声之后,就嘎然而绝!
本来严丝合缝地嵌在浴室墙面上的镜子,此刻也开始无缘无故地颤动起来。并且,频率越来越快。
慢慢地——
镜子中间现出一束如火焰般的裂纹,在夹杂着玻璃的碎裂声中,有一张女人的脸在悲泣着。
——那张脸虽不甚美,却别有风韵。
天哪!这不是……?
但是,身在屋外的我,却并没有看到这一切。
当然,像小黑猫尖厉的哀叫声,还有镜子中哭泣着的人脸,以及逐渐降临在我身上的强烈恐怖气息......
所有这些,我统统都没有发觉到。
因为,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
帝府旅馆。
5
以前,我在生意不好时,也常常会来“帝府旅馆”的门口拉客。
对此,我并不陌生。
这里的客源虽然不少,但小姐们也非常多。
市场经济的萧条,已经波及到社会上的各行各业,让我们的生意也跟着难做起来。
即是一本万利的卖“肉”营生,市场竞争也是在所难免。
偶尔来个真心交易的主,他们也都是肉多嫌肥,挑三拣四地。最后也一样拿着钱,去买了鲜货。
所以,像我这种过气的小姐,一连几天喝西北风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从住地出发,到达旅馆门外的时候,时针恰好指向二十三点整。
看着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我不由得又想起了一个星期前,在这里遇见的那个神秘男子。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他出现在我的眼前。
四十来岁,瘦高的身材。
至今我都不知道,那个男人最后瞪着我是什么意思?
还有——他那半张人皮脸面,也像是生了根地在我脑子里挂起来。
任我如何也甩不掉,一直在我的眼前晃!
这让我的心中,感到极度不安。
每当这个时候,我多想把心中的恐惧感说给别人听。但是,我又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
即使是身边行色匆匆的路人,也都拿眼冷冷地瞧我,似有意识地避开我。
你们说,像这样的我,还能讲给谁听?
就算讲了,他们也未必肯听。听了,也不一定有人会相信。
所以,我只能在心底独自感受着那份日益壮大的恐惧感。
6
旅馆门口,依旧斜斜倚着三两个浓妆艳抹的小姐,她们也都还在抽着烟。
没有人注意我的到来。
我轻手轻脚地往里面走,来到4号房间的门口。
按响了门铃,我警觉地回头扫了一眼。这其实是我的一种职业习惯。
因为,每次在与客人进行交易前,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我都要先观察下周围,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物在盯梢。
譬如说,那些戴大盖帽的。
身后是铺着猩红地毯的楼道,静悄悄地没有人影。
很好,很安全。
安全到甚至令我有种不安的感觉。
这,又是为什么呢?
叮咚——
我按着门铃。
房间里一片寂静。
“有人在吗?”
我边说边按了好几次门铃,但是都没有得到回音。
心中十分奇怪,难道那个客人搞错地方了?还是他临时变卦不干了?又或者根本就是有人在电话里故意戏弄我?
如果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今晚岂不就白跑一趟了。
想到这里,我不甘心地又按了起来。
蓦地,举起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因为,我忽然觉得这门牌上面的“4”,与“死”字岂非正好同音?
这瞬间闪过的念头,令我的心猛地一抽。
原本不安的情绪,顿时变得有些恐惧!
就在我想要离开的时候——
7
门突然开了。
一个模样很清秀的男人,走出来抱歉地对我说:
“不好意思,刚才没听见门铃响,让你久等了,快请进!”
我瞟了瞟身后,有些心慌意乱地跨了进去。
房间里的落地窗帘,早已经拉得严严实实。
把五光十色的霓虹,隔在了窗外。
只有一盏床头灯,幽幽地亮着。
好像出来做这种事的人,都不喜欢太明亮。
我在床头坐下来,迅速地扫了一眼客人:
首先,我确定这个人是初次见面。至于,他为什么会在电话里说认识,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他的长相倒挺斯文。穿一件雪白的衬衣,尽管没有戴眼镜,但一看就知道是个很有知识的人。
而且,我还特别注意到他的牙齿很洁白。
这点跟雄很像,也是我最最欣赏的。
所以,无论我怎么看,都无法把他与嫖客联想在一起。
如果不是他正热辣辣地盯着我奶子看,我一定以为,他是某所高校里的好教员;谁家妻子身边的好丈夫;又或者是哪个孩子眼中的好爸爸。
……
无需过多的前奏,我们开始用肢体交谈。
干着干着,没几分钟就完事了。
这对做小姐的我来说,反而是好事。
我推开了他,起身要走。
他却翻身一把压住我,说:
“别走。”
我躲开他伸过来的嘴,问:
“怎么了?”
“没怎么……就想跟你在一起。”
我心底厌恶,嘴里却反而笑了笑,说:
“你养我?”
8
他也忽地放出嘿嘿地笑。
笑得我有点毛骨悚然。
“你笑什么?”
他不答反问:
“死人怎么养?”
我吃了一惊,有点结结巴巴地问:
“你,你……这,这是什么话,谁是……死人?”
“我们......”
我更加吃惊了,故作强硬地说:
“你别吓唬我,是不是想赖账啊?告诉你,我,我可没那么好欺负地,我......跟这儿老板很熟的……”
他咧着嘴阴森森地笑了。用手指指天花板,又指了指地面,凑到我耳边神秘地说:
“这里已经不是上面的‘帝府’了……而是下面的‘地府’。”
“什么上面......下面的,你说我们在、在......地……”
“没错。”
我感到头皮一阵发麻,连手脚也不听使唤了。
全身软绵绵地。感觉一种无形的压力迫上了我的胸口,顿时有一股强烈的尿意和口渴。
我想马上离开,身体却被死死地压住,整个人沉闷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但我,却偏偏一时又想不出更狠地话,来令他放开自己。
只有心脏,在猛烈地跳动着。
突然,啪地一声停电了。
整个房间,顿时跌入一个无底的黑洞。
时间仿佛被静止,连空气也在凝固着不动。这情形,像是到了另一个多维空间里。
我全身汗涔涔地。感觉他手指却奇异般的冰凉,正绕着我的脖颈滑来滑去。顿时,我的心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如同患了帕金森氏综合症般,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
这太恐怖了!
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说”帝府旅馆“是地府?
是帝府?还是地府?
我已无暇去想这些了。
因为,我现在除了内心极度胀大的恐惧感之外,就是那股来自空气中不堪承受地——
燥热!
9
黑暗中,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在一点一滴地往外抽离。
最后,悬浮在天花板上俯视着自己。
而我的身子,此刻只变成了一个载体,一脸觳觫的躺在那。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从上往下,我看到伏在女人身上赤luo的男体,他惨白的皮肤被炙热的光芒映得发红。
这已不仅仅是空气中流动的燥热使然;而是,整个房间内分明在燃烧着一场大火!
没错!这里起火了。
被大火包围着的女人,疯狂的推开压在身上的男体,嚎叫着往外冲去。
但屋内火光早已熊熊,哪里有路可逃?
似乎,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呼呼的火苗声,和着家具木板燃烧时的哔啵音。
我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呆了。
但奇怪的是,我却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我的视线,穿过燃烧着的光幕,落在仰面躺着的男体身上。
目光动处,我发出“啊——”地一声惊叫。
——那原本陌生的斯文男子,竟赫然是雄!
这一发现,令我震骇莫名。
就在此时,房顶上的天花板,像陨星般地坠落下来。劈头盖脸地砸向雄,削去了他半边脸。
雄捂着被削掉的半边脸颊,发出声声凄厉的惨叫。
只剩下,那冒着油光的另一边脸,在火光中凸显得格外地青白和狰狞!
天哪!这不正是七月十五晚上,我在旅馆门外遇见的那个半面脸男人吗?
怎么又会是他?
顷刻间,雄、半边脸、加上眼前的这个男体,竟然全都奇异般地,叠合了成一个人的脸。
那就是雄!
这一切,也太不思议了吧?!
我惊惧地、转头再去看在地上来回奔跑着的女人。
只见她一头散乱的头发披在脸上,正绝望地喊着救命。
火苗呼啸着卷去,燃着了她的衣服,也烧着了她长长的头发。
我知道那分明就是自己,但游离着的灵魂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大火中挣扎着死去。
终于,嘭——地一声爆炸,房子塌了。
10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熄灭了。
我的眼前出现一间浴室,白色瓷砖的墙面上镶着镜子。
有一个女人,站在镜子前梳头发。
这时,一个相貌清秀的瘦高男子,从外间走进来。
他说:
“我......走了。”
女人一听,捧着脸呜呜咽咽地哭开了:
“雄,你别,别离开我......”
男子看了眼镜中哭泣的她,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女人看到男子决绝的背影,神情渐渐变得凄厉起来。
她跑进厨房,拿起一把菜刀,追上前朝着男子的颈部砍了下去。
男子发出惨叫声,踉跄着倒了下来。
失去理智的女人,一把揪起男子的头发,把他拖进浴室里。
在一次次闪起的刀光血影中,只听她嘴里兀自喃喃地自语着:
“畜生!......胆敢骗我!你休想......离开我,我......杀、杀死你!”
......
最后,男子不动了。
只剩眼睛,还凸凸地睁着,瞪着女人的脸。
血溅红了我的眼。
我眼里的泪,又掺着血顺流下来。
目睹这血淋淋的一幕,我看见了“她”的残忍,也知道了人性原来是多么的可怕!
我恍然明白——
雄的所谓离开,是被一刀一刀地杀死,然后再一砖一砖地砌在了镜子背后的墙壁里。
只是这个片断,曾一度被我从记忆里给抹除掉了。
那么,我就迷茫了。
这里面的我,究竟哪个才是我?又或者她们全是我?
还有——
雄,半边脸,以及跟我开房的斯文男,这三个看似完全没关联的人,为什么在某一时刻,竟会叠合成同一张脸孔?
这到底是我活着时的幻觉使然?抑或是死了后的灵魂在作祟?
我不知道。
唯一可以解释的是:你活着看到的未必是真相;而我死后还原的也不一定就是全部。
答案仍需去挖掘。
——真相也还藏在未知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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