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温柔;雨,蒙蒙的.湿冷的头发,凌乱地贴在前额;疲惫的双脚,在南方二月的边缘,踏出第一串淡绿色的心情.
风,吹向对岸;雨,随之而去.孤单的身影,在拥挤的人群里,探寻着,探寻着你的手,你的凝望和一个晴朗的日子.
太阳在铅灰色的早晨搁浅,在山的另一边,她依旧灿烂吗?山那边的梦,很美吧?
等待,等待夜色的降临,这是唯一的期盼.没有了月光的夜,街角那盏温情脉脉的灯,亮了."
这是十七年前,我为一位朋友写的一首歌词.不幸的是,在我把歌词交给他五天后,他死了,死于饮酒过量而引起的肝坏死.于是我的这首词也就成了一支无调的歌.到如今,也只有在偶尔收拾杂物时,不经意地翻出来扫上一眼,也只有在此时,我也才会忆起我的这位早逝的朋友:健.
健是我的初中同学,身世与我相似,都是部队子弟,又同是八五年百万裁军时随父母一起转到地方.于是,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俩近乎于粘在一起,游离于陌生的环境之外.
健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他有着一副磁性十足的嗓子,这让正处于变声阶段的我羡慕不已;他有一手漂亮的字,更是让我望尘莫及,使我常常怀疑他的年龄,因为,在当年的我看来,如此挥洒自如的凤飞龙舞,只有父辈才可,和我年龄相仿的人怎么可能!
和健分手是在初三的上半期,他说他爸从老家给他办了个高中毕业证,让他现在就去当兵.他也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还不如去当兵.我当时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极浓的孤独将我紧紧地包裹.
这一分开就是四年.这期间,我俩一直在通信.他集训六个月后就随着他所在的师上了老山前线.他那手漂亮的字使他没象同时入伍的新兵蛋子那样直冲"猫耳洞",而是留在师部做文书;后来,很得师首长宠爱的他调到了汽车营,学会了开车;再后来,他在信中越来越少提到自己的事,而是更多地询问我的情况,或是大篇大篇地表达对我生活状况的羡慕;最后,他就再没来过信.......
和健的重逢就象当年和他分手一样的突然.90年夏天的一个闷热的晚上,我自己在家无聊地看电视,听到扣门,我打开房门.
眼前的健黑了很多,也壮实了许多,唯一不变的的是他那卷曲头发依旧服帖地趴在他的头上.四年的分别,让我们彼此变得陌生.为了尽快地驱散这令人难堪的陌生,我俩来到一家火锅店,胡乱地点了几样菜,就开始不停地大口大口喝酒.随着酒意的渐浓,我俩的话多起来,多得不得了!
健说,他复员了,已经分配到地区汽车队,跑长途,挺好,可以多挣点钱,以后可以开个小酒吧,这样,想喝酒就可以不到别人店里去了,有钱又肆意;他说,他父母离婚了,他跟着妈,父亲和他哥一起.他搞不明白,过得好好的,怎么说分开就分开了."哪儿还有家啊"他感慨.
我问他后来怎么不给我写信了?
他一脸的无奈:"有什么可写的?一天到晚就打仗那点事,写一回两回可以,写多了,烦!你不觉得?"
"那你在部队的时候,平时都怎么过啊?写信也算是个调节嘛"
"喝酒!江津白!别的没劲.而且这个便宜.哈哈哈哈哈哈.......一人喝一瓶,喝完就睡,舒服得很!还用得着调节?"
"是么?那我可不敢和你比,我顶天了也就四瓶啤酒."
"酒是好东西,忘情水!还有烟,消魂草,吧嗒一口酒,咂摸一口烟,什么烦呀恼呀怕呀,都没有喽......"
我无言以对,看着他又大口大口地喝酒,深深地抽烟...........
当他再次仰起脸的时候,有泪滑过的痕迹.见到我脸上的关切,他惨然地笑笑,很用力地摇了一下头,用手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下.
"我没事,我没喝多,更不可能喝醉.我只是想起一些烦心的事.一会就好了.来,接着喝!这好象是我俩头一回一起喝酒吧?得喝个痛快!来!下啦............."
那天我是健背回家的,整夜吐得一塌糊涂.第二天,人还晕晕忽忽.
健开始了他的跑车生涯.全国各地.哪儿远往哪儿跑,理由很简单:挣的钱多.每次他回来, 都不忘给我带好东西,广东的荔枝;福建的铁观音;云南的银鱼;北京的烤鸭;吉林的肉皮冻;浙江的火腿.....名目繁多.最不可少的就是酒了,喝就更不在话下.我也让他培养得能喝个半斤左右的白酒.喝酒的次数多了,了解健的机会也就多了,慢慢地我知道了他的一些触目惊心的经历.
那是健可以独自驾车后的一个月,汽车营接到向前线运送弹药的任务,从未上过前线的健主动要求去执行这次任务.于是健和一个老兵去了.去的时候到没什么,但回来的路上却正好遇上打炮.有经验的老兵抓起健就往路边的掩体跑,一边跑一边骂娘,接着就骂健是神经病,好好的要求个什么鬼任务!
一顿漫无目的的狂轰滥炸之后,一切又都归于平静.健急忙奔向车子.由于急于逃命,忘记拉手刹,车子撞在路边的树上停住.不过除了车头的保险杠撞瘪一点外,完好无恙.健松了一口气,蹲在车边等还未从掩体里出来的老兵.也就在此时,健隐约听到滴答的滴水声,忙俯下身去检查底盘,同时默默祈祷;千万别是油箱震裂了!
滴答声是从车尾传来的.健松了口气,不是油箱.他跑到车尾,再次俯下身,伸手摸了一下在地下聚集的那一滩液体,粘粘的感觉象机油.健缩回手,天啊!是血!眼前的指尖上全是血!怎么会有血呢?健呆在那儿,车上有人?健飞快地爬上被帆布封得严严实实的车后箱,撩开帆布..........
健告诉我,这是他一辈子都不想再提起,但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幕:车后箱满满地装着一车尸体!有的完整,有的已经支离破碎,血就是从这些尸体上流出来,又渗出车外的.
健说,老兵很照顾他,不想让他知道他们回来是要拉一车战友的尸体的,所以在装车的时候,让他去找同时入伍的战友玩.如果不是遇上打炮,如果不是健发现了滴在地上的血,健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战死的战友 ,报纸电视广播上称为最可爱的英雄们的遗体就是这样被自己运回去的.
"惨啊!真惨啊!都和我的年纪差不多呀!"健大口大口地喝酒,眼睛注视着自己吐出的烟圈,
"现在和越南又是友邻了,那我们算什么?那些死了的人又算什么?"
"你们还是英雄!"
"狗屁!现在在老山那排雷的那帮人才是英雄!他们是为了和平啊!哈哈哈哈哈哈........"
健跑车近乎疯狂.有时一连两三个月也不见他歇息,往往是下了这批上那批.我唯一能得知他去过何处的依据就是他托人带来的一批又一批土特产和酒.
时间就在健的疯狂跑车和我不断享受他带给我的土特产和酒中间匆匆而过
92年的夏天,我们所在的城市遭遇了五十年不遇的大旱.上上下下是一片抗旱为人民的呼喊,我也十分忙碌地穿插于全市各区县, 忙着报道旱情和各处人民如何战天斗地,如何将坏事变成好事.
健又是在一个夜晚扣开了我的门.他明显的瘦了,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精神还不错.他没有象往常一样提出喝酒,而是让我十分吃惊地说要在我家里喝一会茶.
他说他打算不跑车了,说着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我:"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打开纸包,里面是码放整齐的百元大钞,"你这是干什么?"我疑惑不解,
"这是我这两年挣的钱,总共五万三,我想开间酒吧,让自己彻底清闲清闲.我肚子里的墨水太少,怕干不了,想全权委托你.钱就这么多,够不够都是它了."
我有些胆怯,但又不好拒绝,很迟疑.
他又说:"我只有你一个朋友,而且你在这方面也挺行的,话说回来,就算咱们这事办砸了,不就是再去跑车嘛,有什么呀!"
"好!有你这句话,您就请好吧!"我将这事应承下来.
健说:"我还想出去一趟,不是跑车,只是想出去走一走,大概个把月就回来,碍事吗?"
我说:"你都全权委托给我了,还碍什么事.你就放心去玩吧"
健这一走就两个来月,他的酒吧我早就给他弄好了,可老板不在,名字也没起,怎么开张?
健回来了,比以前更瘦,嘴唇似乎是酱紫色的,但精神依旧很好 .他看着我给他完成的酒吧,不住地说好.
"你给取个名儿吧"我说,
"你定吧"他满意地环视四周,
"这里整个装饰都是蓝色调,就叫'蓝屋'怎么样?"
"好!蓝屋,希望之屋,很好!就是它啦!走,喝酒去!得庆祝一下!"
"这儿就是喝酒的地方啊!干吗还到别处去?"
"这儿有酒?"
"嘿!酒吧没酒那不是天大的笑话!"
我们笑了很久
我问健怎么去了这么久.
健的情绪一下坏了起来,黑着脸不停地喝酒,许久,才说:
"我回了一趟老山,给两个战友扫墓,然后又去了一趟河南,去看排长,可是没想到排长,"他沉默了一会"他死了,自杀,上吊"
"发生了什么事?"
又是许久的沉默,我不敢追问,只希望他能够说出来,那样,也许会好过点.
"排长是技术员出身,"在缭绕的淡蓝色的烟雾中,他开始说,"他想有个主动表现,也好向上升一升.就要求到老山前沿去带职锻炼.谁知道下山的时候,就只剩下脑袋和左手是完整的了.万幸,命保住了."
"如他所愿,立了一个一等功,但想再往上升就是痴人说梦了.最后,他转业回了老家.可是不到一年老婆就走了,至今也没有下落.是啊,谁愿和这么一个象肉球一样的人生活呢?嘿嘿.英雄怎么了?过日子,人家要的是个男人!一个完整的强壮的男人!他算个狗屁!这老兄思前想后想不通,就用一只手把自己给吊死了,也真够难为他的!嘿嘿........"
"蓝屋"开张后生意很好,我没事就往那儿跑,几乎天天和健混在一起.喝酒,抽烟,吹牛,听歌,一起唱歌......可是健却越来越瘦,脸色越来越灰,我劝他去看看,他却总是无所谓地拒绝.
大概是初秋的一天,健突然对我说,他希望我能给他写一首歌词,他来谱曲,反正也没事干.没准会因为这首歌一夜成名呢.我笑他,说没那么便宜的事儿.他却说试试总可以吧.于是我写了篇头的那首词.他说很好,十天之后准让我听到他唱出来.但是,五天之后,健死了,死时22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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