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在下,风也一直在刮。这种天气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受罪,对我后母和她的爸爸以及她与前夫生的儿子来说,简直就是过年。
下雪天,父亲不用上班,煤矿的规矩:风休。
父亲不上班,对我来说,也好也不好。很多家务活就不用我动手了,这是好事;但是,我也不能对后母和他的曾是国民党军官的父亲以及她和前夫生的儿子等一干人为所欲为地耍威风了。所以,这个家就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出现一派和平安宁的景象。当然,我也可以安心地坐在桌上和大家一起吃饭。吃了饭,我甚至可以靠着被子安静地把我喜爱的《水浒》和一个叫做劳伦·佩恩的英国佬写的《间谍技术》交替着看。我一直以来就向往梁山好汉的日子,也一直以来就想当间谍,至于原因,不知道!
看书总是要累的,放下书本,我在户外肆虐的风雪声中和风在炉膛里呼呼抽着火苗发出山鬼狂笑般的声音中眯了一会。这时,用以保暖的蒙着厚棉帘的窗户玻璃被人敲响了。我掀开棉帘看去,是哥们结巴永舫在暴大风雪中敲玻璃,他顶了一头的雪花,雪水在冻紫的脸颊上流淌。他眯着眼,用力地说着什么,可惜我听不见,只好出去。
结巴永舫拉着我跑进不远处的旱厕说话。我们在风雪中慌慌进到了女厕,里面还有一个女人光了屁股蹲在屎尿冻成或黄绿色或咖啡色的冰柱上,咬牙切齿地用力奋斗!见我们进来,她厉声吼道:出去,这是女厕。我走到她跟前说:毛主[xi]说的,男女都一样!你拉你的,我们又不是坏人!女人只好胡乱提起裤子,仓皇逃出,印象中她连屁股都没擦!结巴永舫咔咔大笑。我威严地说:笑狗屁呀,说,什么事?永舫憋住笑,说:红红红酥手又又被他后娘毒打了!我说:你见了就只是看热闹?没作为?永舫说:大王哥哥,你也也知道,我我我我能干啥?除了偷偷鸡在在在行,其他的可是不不不会呀!我想想,他说的也是实话。我说:走,把革命,东红,还有全民几个叫上。毛主[xi]教导我们,一个年轻人,要有解放全人类的大志。我们不能容忍天下后娘胡作非为!
红酥手也是我们的同学,一个小儿麻痹患者,在遇到我之前,同学们很不人道也很俗气地把他唤作“路不平”。他出生时娘没了,爹为他娶了个后娘;又三年,爹在煤井下被煤砸死。好在那婆娘不会生养,且再嫁三回,都不曾白头到老;又受红酥手父亲单位工会的约束,那婆娘不敢抛弃红酥手,遂带着红酥手过起日子来。
红酥手本唤作“洪叔守”,他天生一双白嫩如葱的小手。我一看到他这双手,又想起他的名字的谐音,一边本着人道的原则,一边发挥我的真才实学,给他起了“红酥手”这么一个诗意的绰号,当时轰动了全班!他读到初二时,后娘就不让他读了,给他找了个师傅学裁缝。不过半年时间,裁缝师傅与红酥手的后娘过起了日子。没想到那裁缝还是一个鸡奸主义者,这边和他后娘睡,那边又瞅着机会鸡奸红酥手,直把红酥手搞得小小年纪就得了痔疮,经常便血,女人样时不时的在屁股缝间夹一把草纸!
我是煤矿坚决的后娘抗击者,自从我把后娘整得坐大街上哭诉之后,我就出了名,也自然成为了煤矿所有后娘孩子的领袖,由此,在江湖上得名“大王哥哥”!结巴永舫,革命,东红,全民,都是有后母的人,他们就是慕了我的大名投靠我的。虽说红酥手还没入我们的伙,但他是有后母的,如今他有了难,我焉能袖手旁观?更何况,他经常给我等用布头缝补衣服,过年时还给我们免费做衣服。
我率一干人马提着一路顺手偷来的鸡鸭,在林海雪原杨子荣的英雄想象中,冒着暴风雪来到红酥手家。显然,红酥手这一顿打挨得不轻,他正脱了衣服裤子自己给自己擦紫药水。我什么都不说,径直来到他后娘的房子。
红酥手的后娘正和裁缝师傅坐在火墙边上嗑瓜子,见我们进来,很是不高兴。结巴永舫向她介绍:阿阿阿阿姨,他他他就是红红叔守的过去的同学。那阿姨吐着瓜子皮,斜我一眼道:知道的,他啊,矿上谁不知道呀?就是那个把后娘打得坐街上哭的呗!我笑着点点头,道:不完全对,那天,我是连带后娘的爸爸和她的孩子一起收拾的,民间传说有误。阿姨,平日里多得你教养,洪叔守给我们经常出力缝补衣服,还做衣服。我们想感谢,但一直没机会。亏得今天大风雪,爸爸不上班,家里活也不用我们做。特地拿了些鸡鸭来孝敬你,也算是感谢洪叔守。这样,阿姨你歇着,我们自己做,做好后你和这个叔叔与我们一起享用!那女人张大嘴巴,云里雾里的不明白。好一会,她才啊啊呜呜地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领着我们进了厨房,给我们张罗了锅碗瓢勺就又回房间嗑瓜子了。
炊事间,我严厉地训斥红酥手:你也是一个大人了,十八岁吧?你看你后娘,剐巴剐巴就一碗鸡肉多,那师傅也就三块豆腐高。你怎么就随他们收拾呢?虽说吧,你腿脚不方便的,可和我们一样,是带屌的男人呀!你除了让他们打骂,还要供你师傅发泄兽欲。你看你过得什么日子!红酥手也不言语,只是流着泪,很讨好地不停地给我递烟点火。
那些鸡鸭在我们一会抽烟,一会吐痰,一会骂娘的当儿,被我们半生不熟地从铁锅里铲出装盘上桌。我们拿出带来的酒,满桌子人前都筛上一碗,又发一圈烟,就开始吃喝起来。吃着喝着,革命说了:娘的,鸡毛都没弄干净!结巴永舫说:你吃就吃,毛毛毛也是长在肉上的。那么多废废废话干嘛?东红接过话来:永舫结巴,说话不利索就闭嘴!革命就说一句实话,也没说你,你急个球!永舫说:那那那鸡毛毛是我拔拔的,他说说有鸡毛,不不不就是说我我我我不行吗?我火了,把碗摔地上,吼道:谁那么多事?捅了他!只见全民从腰间拔出平日里削肉吃的英吉沙小刀,一步跨到东红跟前,照着他的后胸就是一刀,立马就见了一股血飙出来,射在墙上!红酥手的后母和她的男人丢了碗筷,啊地一声惊叫,浑身抖了起来。我说东红你给老子滚出去死去,别坏了我等兄弟的兴致。又安抚红酥手的后娘和他的师傅:阿姨,别怕,我们经常这样,吃吧,来喝一碗压压惊!那男女二人哪里还吃喝得下,动都不敢动,直到天已黑透,我们把一桌子酒菜扫净出门回家了,他们也没能站起来!
红酥手送我们出了门,他说:大王哥哥,收我入伙吧!我剔着牙,说:哪天你拿来投名状,便可以入伙。不过,从今以后,你后娘和你师父不会再敢随便欺负你了!红酥手又问:那个谁,那个东红大哥会不会死?我站在满世界清莹莹的雪光中笑着说:怕啦?没事的,死就死吧,这世界不多他一个,也不少他一个!
其实,我们来的时候就安排好了。我们把杀鸡鸭的血用袋子包好,安放在东红准备挨刀的地方,又安排了角色怎样吵嘴,如何激化,最后拔刀捅人等等情节。这一切不过是杀鸡给猴看,吓吓红酥手的后娘和他的师傅。可是我没想到,只这一招,就改变了红酥手的一生!
年过了,冬天还没走;五月六月都走了,戈壁滩上还不见绿。这里的春天来的真晚!春天刚到,柳絮才飞,暴热的夏天接着就到了。这一日,我拿出来穿了一冬天的衣裤,准备交给红酥手给补补。
红酥手的缝衣铺挂着“暂停营业”,而且窗户上还拉着窗帘。我不管,只是一边“红酥手红酥手”地吼,一边砰砰地擂门。 红酥手开了门把我拉进去,说:哥哥不是你的声音,我不会开门的!
我站在幽暗的屋中,闻到了一股新鲜的血腥味,而且感觉红酥手的 声音不同往常;尽管罩着窗帘的房间光线不好,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他那充溢着杀气的眼神。我把一包衣服仍在他的裁衣台上,问:你怎么啦?杀人了?他说:哥哥,我杀人了!我一阵大笑,点一根烟,一屁股在他的缝纫机旁边的罩着床单的小床上坐下了。这床有些奇怪,太软,还有弹性。我问他:你这是什么鸡巴床,床不是床,沙发不是沙发。再说原来这里没这东西呀!红酥手说:哥,我杀的人就在你屁股下面!我喷着烟哈哈大笑 ,说:等你把我们杀鸡的手段学会了,再给我说杀人的事吧 !辛苦你了,把我这些衣服补补。红酥手道:哥,我真的杀人了!死人就在你屁股下。我站起,揭开单子看了,是厚厚一层高粱杆。他说:再往下掀。我按他的话又掀开高粱杆,却是见了一层硬纸壳。他说:再往下。我掀开硬纸壳,真的见了胸口浸透了血的他的师傅! 我吓得后退一大步,直接撞到了墙上。结巴着问:你你这是这是……
红酥手把事情的原委一一告诉了我:自上次我们在他家捅了东红一刀,他师父就再没敢鸡奸他了。今天,后娘去乌鲁木齐进布匹去了,师傅中午又喝了酒,色胆起来,二话不说,把红酥手在缝衣台上的布匹中就要鸡奸。红酥手苦苦哀求也没用,在剧烈的疼痛中,红酥手流着泪把羞辱的往事一一过了一遍,又把我们的英勇行为再现一遍,摸起裁衣剪,反手捅进了师傅的前胸!事后,从屋后抱来高粱杆,又拾来其他物件,把尸体临时盖了,准备晚上天黑了再做其他处理。红酥手问我:哥哥,这个可当得投名状?我惊秫不已,无言退出房间,走了。
是夜无眠。第二日大早,我又去了。红酥手把我迎进去,我看到房间新刷了墙,地也铺了水泥。水泥还没干透,洒水保养着。我问:人呢?怎么处理的?他说:就埋在这屋里,你看,我把血迹铲了,墙刷了,地也铺了。我沉默一会,说:还是自首吧。你刚刚十八岁,不会有多大的事。再说,一个大活人被杀了,总会暴露的。他说:自首?那要坐几年牢呢?我说:不会有几年的,等你出来,我们还做兄弟。他说:那你陪我去自首。
我们到了派出所,那所长正在和人打麻将。他见了我,赶紧站起来,递给我一根烟,笑着问我:哥们有什么大事要办?怎么自己来了?叫你的哥们来我们也一样会办理的。我深深吸一口烟,又长长吐一口烟,说:投案来了。不过不是我,是我哥们。我把事情的大概说了,那所长立马严肃起来,着好装,带了人马,拉上我们就奔缝衣铺去了。
到了现场,所长着人笔录,照相,取证。见事情不假,这边就拷了红酥手回所里;那边奔公安局给局长汇报了。临走,他命令手下:看护好现场,铺子在路边,不好白天起出尸体,会惊动居民,到晚上再来。
晚上,公安局来人了,开来两辆卡车,齐齐亮着灯,照明挖掘现场。很快,半干的水泥挖开,就现出了尸体。尸体已经膨胀,那法医用剪刀剪开尸体的衣服,就见肚皮豁开了,黑绿的水也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浓烈的恶臭顿时弥散开去,熏得我们后退不迭。后来才知道,就是城市中间的人,也都闻到了那股恶臭……
为什么我们喜欢在秋天杀人?这一直就是我心中的一个谜团。但是,红酥手真的是在秋天枪毙的。五花大绑的红酥手挂着画了红叉的牌子,站在一辆充作囚车的解放大卡车厢上的前面,左右各有一名武警看护。囚车满街游了,就直奔法场。我和我的哥们一直是跑着跟车送他的。红酥手见了我,用尽力气从绳索勒住的嗓子里挣出一句话:哥哥,我先走啦!你的衣服我还没补好,对不住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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