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这时,小陆叔叔领着一个人从厂房里跑了出来,那个人在黄四立的跟前站住,双脚并拢,一个立正,举手敬礼:“报告黄司令,我奉捍卫军总部高总司令之命,前来传达捍卫军总部命令!”
黄四立把匣子枪别进武装带上,抬起右手想回军礼,但迟疑了一下,抬起的右手直接向前伸了出去:“总部命令?拿出来!”那人仍立正答道:“报告首长!你们这里被包围了,我是混进来的,我只能传达高总司令的口头命令!”
“说吧,我听着呢!”“黄总司令指示:为了保存革命有生力量,命令你们捍卫军四分部全体战斗人员立即撤到车辆厂去,与总部汇合!”“撤退?”“是!”
黄四立挥挥手:“走吧,到指挥部说!” 说完,黄四立就大步朝铁门里走了进去,其他人也随后跟了进去,大铁门嗑愣愣哐当一声关上了。
我身旁的弟弟想起身找爸爸,被我硬压住了,我还害怕弟弟喊,连他的嘴也给捂上了。
汽车保养厂“工联”的高音喇叭里,那个嗓音嘶哑的男人正在给厂里的“捍卫军”们下最后通牒。说是如果下午三点,厂里的“捍卫军”再不缴械投降,工联就会让这些死心塌地的跟着党内一小撮反革命分子走的,顽固不化的反动“捍卫军”死无葬身之地!
没有等到“工联”进攻开始,“捍卫军”却首先开始了炮击。炮击目标就是远处那座高楼,那个令他们义愤填膺的“工联”机关炮阵地。
看来黄四立不死心,撤退前要把这两门带不走的大炮威力发挥一下。那些炮弹不打完,他是不会走的,不消灭“工联”那可恶的机关炮阵地,他会发疯的。
黄四立威风凛凛的拿着一面小红旗,站在那两门刚刚架好的山炮后面,大声喊道:“革命战友们!伟大领袖毛主[xi]教导我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为死难革命烈士报仇的时候到了,拿出我们在革命部队时的光荣传统,我们要继承烈士的遗志,誓死保卫毛主[xi]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昨天英勇牺牲的烈士就在阵地上看着我们!现在我命令!全体就位——,目标,正前方——,反革命工联的机炮阵地,急速射!预备——开炮——”
随着他手中的小红旗狠狠地落下,两门大炮几乎同时跳了一下,“亢亢”开火了,
这帮打炮的“捍卫军”们都是退伍军人,训练有素,冒着白烟的弹壳刚落地,装弹手已敏捷的将炮弹装进了弹仓,便开始下一轮的射击。远处先是冒出了两股灰白的烟柱,随后传来隆隆的爆炸声响。
“捍卫军”的大炮越打越准,远处那座“工联”架着机关炮的大楼顶上已冒起了浓浓的黑烟。
此时四周枪声大作,已经分辨不出是厂内厂外哪里打的枪了。弟弟在我旁边兴奋地站起身来大叫:“开炮!开炮!”我连忙按住他,把他的脑袋抱在我怀里,弟弟使劲想挣脱我,我不知到哪里来的那么大劲,死死地压住了他。
我想领着弟弟跑回地下仓库,但头顶上到处子弹嗖嗖作响,吓得我不敢动。
这时“工联”也开始往我们厂里打炮了。他们的炮弹打的很怪,先高高的飞到天上,再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哨音直直的往下掉,落到地上就炸。“工联”的炮打的不准,炮弹在厂里四处开花,有几颗炮弹是甚至落在了厂子的北墙外面,还有一颗炮弹落在了墙根处,把高高的工厂后墙炸开了一个缺口。离我们最近的爆炸的炮弹崩起的一些土块,几乎飞到了我和弟弟的身上,落到地上噗嗵噗嗵一阵响,四周全是火药味。
我害怕的浑身发抖,弟弟吓得已经哭出声来。不能再呆在这里了!那种可怕的炮弹说不定就会直直的落在你的身上。我对着弟弟的耳朵大声喊道:“我喊一二三,咱俩就往仓库跑,听见了没有?”弟弟在我下面呜呜地点点头。
我抬起头向地下仓库那边看了看,有高大厂房挡着,那里还没有多大烟气。我犹豫了一下,对弟弟大喊了一声:“一二三,快跑!”随即我俩爬起来顺着大厂房后墙根不顾一切的向地下仓库跑了过去。
突然,可能是打在厂房上一颗子弹掉落在弟弟的肩膀上,弟弟哎呦了一声,好悬跌倒,但我还是拉着他一口气跑进了铁栅栏门里,玩命的向最里面跑去。
弟弟用左手捂住右肩膀,疼的龇牙咧嘴,满眼泪花。我把弟弟的上衣脱下来,借着大铁栅栏门那边透进的光亮一看,弟弟瘦小的肩膀上有一块像章大小的青紫淤血,并鼓起了一个很大的包。我刚揉了一下,弟弟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哇哇地大声哭了起来,大喊着要找爸爸,我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外面又传来了一阵猛烈的爆炸声,好像是另一种大炮打了过来。轰隆轰隆的爆炸声过后,大厂房好像塌了一样,又传来了一阵轰哩轰隆的坍塌声。
刚才听见黄四立叫李文革叔叔把我父亲带去了厂房顶上,我不敢确定父亲去没去挖坑埋“俘虏”,现在在不在厂房顶上。我哄着弟弟,自己的眼泪也掉下来了,我很担心爸爸的安全。
已经有些神经质的弟弟突然大叫起来:“工联是反革命!那里有毛主[xi]像!他们要杀害毛主[xi]!”弟弟指的是在大厂房里那座高举右手的伟大领袖毛主[xi]的钢制雕像,雕像的上下半身早已铸好,已打磨完毕,闪闪发光。造反派们原本想立在厂子办公楼前,不知为什么?这座毛主[xi]雕像一直没有立上。办公楼前只有一个很大的雕像座,前些日子因为雕像座周围长了些杂草,为此我父亲还挨过黄四立的狠狠一顿训斥。
尽管外面枪声密集,还不断有炮弹的爆炸声,我和弟弟还是小心翼翼的贴着墙壁往仓库铁栅栏门走了过去,想看看大厂房倒了没有,更想看看爸爸的安全。
刚走出几步,就看见光亮处有个人影端着枪,想要往这里面走,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呵斥:“陆兵!你想去哪?坚守阵地!”随之传来了拉枪栓的喀喇声。
原来想进来的是小陆叔叔,只见他犹豫了一下,把身上的一小包压缩饼干扔了进来,返身跑走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悄悄地走了过去,很费力的拉上了铁栅拉门,并从里面伸出哆嗦的手,吃力的把那把很大的将军锁扣上了,返身往仓库里面跑了回去。
过了好久,外面的炮声好像停了,但枪声却密集了起来,还有那种不太响的爆炸声好像是手榴弹在爆炸。
我想再到铁栅栏门那里去看看,刚悄悄地走出不远,一眼看到父亲跌跌撞撞的向铁栅栏门这里跑过来。我激动地边跑边大声喊着:“爸爸!爸爸!”并急忙在裤兜里摸索钥匙,坏了,钥匙不见了!我摸遍了全身,也没有那把该死的钥匙,可能是刚才给跑丢了!
爸爸隔着铁栅栏门,伸出手摸摸我的头问道:“弟弟呢?”“在里面。爸爸,工联进攻了吗?”爸爸苦笑着点了下头。说道:“你们没事就好,孩子你听着,外面这仗打得很厉害,你们千万别出来!在房间里躲着,一定把弟弟看好了!是不是把钥匙丢了?”我哭着点点头,爸爸在我肩膀上抓了一把。
这时又有两颗炮弹落了下来,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地都在动。爸爸按住我蹲了下来。这时弟弟也从后面过来了,他看见爸爸,“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爸爸把眉头拧在了一起,说道:“你们俩赶紧到里面去!啊,忘了告诉你们了,最里面的那个房间上有个通气孔,通气孔上有层铁网,昨晚我已经把上面的螺栓卸了,你们一推就会开。等打完了仗,我要是没回来,你们就从哪里钻出来,记住,一定要等这仗打完了你们再出来!”我拉着弟弟哭着说:“爸爸,那你怎么办?”
爸爸勉强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打仗,也不想打仗。这厂子是我的,我会找地方躲好的。你们快到里面去,我估计工联这次进攻就要打进来了,你黄叔叔已经安排撤退了,‘捍卫军’大部分人已从东面那条热力管道的巷道中撤走…”
突然有一颗炮弹直接落在了大厂房里爆炸了,爆炸声湮灭了爸爸的声音。爸爸使劲推了我一把,吼道:“快往里面跑!躲好——”等我和弟弟跑出几十米后回过头看时,铁栅栏门边已不见了爸爸的身影。外面的枪声密集的已经分不出点来,哗哗一片响。
“爸爸——”我绝望的哭喊了一声,弟弟又大声哭了起来。
五
我拽着弟弟来到了地下仓库的最后一个房间门前,这间房子的木门上竟有一把锁。
我拉着不断抽泣的弟弟回到我们那间库房,点着蜡烛到处寻找,找到了一节铁管子。再返回去用铁管子连砸带撬,弄坏了那把锁。我和弟弟刚拉开门就感觉眼前一亮,外面的枪炮声一下子大了起来。
这个房间比其它库房要低矮的多,穹窿顶部有口方井,方井的壁上有一个罩着铁网的通风口,下面放着一张当脚手架用的木头台子。房间里放着一些机器,显得很拥挤。顶上有一根粗大的白铁皮管子对着那个方井,看来通风管道设备还没完全装好,好几个大卡扣在那里吊着,
我勇敢地爬上那个方井下面的台子上。我个子不够高,看不着外面,我又下来,拿起一个四腿工作凳放在台子上面随后爬了上去。我小心地隔着铁网往外看了一下,原来这个通风口外面就是我和弟弟常在这里逮蚂蚱的地方。
从外面看这个通风口,像一个方形大盖的小地堡。从这里过去不远,就是工厂的北面围墙。刚才被炮弹炸开的那个豁口,还冒着缕缕青烟。墙外面,就是是那个解放军废弃的打靶场。那里草又高又密,我和弟弟曾在里面撵过野兔子,不过一只都没逮住过。
弟弟也爬了上来,我把他拉到凳子上,他和我挤着脑袋一起往外看。
外面枪声很密集,还能隐约的听到人的喊声。透过铁网看出去,视野较小,只能从从杂草的上面看到一段厂子的围墙,围墙上那个被炮弹炸开的豁口依旧冒着淡淡的青烟,还能看到一个小厂房,已被炮弹炸飞了半边,那是厂子的一个供水站和泵房。我用手碰了碰那铁网,正如父亲所说,铁网是活动的,靠在那里的。
看了一会儿,我和弟弟从凳子上下来,坐在台子上。光线从通风口射进来,这个房间虽小但里面很亮。我问弟弟:“肩膀还疼吗?”弟弟用手轻轻地摸了一下肩膀,疼得咧了一下嘴,“咝溜“了一声,说道:“疼!”随之撅起了嘴,又准备哭。
我说:“毛主[xi]都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你这皮都没破,瞧你龇牙咧嘴的,还嗷嗷哭。”弟弟马上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冲我大声说道:“谁龇牙咧嘴了?我要学习解放军,不怕疼!我要是有枪,我也能打仗!我也能保卫毛主[xi]!”
我一撅嘴:“你还能打仗!给你杆枪,我看你连枪你都端不动!”弟弟犟了起来:“我要的是黄叔叔的那种匣子枪,还能打连发!”弟弟说着便举起右手比划着枪的样子,嘴里“拍——拍——”开起火来。
弟弟突然问我:“哥!你说工联是不是反革命?”我有些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两边的大人们都说他们在保卫毛主[xi]的无产阶级司令部。都说对方是反革命反动派,两边的大人们都说父亲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都给父亲挂过大牌子,带过那种纸糊的高帽子,还让父亲站在大汽车上游街。弄得我成了小黑五类,连红小兵都入不上,在学校里尽受同学们的欺负。特别是黄四立,以前在我爸爸面前像条听话的狗似的,见了我父亲一直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的,可前两年一造反,就他对我爸爸最凶,像条电影里日本鬼子的大狼狗。
我像自言自语的答了一句:“我恨捍卫军的黄大嘴。”弟弟却在旁边说:“我喜欢黄大嘴的那只二把盒子!”他用手指头比作枪的样子四下点着,嘴里学着打枪声:“哒哒哒、啪、啪、啪——”
这时,外面的枪声中,传来了一群人跑步的脚步声,这些人的大呼小叫,离我们越来越近。一些子弹打在了通气孔的构造物上腾腾作响,突然,“嘡啷”一声,靠在通气孔上的那个铁网也被打翻了。
正当我和弟弟准备爬下台子时,外面传来了黄四立气喘吁吁的呼喊声:“陆兵——,你们几个从墙上那个豁口冲出去!从靶场绕过去与总部汇合!李文革!你把机枪架到这里!封锁厂房西部道路,掩护战友突围!你们几个,把手榴弹都留下!快!快!动作快点!……”
我们的脑袋顶上,传来一阵急促嗵嗵嗵嗵的跑步声,一阵响动后,随之传来了机关枪的“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的发射声。这个砖砌的矮矮的通气孔小构造物成了捍卫军的机枪阵地掩体。
我拉着弟弟赶忙从台子上跳下来,跑到了地下仓库主巷道里的黑暗处躲了起来。
爆豆似的枪声响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平息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好像外面不怎么响枪了。我和弟弟耐不住好奇,慢慢的回到那间房子里,我爬上台子,悄悄地往外面看。我是担心爸爸,黄四立让他给李文革叔叔做弹药手。
我刚站起身来,便看见了通气孔的外面,有几个人在通气孔旁边站着,几条大腿挡住了大部分视线,我吓得缩回了头,并冲下面的弟弟摆摆手,让他不要出声。
外面有个人在喊话:“黄大嘴!你的末日到了!缴枪投降吧!让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审判台来公审你!”
更远处,黄四立不知在什么地方回了一句嘴,但听不清楚他说的什么。那个喊话的人下命令了:“给我打!”随之一阵爆豆式枪响。
枪声停止时,好像上面的人开始走动了,那个人继续在喊:“黄大嘴!你有本事你打呀!想自杀都没子弹了吧?我警告你!你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就是缴械投降,事实已经证明,跟我们红色工联对抗的反动派,只有死路一条!”
我捺不住又站起身来,从通气孔往外看去,只见有一二十个端着枪的“工联”战士向北墙的那个豁口包抄了过去。虽然他们走的小心翼翼,但一个个虎视眈眈。
“工联”的那个头头又在喊话:“黄大嘴,你听着!你放老实点!你要是敢轻举妄动,我们就将你碎尸万段!赶快投降吧!”
又传来黄大嘴的一声闷喊,但我还是听不清他在喊什么。
“工联”的那个头头从旁边的一个人要过颗木把手榴弹,挥手示意其他人趴下来,便将引线一把拽了出来,那颗手榴弹屁股冒着白烟,那个头头又看了一下前面的围墙豁口,才不慌不忙的把手榴弹冲着豁口扔了过去,自己也趴下了。
“咣”的一声,手榴弹爆炸了!四周静了下来,只有远处还传来枪声。手榴弹爆炸的硝烟刚散,在“工联”们从地上爬起来的同时,黄大嘴也从豁口的那个炮弹坑里站起身来,弹坑不深,黄大嘴的大半截身子露在外面,满身是土,好像左胳膊还受了伤,半个袖子湿漉漉的沾着猩红色的黄土,他的手里并没有枪只。
黄大嘴喊了一句,嗓门依旧很大:“来吧!姓苟的杂毛!你这个我们红军团的败类!嘿嘿!你不觉得遗憾吧,我们捍卫军已完成突围,你爷爷的任务已完成了!”说完,他回头往豁口外面看了看,再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不屑一顾的微笑。
姓苟的“工联”头头此时又喊道:“战友们,活捉黄大嘴!黄大嘴,你这个顽固不化,作恶多端的反革命分子!早知道你这么反动,在汽车团的时候,我就应该轧死你!”
黄大嘴往脚下面看了看,摇晃着身体但尽量坚定的从弹坑里走了上来,站在倒塌围墙的碎砖头上。站稳了后他就高声叫道:“你这个狗鸡巴操的杂毛狗!老子为了保卫毛主[xi]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大不了一死!我的战友会替我报仇的!狗杂毛你要有种,要么你现在就开枪,要么你就过来!咱俩单练!”
姓苟的头头也往前走了几步,右手端着和黄四立一样的匣子枪指着他:“黄大嘴,想耍花招是不是?我警告你,你罪孽深重!罪大恶极!你残害了我们多少工联战士?!你知道你的罪恶吗!想死?!没那么容易!我们要让广大的革命群众看清你这张丑恶的反动嘴脸!我们要把你送上无产阶级专政的断头台!”
“嘿嘿!姓苟的!你这条连车都开不好的狗杂毛!你还无产阶级专政?你他妈的也配?!老子今天也告诉你!老子为保卫毛主[xi]而死,那是死得重于泰山!老子我要是有一万条命,为保卫毛主[xi]死一万次我都心甘情愿!你有种你就开枪呀!瞧你那鸡爪子手,不是老子教你,你现在还是连方向盘都不会握的杂毛!”黄四立用右手指了半圈,拍着胸脯大喊:“你们来呀!开枪呀!有种的就朝这打!”
姓苟的气愤的伸直了右臂,枪口直冲着黄四立,嘴里骂道:“你他妈的!你以为老子不敢!对付你这种反革命残渣余孽,我绝不会心慈手软!逮住你,不扒了你的狗皮我他妈的就不是……”“啪——”枪响了!
看来姓苟的要不是就是想活捉黄四立,要不是就是他的枪里只剩下了一颗子弹了,要不然黄四立就会像他枪毙的俘虏那样,浑身中弹而亡。
黄四立只趔趄了一下,子弹打在了他的那条受伤的胳膊的肩膀上,一股鲜红的血流了下来,顺着原来已沾满黄土的血迹往下流。
“瞧你那臭枪法!”这黄大嘴也是够坚强的,都不捂伤口,右手一甩竟从身后摸出了一颗吊着弦的木把手榴弹!
正要上前的“工联”战士们连忙举枪要射击,姓苟的却把手一挥:“别开枪,破手榴弹连弦都没套上,还教别人握什么方向盘?看看他的垂死挣扎!”但还是有一些举着枪的“工联”战士往后退了几步。
六
正在这时,就听见一个嗓音尖厉的女人叫着往这边跑过来,这回我听清了,是黄婶,黄四立的爱人,再次听到她的这种声音,我才确信了,昨天在高音喇叭里喊的就是黄婶。
黄婶冲到姓苟的身旁,喘着气对姓苟的说道:“苟队长,你们别开枪!让我来,我有话对黄四立说,我会让他投降的。啊?!”
黄四立此时也喊了起来,可能是他的血流的过多,身体已经有些晃动:“你这个骚婆娘,你给我滚!他妈的我怎么就找了个你这个死心塌地的反动派!”
黄婶转过脸去,两眼直直的盯着黄四立,一句话也不说,一步一步的朝着黄四立走过去。
黄四立张着大嘴吼了一句:“臭婆娘!你他妈的再往前走我就拉手榴弹!”黄婶用手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仍旧一言不发的一步步走着。姓苟的在她身后喊道:“陈霞,危险!我命令你停下!回来——”
黄婶仍旧一步一步的朝黄四立走过去,黄四立张着那张大嘴愣住了!其他人也都愣住了!
世界仿佛静止了,此刻只有黄婶在动,她一步又一步的向着黄四立走去……
还好,谁也没有开枪,黄婶走到了黄四立的跟前。
黄婶站在黄四立的面前,她和黄四立对视着……过了一会儿,黄婶微微的摇了摇头,伸出手捂住了一下黄四立受伤肩膀上的伤口。
黄四立的大嘴一咧。他已经坚持不住了,身子一软,便往下面瘫坐了下去。黄婶赶忙双手把住了他,没让黄四立倒在后面的弹坑里。但黄婶的劲小,自己也随着黄四立跌坐在碎砖上,两个人就这样抱着坐着,黄婶开始在小声的,但愤怒地在跟黄四立说着什么。但黄四立好像已经快昏迷了,头开始向后仰,那颗手榴弹也掉在了砖块上。
不远处的工联战士门,见机开始围拢过去,谁知黄婶竟突然掏出一把小手枪,一下子转过脸来,对着工联战士举起了枪,并大喊了一声:“站住!都别动!”
所有的人对黄婶的举动都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会儿,姓苟的才喊了一声:“陈霞!你干什么?叫黄大嘴立刻缴械投降,别让他再耍花招!先把那颗手榴弹扔到一边去!看看他身上还有没有手榴弹!”
这时,又有几个人匆匆的往这边跑过来,边跑便大声喊:“苟队长!抓住陈霞,陈霞是混进我们内部的内奸,她把林营长给打死了——”
所有的人全愣住了!随即,所有的“工联”战士门全都又举平了枪,枪口直指弹坑上面的黄四立和黄婶。
那几个人跑到苟队长后面,站住脚步,其中一个光头男人气喘吁吁的指着黄婶叫道:“陈霞!你向黄四立报功来了?我警告你!你被俘了!放下枪!站起来,走过来!你要负隅顽抗,就死路一条!”
黄婶流着眼泪慢慢地收回枪,看了一圈端着枪的“工联”战士,最后把目光停在姓苟的身上,开口说道:“苟队长!同志们!你们听我说句话,那个姓林的王八蛋是我开枪打死的!他是个畜生!我说这些你听清楚了吗?”
没容姓苟的开口,光头男人就举起了步枪,嘴里骂道:“陈霞,你这个反动派的臭婆娘!混在革命队伍中的特务败类,你杀害了我们的林营长,我现在就毙了你!”
旁边的苟队长伸出手按住了光头抬起的枪身,说道:“你先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多枪指着他俩,陈霞能跑了?”随即他对其他人命令道:“陈霞再举枪就开枪!”
光头男子刚愤愤地说了句:“陈霞这个臭婆娘今天早上…..”黄婶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喊了一声:“用不着你说!我来说!你到宣传队去问问,姓林的今天早上天不亮就钻到广播车里干什么来了!干什么来了!还用说吗?!啊!”
这时黄四立好像清醒了一些,他用右手拉着黄婶也想站起来。他的血流的太多了,已经没有力气了。陈霞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小声对他说过了一句什么,然后转过头来:“我是特务叛徒?你们还要什么证明吗?还需要什么证人吗?我这就让你们看看!”
黄婶咬着嘴唇,双手飞快的解开了上衣的口子,双手再使劲一拽,嘶啦一下便拽开了里面的内衣!黄婶用的劲很大,不但露出了雪白的胸脯,连整个肩膀也露了出来。高耸的大ru*房上,有几道青紫的印迹!”
黄婶这时候好像疯了,凄厉的大声喊着:“看吧!看吧!看看那个姓林的王八蛋干了什么?还要我再脱吗?!你们谁说我是特务叛徒?要不要向那姓林的王八蛋学!姓林的不该死吗——”
黄四立这时有些清醒了,他扶着黄婶的身子拼命想站起来。黄婶放下衣襟,这次,黄婶把他艰难的扶了起来。
黄婶等于拥抱着黄四立站在那里,回过头来继续说道:“同志们,这就是我那个反动的丈夫,我们两个早已决裂了!但我在革命队伍里被那个姓林的糟蹋了!糟蹋了!你们知道吗?”黄婶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把那个姓林的打死了后就一直在想,我是活不成了,但这仗不能再打了!这些年我们都在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xi],保卫毛主[xi]的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保卫我们的红色政权,但我不明白,我们的敌人为什么也是要保卫毛主[xi]而拼命战斗,你看到了吗?我们的敌人在临死前不是也在喊毛主[xi]万岁吗?!你们信不信?就是我跟前的这个臭男人,谁要是敢动毛主[xi]半根指头,他粉身碎骨也会去拼命,…”
姓苟的打断了黄婶的话:“黄大嘴这伙工联反动派到处挑起事端,残杀我们的革命战友,我们是文攻武卫!陈霞,你别激动,如果林营长的事情果真如此,我们也会正确处理的,你还是回到革命队伍里来接受调查。”
黄婶激动地摇了摇头:“真是这样吗?文攻武卫?我的战友弟弟死了,我的敌人表弟也死了,我的反动派的丈夫也要死了,不管他们是哪一派的,都死了!人们都在武装进攻,只有我们宣传队在文攻!”黄婶几乎大声喊了起来:“苟队长!这仗为什么要这样打呀!我也杀了人!我也杀了人呀!今天我也不活了!但我一是为保卫毛主[xi]而死,二是我是想用我和我的反动丈夫的死来告诉你们,不要在打仗了!我们要共同来保卫毛主[xi]!不要再死更多的人了,回去告诉高总司令,我陈霞虽然带着一个肮脏的身子去死!但我劝他不要再这样文攻武卫了,我想党中央毛主[xi]也不愿意看到这么多老百姓去死!要死的是姓林的那伙乌龟王八蛋!”
说着,黄婶一松手,黄四立便瘫坐了下去,黄婶确弯下腰,从容地捡起了那颗手榴弹。
姓苟的急的大叫:“陈霞!别这样,为了一个反动分子去死不值得!”其它的工联们纷纷举枪后退着,怕黄婶拉手榴弹。
地下的黄四立突然来了精神,哈哈笑了两声,就呛住了,一连咳嗽了好几下。他努力地坐直了身体,竟然伸出右手拉住了那颗手榴弹吊出的环,并拼尽全力喊道:“姓苟的,你他妈的看见了吗?我这口子什么都不行,可就是不怕死!好样的,我怎么以前就没有看出来!哈哈哈哈——”
“啪“的一声,那个光头男人手中的长枪响了,黄四立中弹了,他摇着身子就要往后仰,
黄婶转过脸去,努力扶着他并疯狂的大声喊着:“黄四立,今天我俩就一起死!但我告诉你,你的观点是错误的!下辈子,我绝不会再跟你!”黄四立却说了一声:“陈霞,好样的!下辈子,还娶你——”
黄婶一愣,手一松,黄四立向后倒了下去,黄婶手中的手榴弹冒出了白烟,黄四立想用尽最后力气想抱住黄婶的腿,黄婶挣扎着,手榴弹掉在了地上,大声喊道:“黄四立,我真是不愿意和你这个臭男人一起死——”黄四立看了一眼砖块上冒着烟的手榴弹,用尽最后力气在吼:“陈霞,喊毛主[xi]万……”
轰——
我不知心里是什么感觉,从台子跳下来,拉起弟弟就往地下仓库最黑暗的地方跑去…..
七
爸爸一直没来接我们。第二天中午,枪炮声突然停了,我和弟弟从通风口爬出来,厂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空荡荡的。
李文革叔叔也死了,他就死在通风口的顶上,李叔叔在部队上就是一名机枪手。他的那挺机枪,不知打死了几个“工联”的人。反正,他也被“工联”的密集的枪弹打死了,李叔叔死的很惨,他朝前匍匐的身体上,脑袋都几乎被子弹打没有了….
有几辆消防车响着警报陆续停在了工厂的大门口,一些消防队员正在清理堆在大门上的黄土,他们要进来灭火。
远处有响着高音喇叭的宣传车慢慢开过来了,那是革命委员会的广播宣传车。街道上,还来了一车车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
革命委员会的几辆广播车在几个厂区附近的街道口上,连续不断地广播着省革命委员会关于停止武斗,上交武器弹药的通告。通告口气严厉,上纲上线。通告命令在8月18日下午18时前,武斗双方必须无条件上交所有武器弹药。
万幸的是,在这座城市里驻守的解放军没有宣布支持哪一方造反派,而是给革命委员会施以强大压力,严厉的要求武斗双方立即停止武斗,上交所有武器弹药……。
一场更大的流血冲突才被暂时压制住了。
太阳偏西时,到处又响起了各种枪支的射击声。在规定上交武器前,不知哪一派阵地上首先开了枪,顿时四处枪声大作,枪声比过年的鞭炮声还要密集。“工联”和“捍卫军”的人们恨不得在上交武器前将所有的弹药打光,不过这种开火是漫无目的。他们带着愤怒,带着哀伤,甚至有人带着兴奋,举着手里的各种枪支到处开火,他们在发泄心中那各种各样的复杂情感。
但我们找不到爸爸了……
后来才得知,父亲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正躺在市里中心医院接受抢救。
枪声停止时,太阳已经落到西边那几个大工厂的烟囱旁边了,四下还有不少地方冒着黑烟,
小陆叔叔来接我们看父亲的时候,我和弟弟正在给那几只兔子喂草。当小陆叔叔在身后准备拍我的头的时候,我和弟弟正惊讶的发现那只大母兔把刚生下的小兔子吃了!母兔呼扇呼扇的那三瓣嘴上残留着血迹,三瓣嘴的下面,还吊着一个没有身子的,没有毛的,很小很小的一个丑陋的兔崽头…..,我不由的倒吸了一口气。
小陆叔叔帮我们进家收拾了一些东西。去医院时,刚走到厂门口,便看到一群循着血腥味飞回来的乌鸦,它们正在找地方露宿,呱哇呱哇的叫声凄惨而苍凉。
小陆叔叔眼里噙着泪花,朝着大厂房那里看了一会儿。我想他是在想黄四立和李文革叔叔。是黄四立和李文革叔叔,拼死挡住了“工联”的进攻,小陆叔叔和最后撤退的“捍卫军”们,这才保住了性命……
西边的厂房上,太阳渐没,残阳如血……
(全文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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