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无论“文革”那个动荡的时代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我们都不应该忘记那段历史。如今有的人仍很难理解,为什么一场旷日持久的红色风暴能将祖国的山河大地吹得山摇地动?甚至天翻地覆?文革期间人们近乎或已经疯狂的所作所为,令后来的新生代们觉得不可思议。但记住,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历史大潮在那个年代荡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大回旋。这段历史令所有参与其中,并在那红色漩涡里拼命挣扎,或拼命奋斗的人都刻骨铭心。这段历史,在跌宕起伏,浩然前行的中国历史航船上,深深的打上了一记不可磨灭的烙印。这个烙印,大如残阳,色如鲜血。
下面叙述的是一位还显幼稚的少年,亲历“文革”武斗的记忆。
一
外面的工厂里,再次响起了枪声。
这次“工联”的开火好像没有具体目标,枪声也稀稀落落。
有一颗子弹“嘡”的一声射中了我们厂区中间那座高大厂房的山墙,再“腾”的一声弹落下来,吓得躲在大厂房山墙和后墙拐角处的我和弟弟一缩脖子,闭上了眼睛。
这时,南边什么地方又响起了一连串机关枪开火声。机枪发射时的声响,有些像黄四立他们平时在光板桌上搓麻将声音。子弹不断地从厂房上面嗖嗖掠过,有一些子弹好像打在了大厂房正面高高的玻璃窗上,隐约传来了玻璃碎落的噼里啪啦声。
厂区西墙外的马路上,有几辆解放牌卡车和一些什么东西还在燃烧。没有风,黑乎乎的烟升的很高很高。浓烟正好挡住了西斜的太阳,太阳仿佛像挂在天上的一个惨白的圆盘。
真枪实弹的大规模武斗已经进行好几天了,我们的厂子和西边的几个大工厂这一大片工厂区成了武斗双方的主战场。
这几天枪炮声时断时续,时密时疏,中间还夹杂着机关炮弹飞行的呼啸声和“嗵!嗵!嗵!嗵!”的爆炸声。西边的那些工厂里,还不时的传来一阵阵闷雷似的隆隆爆炸声。
我们厂子和西边那几个大工厂是“捍卫军”的大本营。本来“捍卫军”的防御阵地是连在一起的,但现在已被“工联”分割包围了起来。
前天白天,“工联”方面突然发起攻击。在几阵密集的枪炮声中,“工联”的敢死突击队把我们厂子西边的一个狭长的汽车保养厂给占领了。厂里的“捍卫军”与西边的“捍卫军”总部的主阵地被“工联”分割开来。
我和弟弟不知道“工联”有多厉害,只知道他们有一种机关炮,架在很远处的那座最高的楼顶上,这种炮打的非常准。
昨天中午,厂区里的“捍卫军”和西边厂子的“捍卫军”从两面向那个汽车保养厂发起进攻。
在架在我们厂子各处制高点的数挺轻重机关枪暴风雨般的强大火力掩护下,黄四立领着全副武装的“捍卫军”战士们嗷嗷叫着发起了冲锋。正当他们准备夺回汽车保养厂和西边工厂的“捍卫军”总部汇合的的时候,“工联”的那种机关炮打了过来。
几串炮弹全都呜呜地冲着我们厂房前面的那座四层办公楼山墙上直飞过来,直接钻进了四层楼西面的一扇小窗户里,把我们厂“捍卫军”的机枪手李朝阳叔叔打死了,那串炮弹没有一颗落在外面墙上。
后来又飞来几串炮弹,先打在大厂房后面的那根高高的烟囱上,“捍卫军”绑在避雷针上的一面大红旗被打掉了。大旗落在了下面不远处的一座地下仓库的匝道上。随后飞来的几串炮弹打在了正在进攻的“捍卫军”们加了钢板的大卡车上,车上的“捍卫军”重伤了好几个。已经突入保养厂东围墙的“捍卫军”们,这才在黄四立的大声呼喊中全部撤了回来,纷纷钻进了厂里的各种建筑物里。
随后,双方进行了激烈的枪战。那种可怕的机关炮又对着西边工厂的“捍卫军”们打了一通后,后来一直没再响。父亲说,这是一种用于军舰上的机关炮,可能是因为缺少炮弹,“捍卫军”们才算侥幸的躲过一劫。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枪声才逐渐平息下来,双方的武斗总算消停了半下午和一个晚上。
晚饭的时候,“工联”在占领的汽车保养厂里竖起了几只高音喇叭,与我们厂里的“捍卫军”高音喇叭对着干了起来。
“工联”那边高音喇叭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声音听起来很熟悉的女人在里面不断地念着“劝一小撮顽固不化的反革命保皇分子投降书”。
播音女人的嗓音清脆,普通话字正腔圆。她把劝降书读的慷慨激昂,铿锵有力。特别是每当她抑扬顿挫的念到毛主[xi]那句著名诗句:“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的时候,我感觉声音更为熟悉。弟弟猜想她可能就是黄四立的爱人,但我还是有些拿不准,因为黄婶平时说话细言细语,文文静静的,说的也不是普通话。我想问问父亲到底是不是她,但昨晚给忘了。
“捍卫军”的高音喇叭里,黄四立则时不时地大骂“工联”几句。还把“工联”的那个女播音员骂成臭婆娘,b*子养的。不过,看来黄四立的“捍卫军”无心和“工联”干嘴仗,厂里“捍卫军”的高音喇叭里,更多的时候则是播放雄壮的毛主[xi]语录和诗词歌曲。
今天一大早不知什么时候,我身旁的这个大厂房里,就聚集了许多“捍卫军”,现在正山呼海啸的在里面开大会。看来这些“捍卫军”是昨天半夜从厂子东面那个小门悄悄地荫蔽进来的,要不我和弟弟怎么没看见?
此时在大厂房里开大会的“捍卫军”们,一会儿大声唱着“要奋斗就会有牺牲”等伟大领袖毛主[xi]的语录歌曲,一会儿高呼着“针锋相对!文攻武卫!誓死保卫毛主[xi]的无产阶级司令部! 头可断,血可流,誓死不低革命头!”等口号,后来还有一个人在慷慨激昂的大声讲话。
听声音讲话的就是我父亲原先的伏尔加轿车司机黄四立,他现在是“捍卫军”四分部的司令。
黄四立长着一张很大的嘴。就是平时说话,也好像你欠了他什么东西似的,嗓门极大,那嘴巴也张得很大。平时他要是面对着你说话,几句话里你就能好几次看到他的舌头根子。在他当“捍卫军”四分部司令前,厂里大多数的人都管他叫黄大嘴。
厂房的墙太厚,我和弟弟这会儿听不清黄四立在说些什么。只能听见他的讲话不时地被一阵阵雄壮激昂的口号声所打断。
厂房里面的“捍卫军”们可能有好几百人,不断传出的口号声震得我们这面厂房墙上高高的玻璃窗都嗡嗡作响。
我想他们大部分人可能是黄四立连夜调来的援军,并感觉这伙“捍卫军”们可能要准备再次进攻西面汽车保养厂里的工联,打通和“捍卫军”总部所在地那几个大工厂通道。
父亲昨晚给我和弟弟说,我们的厂子已成了一座孤岛,除了北面那个没有什么建筑物的废弃打靶场外,其它有路有建筑物的地方都被“工联”占领了。
父亲还说,可能今天“工联”要首先把我们这个厂子攻下来,再去打西边的那几个“捍卫军”占据的大工厂。
父亲昨天晚上就把我和弟弟藏在了大厂房后面的那个地下仓库里,并锁上了铁栅栏门。仓库门很大,前天被“工联”机关炮打死的李朝阳叔叔以前开着大铲车都能进得去。
这个地下仓库原本是储藏我们工厂生产用的一些重要战备物资的,但工厂未开工,里面一直空着的。巷道里面两边有一些窑洞式的仓房。铁栅栏门里面还有一道很厚的钢制电动门,但没有接上电,大钢门一直开着,人推不动。
父亲临走时一脸严肃的叮咛我们好几次:“好好在这里呆着!一定等我回来了喊你们再出来!”
父亲转身走时有些踟蹰,刚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父亲把铁栅栏门的钥匙掏出来递给了我,严厉的说道:“明天晚上我要是不来接你们,你和弟弟出来后找文革叔叔他们要点吃的,再回到这里躲着。记着!响枪响炮的时候千万别出来。把这铁门锁好!谁叫门都不准吭气!更不能开门!到仓库里面那间房子里老老实实呆着,不准在这里东张西望。外边有什么动静都不许出来!记住了吗?!”
我和弟弟茫然地望着爸爸点点头,弟弟还在咬着手指头。爸爸一步三回头的走了。我感到爸爸好憔悴,背似乎也有点驼了。这些天“捍卫军”们命令我父亲一直守着那个早已堵死的工厂大门。
我和弟弟在地下仓库里没有等到第二天晚上。中午的时候,我和弟弟听不到外面响枪了,便打开铁栅栏门跑了出来。
我们有爸爸给拿的吃的,但家门口旁边砖头垒的兔子窝里,有几只我和弟弟养的兔子,昨晚到现在,兔子们还没有吃草呢!
这次枪声响起时,正在大厂房后面给家里兔子挖草的我和弟弟,拎着包着草的上衣就往家里跑。但已来不及了,除了头上不断嗖嗖掠过的子弹,回家的那条道上,还有两群背着各种枪的“捍卫军”,他们正在那里架设两门带着汽车轱辘的大炮!
这两门大炮在厂里大仓库里放了有些日子了,我和弟弟上个星期在玩耍时,通过库房后面的玻璃窗还看到过,不过那会儿它们都蒙着绿色帆布炮衣,不知道叫什么炮。
戴着一顶崭新的绿军帽,身着一身发白的旧军装,左胳膊箍着鲜红的“捍卫军”袖标,腰扎很宽的武装带,斜背着一只半自动步枪,在大炮旁边忙碌的,原来是厂里的内勤通讯员小陆叔叔,偶然间回头见到了往回跑的我们哥俩,急忙弯着腰跑过来挡住我们,把我们撵到回到厂房后面,让我们赶紧回到地下仓库里躲起来。
小陆叔叔还把背着的半自动步枪拿了下来,端着枪以吓唬的口气对我们哥俩说道:“听话,你们赶紧进去藏好了!马上就要打仗了,工联就要进攻了!瞧你俩这小身体,别说炮弹了,一颗子弹就能把你俩串了糖葫芦!”
我和弟弟看着小陆叔叔急匆匆跑回去的背影,并没有回到地下仓库。仓库里阴森森冷飕飕的,在里面呆着既寂寞又无聊,还有些害怕,我实在不想进去。我拉着弟弟又从地下仓库门口又跑到大厂房后面的拐角处,趴在了四周长满蒿草的一堆水泥管子后面。
我和弟弟对那两门炮很感兴趣,好奇的透过草丛看着“捍卫军”们摆弄大炮。有几个“捍卫军”正从弹药箱里把炮弹搬出来。搬出来的那些炮弹头冲上,被摆在大炮后边的地上,黄亮亮的长长一溜。有两个“捍卫军”拿着白纱布在擦这些炮弹。擦完一颗,就放倒一颗。
弟弟扭过头对我说:“哥,你看,这就是电影里那种大炮!”我急忙把手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弟弟吐了一下舌头,又转过脸去兴奋的看着那两门大炮。
这时,身旁的大厂房里又传出了不仅玻璃在颤,甚至墙都在有些动的壮烈激昂的口号声……
二
自昨天下午“捍卫军”进攻汽车保养厂失败起,武斗战场还算平静,对峙的两方造反派在僵持着。后来才知道造反派双方的大头头们都在争取当地驻军的支持,并且都在准备重武器。武斗双方全力从市内各处,远郊近县各地往这里调集援兵,都准备着时刻消灭对方以保卫毛主[xi]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双方高音喇叭的声音嘈杂喧闹,彼此互不相让。
山雨欲来风满楼,时断时续的轻武器射击声,预示着一场更大更激烈的武斗即将开始。
那会儿是先生产,后生活。我们的这个工厂建好了,家属院却只盖了一半。身为厂长的父亲到厂里上任,没有地方住,就带我们直接住进了厂区里原来基建队住的那几排简易平房里。我妈妈在大西北的保密单位搞军工科研,一两年才能回来一次。
厂办公楼东面的那几排简易平房里,我们家住了两间房,还住了许多单身职工,他们大部分是现在这伙“捍卫军”的人。因为工厂要生产的一些产品很重要,所以厂里陆陆续续分批来上班的工人们,大都是刚从部队上复员回来的退伍战士。
黄四立就在最后一排平房角上住。他和黄婶结婚才几年,没有孩子。我父亲也让他们住了一间房。可是,过了许多年我也没有彻底弄明白?五短三粗(胳膊、腿、脖子都短;脖子、腰、腿都粗)相貌丑陋的黄四立为何会娶了文文静静,非常好看的黄婶。
刚开始跳“忠字舞”那会儿,黄婶是厂里的领舞者,跳起舞来就像个天仙,黄四立在庞大的跳舞队伍里就像个癞蛤蟆在地下蹦。更不明白后来他们两口子为什么会一个加入了“捍卫军”,另一个却加入了“工联”,一对夫妻怎么彼此成了反目为仇的敌人?
最初,他们两口子天天在家里吵架,后来黄婶就搬出去和几位单身女工人住。再后来,也就是武斗开始初期,厂里的“捍卫军”人多势众,把是少数派的“工联”的人从厂里给打跑了,黄婶也跟着“工联”撤走了,再也没回来。
前些日子,黄四立领着厂里的头戴安全帽,手持刀枪棍棒,打着大红旗的“捍卫军”们,乘着多辆卡车雄赳赳气昂昂的出去了几回。他们和西边工厂的“捍卫军”一起,不知在什么地方抢回了不少武器弹药。厂里的“捍卫军”们一下子鸟枪换了炮,装备精良,几乎人人都配备了一杆枪,差不多每个人腰上都别了几颗木把手榴弹。那两门大炮就是那会儿用汽车拽着来回来的。黄四立得意的整天趾高气扬,说话的嗓门又大了几分。
厂里原准备开工生产的人们早已分成两大派。“工联”的人都跑光了,就剩了黄大嘴和那些头戴安全帽,腰扎武装带,扛枪持棍的“捍卫军”们和我们一家人了。
原来是厂长的我父亲,现在因为是“走资派”却不能走。因为“文攻武卫”的形势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严重。造反派们已经没有功夫批斗走资派了,就派我父亲看守工厂大门和打扫厂区卫生。
昨天吃晚饭的时候,父亲领着我和弟弟躲在地下仓库门口啃干馒头,黄四立领着几个人巡视阵地,刚好路过我们这里。
黄四立一见到我们,就挥舞着手中的盒子枪,恶狠狠地指着我父亲说道:“毛主[xi]教导我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叫你把厂子看好了,这是给你立功赎罪的机会!谁叫你不坚守红色阵地,躲到这里大吃大喝的?!”
我父亲伸了一下脖子,强咽下正在咀嚼的馒头,赶忙说道:“毛主[xi]教导我们:‘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斗争。’厂子大门都用十几车土给堵住了,我呆到传达室里也挡不住工联。一大早我就把厂里的马路扫完了,现在管管这两个孩子。黄司令,我求你一件事,这里枪弹横飞,我看还要打大仗,求求你看我能不能今晚把孩子送出去。这全城我连个亲戚都没有,这仗打得这么厉害,孩子还小,我担心…”
黄四立不耐烦的大嘴一咧:“想逃跑?现在你还想出去?你要想死得轻于鸿毛你小子现在就走!厂子外面有一万支工联的枪在瞄着你!告诉你,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现在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也是考验你的时候到了!我们要为保卫毛主[xi]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奋战到底!你也要戴罪立功,协助保卫我们捍卫军的红色革命阵地!”
黄四立停顿了一下,挠了两下后脑皮,随即说道:“我宣布,你正式编入捍卫军西郊分部第二连,拿起枪来!保卫我们烈士用鲜血染红的阵地!”说完黄四立回头大吼了一声:“李文革!”
“到!”李文革叔叔端着一挺机枪向前跑了几步,站到了他跟前,一个持枪立正。黄四立对他大声命令道:“从现在开始,咱们厂的最大走资派宗书声就交给你了,做你的弹药手。你到哪就让他把弹药箱送到哪!让他走走红色革命道路,戴罪立功!明白了没有?!”
李文革叔叔原来是厂里的一名焊工,老家在很远的大山里,家境很贫穷,平时都舍不得在职工食堂里买肉菜吃。我父亲还背着我和弟弟把我们养的兔子送给他了两只,让他偷偷炖了,惹得我向爸爸大哭了一次鼻子。
以标准军姿立正的李文革一挺胸脯,在雄壮有力的回答了一声“明白!”后,有些犹豫,随后说了句:“报告黄司令,我看宗书声是不是年纪大了点,行动不方便怕耽误事,我看…”黄四立一挥手打断他的话:“你就罗嗦的很!他年纪大?四十如狼五十如虎!要不要把这两个小狗崽子再给你搭上?”李文革一挺胸:“司令!不用,坚决完成任务!”
但不知为什么?黄四立临走时还是回过头来,又对李文革叔叔命令道:“文革,你一会儿把陆兵找来,让他找个什么地方让这两个狗崽子躲一躲。”随着李文革叔叔一句响亮的“是!” 黄四立用一种说不上来的眼神看了我和弟弟一眼,便转身昂头挺胸的迈起粗壮的短腿,领着身后的几个人走了。
就这样,我的走资派爸爸被武装了起来。
武斗激烈,身陷战场,我父亲失去了原本就很少的行动自由。在“捍卫军”大敌当前的险峻形式里,父亲由一名被那些“捍卫军”和“工联”们不知批斗了多少次的走资派,被黄四立的一张大嘴呼扇着摇身一变,被迫的成了一位荷枪实弹的准“捍卫军”。虽在一个厂区内,但不能跟我和弟弟一直待在一起了。
那天晚上似乎很安静,几乎听不到枪声。晚上十点多钟,小陆叔叔把我和弟弟送回了家,告诉我们说:“你爸爸一会就回来!”然后就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了。直到半夜了,父亲才回来,疲惫不堪的父亲竟然还提溜着一只铁把卡宾枪。
父亲没有去扛弹药箱,而是和“捍卫军”们修了半晚上的防御工事,主要是用床板桌子沙包砖头封堵办公楼的窗户,并在上面留出射击孔。
我和弟弟对那把浑身是铁的卡宾枪很感兴趣,趁着父亲拿脸盆打水擦脸的机会,我穿着裤衩跳下床来,一把把靠在墙上的卡宾枪端了起来,很吃力的对着挡着毛毯的窗户瞄准比划。
父亲一回头,对我大喝了一声:“放下枪!”。吓得我和旁边跳着脚要摸枪的弟弟一哆嗦。我急忙把枪放到了床上。父亲疾步走过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拿起枪,四下看了一下,然后弯下身去,把枪扔进了床底下。父亲站起身来,严厉的说道:“记住了!小孩子不许玩枪!”
父亲急急忙忙地和了一盆面,烙了几大张厚厚的死面饼。烙饼的时候,父亲先在锅里滴了点油,放下油瓶时犹豫了一下,又拿起油瓶往锅里到了一些油。
父亲这次烙的饼油很多,吃着真香!我和弟弟狼吞虎咽的就着大头咸菜饱餐了一顿油汪汪的大饼。父亲把剩下的饼匆匆烙完后,放到一个铝盆里让我端着,又找出两根蜡烛交给弟弟拿着,他自己则用床单包了几床被褥,拎起一个水壶,就把我们送到到了地下仓库找了间房子放好东西,转身出去又扛回来一块门板。
刚把我们安顿好,父亲还没站直身子,就听见黄四立在铁栅栏门外面大喊:“宗书声!归队!”父亲大声回答了一声:“有!”后,转身就从铝盆里拿起一张饼卷了起来。父亲还没吃饭,父亲咬了一口饼拍拍我的头刚要走。却迟疑了一下,只见他他用双手一柠,把大饼分成两半,把一半饼又放到盆里,说了句:“你们俩一定听话!好好呆着,拉屎拉尿到对面那个房间去,啊?!”
这时黄四立的大喊声又传了进来:“宗书声,你他妈的快点,归队执勤!”
父亲急急忙忙的走了,随着铁栅栏门的合上声,我在想:“黄大嘴毛主[xi]语录学得真好!真有精神,白天晚上都不睡觉!”
三
两门大炮已经安好了,那些“捍卫军”们正背对着一个车间的高墙站成两排,有一个人站在队前训话。
这时,我和弟弟听见厂房后面靠东面那个大铁门被哐哐地撞了几下,大铁门被从里面推开了。我和弟弟赶忙从水泥管子上爬下来,趴在了高高的蒿草中。
从铁门里面涌出了一大群荷枪实弹的“捍卫军”,人群里面,还押着两个“工联”“战俘”,这是黄四立他们昨天进攻汽车保养厂时抓获的两个“工联”的人。
此时汽车保养厂里的“工联”高音喇叭还在广播着“劝降书”。今天不知为什么?“工联”的高音喇叭里一直只有那个男播音员在高喊,他的嗓音已有些嘶哑:“…被蒙蔽的工友们!毛主[xi]教导我们说:‘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希望你们立刻脱离反动的捍卫军组织,不要再继续上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和个别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坏头头的当,回到毛主[xi]无产阶级的革命路线上来!工友们!你们要立即与顽固不化的反革命分子彻底决裂!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
今天黄四立在“捍卫军”的高音喇叭没怎么喊,喇叭里只是不断地播送革命歌曲和毛主[xi]语录歌曲,播送最多的是舞蹈史诗《东方红》里的那首《送别》歌曲,他们在追悼死去的李朝阳叔叔。
这期间,厂房后面的“捍卫军”们已经将五花大绑的“工联”俘虏放到地下仓库铁栅栏门旁的墙边。一个个子很高的俘虏站立着,他嘴里不停地喊着:“你们这伙杂种!你以为老子怕死?怕死不革命!”另一个瘦小的俘虏则浑身哆嗦着瘫坐在地上,眼睛惊恐的看着面前的“捍卫军”们。他们俩都被打得鼻青脸肿。
黄四立气势汹汹的领着几个人随后走了出来。他一手提着那只二把盒子枪,腰上武装带上还别着一把左轮手枪。他的身后,有两名“捍卫军”抬着一块床板,床板上躺着昨天被工联机关炮打死的机枪手李朝阳,他的身上覆盖着一面大红旗。抬床板的“捍卫军”把床板放到了另外两个人摆好的长木凳上。
黄四立停住脚步冲着“工联”的高音喇叭方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我操你妈!臭婆娘今天怎么不嚷嚷了!老子逮住你非把你的p打个稀巴烂!”随即他转过脸去命令道:“全体都有!立正——”
所有的捍卫军们立刻站直了身体。
“为我们的革命烈士李朝阳同志敬礼!”……“脱帽默哀!”……“捍卫军”们在黄四立的指挥下,举行着悼念李朝阳“烈士”的仪式。
汽车保养厂那边依旧不间断地传来了高音喇叭声“…… 一小撮反革命的捍卫军坏头头们,你们如果再顽固不化,执迷不悟,等待你们的将是全部灭亡的可耻下场!我们毛泽东思想红色工人联合会,必将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鸣枪!”随着黄四立一声大喊,捍卫军们纷纷举起了各种枪支,拉栓上膛,“预备——放!”一阵密集的枪声顿时湮灭了高音喇叭声。
黄四立向着那两名俘虏跟前走了几步,转过身去对“捍卫军”们大声吼道:“伟大领袖毛主[xi]教导我们:‘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同志们!战友们!我们英勇的革命烈士李朝阳倒在了敌人的炮火中,他为人民的利益而死,死得比泰山还重!一个李朝阳倒下去,定会有千万个李朝阳站起来!我们一定要继承李朝阳烈士的革命遗志,踏着烈士的鲜血奋勇前进!李朝阳烈士,你安息吧,我们一定要为你报仇雪恨!不踏平反动派的工联老巢,我们死不瞑目!我们定会以我们的血肉之躯,誓死捍卫毛主[xi]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有人开始领呼革命口号“继承英烈遗志!砸碎工联狗头!”“继承英烈遗志!砸碎工联狗头!”“誓死保卫毛主[xi]!”“誓死保卫毛主[xi]!” “头可断血可流…”
黄四立回过头来,鄙夷的看着那两名俘虏走了过去,对着那名瘫在地上的俘虏狠狠地踢了一脚。并指着站着的那名俘虏骂道:“你他妈的才是狗杂种操的!你看见了我们的烈士了吗?我的战友死在了你们反革命工联的枪炮下,今天,我就要看看你这顽固反动派的下场!”
那位站着的大个俘虏毫不示弱,“姓黄的!我操你八辈子祖宗,你以为老子怕你?*巴操的!你迟早不得好死…”他的话还没说完,头上就重重的挨了黄四立一枪把。“啪”的一声脆响,黄四立手中砸下去的那把匣子枪走火了!旁边所有的人都似乎为之一愣,还有几个人缩了一下脖子。
那位俘虏踉跄了一下,仍挺起了胸脯,一句“打得好!你他妈的就这点本事……”他没喊完,便被黄四立的第二枪把狠狠地打到太阳穴上,倒了下去。坐在地下的那个俘虏大哭了起来:“黄司令!我从来没有开过枪打你们…我家里还有老爹老娘…放了我吧——啊啊啊——”
黄四立一回头,吼了声:“为了为死难的李朝阳烈士报仇,我宣布!对这两个反革命分子,执行死刑!战友们!举起你们手中的钢枪,向着沾满烈士鲜血的反革命分子!准备开火!”
但这次,大部分“捍卫军”们都有些犹豫,只有一部分人慢慢的举起了枪。黄四立挥舞着手中的匣子枪,歇斯底里的喊声喊得嗓子都沙哑了:“你们害怕了?他们向李朝阳开火害怕了吗?烈士的鲜血白流了吗?”
那个胆小的俘虏此时有点回过神来,大声嚎了一句:“求求你们,我不想死,我也是想保卫毛主[xi],保卫党中央的啊——”
气急败坏的黄四立骂了句:“我们的烈士就躺在这!你他妈的也配保卫毛主[xi]!”反手挥起匣子枪就是一个点射,“哒哒哒—— ” 那位正在嚎的俘虏“嗷”的一下就没了声音。
浑身中弹的俘虏还坐在那里,只是头斜靠在了砖墙上,身子还在一颤一颤的,鲜血从头上到肩膀上的枪眼里冒了出来。我赶忙抱着弟弟的头闭上了眼睛。
这时我听见了父亲的喊声:“黄司令,请住手——”
我和弟弟睁眼一看,只见父亲从大铁门里跑了出来。父亲空着手,没有拿那只卡宾枪。父亲跑到黄四立的跟前大声说道:“黄司令!伟大领袖毛主[xi]教导我们:“要优待俘虏…”黄四立恼怒的打断了父亲的话:“你他妈的一个走资派敢来教训我?!全厂的地富反坏右就你他妈的最顽固,你还配说毛主[xi]教导我们?再嚷嚷我连你一块毙了!”
父亲很严肃,但说话的口气缓和了一些,只听父亲大声说道:“黄司令,您最好消消气,不管你教育我什么,我都努力改造,重新做人。我们都要听毛主[xi]的话!您当过兵,就是解放军也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他妈的这个反革命的走资派,听毛主[xi]的话?你听毛主[xi]的话你能走资本主义道路?!这话也配你跟老子说?老子警告你!趁老子火还没上来!你他妈的能滚多远就滚多远!你他妈的给我滚!滚——”
爸爸站到那里没有动,一脸严肃。黄四立真是气急败坏了,对我爸爸的头上抡起了匣子枪,爸爸仍站到那里一动不动,直盯着黄四立。高举着匣子枪的黄四立一下子愣住了,可能他在想,面前这个一向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走资派今天怎么了?
这时端着机关枪的李文革上前几步,站在黄四立和我父亲旁边一个立正,大声说道:“黄司令,我看差不多了!我们已经枪毙了一个反革命,一命抵一命….”
恼羞成怒的黄四立收回胳膊,竟把匣子枪指向了李文革,火气一下子发在了他身上:“你他妈的!李文革战友!李文革同志!朝阳是我们从一个部队回来的战友!前天朝阳还在一个战壕里和我们生龙活虎的共同战斗!但他现在躺在这!李朝阳战友的命用一个猪狗不如的反革命的命就能抵了吗?你不觉得你这是在侮辱我们的烈士吗?你不觉得你和这个该死的走资派站到一起了吗?你对得起和我们一起浴血奋斗的战友吗!是谁教你他妈的封资修那一套温良恭俭让的?是你这个走资派的弹药手刚教给你的吗?啊?!…”
此时那个被黄四立打晕的俘虏苏醒了过来,他看了看身旁脸上身上中了数枪的战友俘虏,意识到了自己的大限已经到了。他用后背顶着墙,艰难地用腿蹬着站起身来,用尽力气高叫:“你们这群反革命!姓黄的,你们这伙杀人犯!杀了我们俩,革命自有后来人!来吧!开枪吧!”当他看见黄四立开始转身时,便高呼起“毛主[xi]万岁!毛主[xi]万万…”
黄四立手中的匣子又枪响了,这次他是双手握着枪,他的愤怒随着冒火的子弹在往出喷,一下子打完了匣子枪里所有的子弹。高个俘虏像一捆柴似的倒在下面那个已死的俘虏身上,一只脚还在一动一动的蹬着…”
那边的“工联”的高音喇叭里,此时正放着雄浑的《国际歌》…
等我和弟弟再次抬起头来时,那伙捍卫军们好像已经没有了刚出来的那种高昂斗志,全都默不作声的往回走,有几个人抬起了那张床板,低着头往厂房里走去。
只有黄四立还在大声发令:“李文革,你带几个人到厂房顶上换哨去,把走资派也带上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下来!”“是!”李文革的回答显得有些无力。
当李文革带着我父亲刚要走时,黄四立又大声喊了起来“李文革!”“到!”“先等一下,让这个走资派先去变电所那边挖两个坑,把这两个反革命埋了!省得在这里招苍蝇!”“是!”
我们眼睁睁的看着爸爸被几个捍卫军们带走挖坑去了……
-全文完-
▷ 进入西郊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