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是人类的神话。它让人类的思想，如雨后的溪水，一点点丰满起来。

人从何处来？又将走向何处？我长久仰望一棵树，被一种神秘的气息所吸引，我不知道在生于斯长于斯的漫长年月中，人与树共同坚守着怎样的契约，以至于人在漠视天下树木时，树仍保持着谦恭的姿态，伴着人类的脚步艰难前行。假如大地上没有树，大地会是一种什么样子，人又会是一种什么样子？人类在地球上的历史，才区区三百万年，但早在三亿五千四百万年前，昆虫就在地球上出现了，而树则出现得更早。

当人类在自以为是的时候，许许多多绿色的植物，在地球上已栖居了34亿年，蓝藻是地球上最早出现的绿色植物。可是，人类的目光，早就忽视了所有植物的存在，人已堕落成为自私、贪婪、麻木、狭隘的非理性生物，人自喻为文明的时候，却是在走向残忍和丑陋，对树的残杀与掠夺，旷日持久，不曾停歇。

日耳曼神话认为，人类是植物变成的，天神欧丁有一天和其他的神在海边散步，看到沙洲上长了两棵树，其中一棵伟岸雄壮，另一棵绰约多姿，喜不自胜，于是下令把两棵树砍倒，分别造成男人和女人，欧丁首先赋予生命，其他的神再分别赋予理智、语言、血液、皮肤、颜色等，成为了日耳曼人的祖先。能把树当成祖先的人，一定能够经常回望来路、懂得反省的人，而善于反省和经常回望来路的人，是不会在世象的纷扰中迷失的人。与日耳曼的想象、幻想、夸张、象征相比，我们只能自惭形秽。各个日耳曼民族都都意识到彼此之间存在着一种亲属关系，或许，他们把树也当作了亲人。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村前村后，都有茂盛的树林，那些树林一直延伸到我目光所不能到达的远方，野兔、黄鼠狼、刺猬和各种叫不出名的鸟鹊在树林里欢快而自由地生活着。某个夏日，既便明月朗朗，不时有狼窜入猪圈，突袭酣梦中的猪，甚至我的伙伴也有被狼咬伤的事发生，待人们发现狼群起而攻之时，它早遁入树林，无影无踪。我慢慢长大，那些树林，慢慢退缩，当我在外飘泊多年，仔细审视故乡时，只有一片空茫的大地，所有的苍松翠柏，绿树红花，都成为绝版的思念和怀想。曾经多少个深夜，故乡的树木走进我的梦乡，让我重温童年的温暖，步入长辈们讲述的古老童话。我是在乘凉的星光和月色下，放飞思想的翅膀的，关于董永、关于鹊桥、关于嫦娥、关于那些现在仍不为所知的神仙鬼怪、关于远方的王子和美丽的公主、关于善良的白胡子老头、关于民间奇闻……所有的故事都在树叶间跳跃，所有的想象都在星月的银光下流淌。如今，我一觉醒来，外面漆黑一团，我的大脑图像里，只有坚硬和空洞，坚硬的是钢筋混泥土构筑的宠大建筑，空洞的是被撂荒了的肥沃的田野，我蓦然发现，好久以来梦里居然没有树。那些树，早化作了烟尘，在岁月中流逝。我仍清晰地记得，一次高烧不止，打针吃药也无济于事，村里的人望着软绵如面条的我，模糊着脑袋说：“这孩子，定是魂丢了。”母亲抱着轻如棉花的我，在树林里呼唤，最后，她跪在一棵几人合抱的老皂角树下，一声声地唤我的名字，直至把整个大地喊得宁静之后，母亲才疲惫不堪地离去。村里的人把这种方法称为叫魂，奇怪的是，没过几天，无医无药，我出奇地转危为安。幼小的心田，我种下了对森林敬畏的种子。

我生活的那方土地，人们认为风中摇曳的白杨树，可以助病人去热退烧。而在遥远的中东和印度，木头被认为是“万物之本”，即所有东西皆可以用木头做成。木头兼有象征的意义，常绿之树代表长寿和恒，落叶乔木喻为再生。挪威人普遍尊敬橡树，古希腊人視接骨木为丰产神“潘”，长春藤代表酒神巴克斯，桂树代表酒神狄俄尼索斯……

我健壮地活到如今，而那棵老皂角树早已枯朽，它腐烂的粗枝无力地伸向苍穹，仿佛一个人绝望的呼号！不再蔚蓝的天空，浑浊弥漫，瘴气游荡，无限空茫。每次与这棵古老的枯树相遇，我都有一种亲切感，同时也会涌起无限的飘泊感，我经常觉得自己的命运是秋天里的一片树叶。

众多的故事中，一个传说记忆犹新，说是月亮里有一棵高大的月桂树，高度达到五百丈。有个叫吴刚的年轻人，出生于汉朝，他整天醉心于仙道而不专心学习，因此天帝震怒，把他居留在月宫，令他在月宫伐桂树，并说：“如果你砍倒桂树，就可获仙术。”吴刚执拗地砍树，但他每砍下一斧，树会留下一道很深的疤，斧的利刃一旦离开树，那道疤痕会马上愈合，日复一日，吴刚伐桂的愿望仍未达成，因此吴刚在月宫常年伐桂，始终砍不倒这棵树,吴刚周而复始地砍树。他的形象，让我想起触犯了众神的西西弗斯，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西西弗斯的生命就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消耗殆尽。当我回到故乡，再也见不到成片的树木森林时，我多想，人们对树的砍伐，会是一种无望的劳作，可现实总是如此触目惊心。

印第安的某些部落里，常常有些让俗世的人们不理解的特殊仪式。有的认为，人去世后，人的灵魂与*体会分离，灵魂会栖居于树里，永远不死，一旦有什么重大事件需作出决定而又无法把握时，祭司便到森林里，亲自聆听树的喻意，这也是祖上的指引。这一刻，树成了于高的智者，成为灵知的化身，成为神的象征。我不认为印第安人无知、弱智、盲从、愚蠢，我反而认为他们活得更加空灵、智慧、和谐。各国的民间神话中，都与树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头绪。在北欧神话中，整个宇宙共由九个世界构成，连结这九个世界的是一株巨大的树，它是宇宙万物的起源和载休，它生机盎然，枝叶覆盖了整个天地，枝干支撑着整宇宙的重量，根部贯穿于全世界。而在菲律宾的传说中，上帝玛卡嘎嘎胡姆有一天将长矛插到地上，让它长成一棵树，待树长大后，他从树上摘取种子，到处播撒，大地上便长出了世界万物。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腊地区传说在宇宙刚刚诞生时，安邦神背靠一棵巨大的榕树歇息，上面掉下的残枝化为各种生灵……

前些年，一位爱好旅游的朋友告诉我，他在浙南某县城旅游时，完全被迷住了，那个山地丘陵地带，山谷间随处能听见杜鹃的鸣叫，他在绵绵细雨中让那欢快的歌唱牵引前行，不一会却又云开雾散，习习山风把雾驱向了山的另一边，雾霭下的梯田沸腾般显现出来，自上而下涌向河谷，完成了一幅抽象的油画。画中一位小女孩，去看望她的母亲—一棵树。他大为诧异，一了解才知道，当地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在孩子年幼时，家人会领她上山找一棵老树，认这棵树为母亲。朋友描绘的美景我已淡忘，但关于认树为母亲这件事，至今想来清晰可见，我预想到当小孩子生病时、遇到灾难时、不顺利时，或者有所愿望时，她会到树下祈求佑护，逢年过节，她会带上供品前去祭拜，他们一定相信树是有神性的，他们与西方某些神话接近，认为树象征着生命力，象征民族力量的源泉。这样的意识，或许在文明初开的时代都不约而同地获得了共识。

一棵树，拥有神明般的力量，是因为人有着对自然的敬畏！

新约中，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那十字架是用一棵树制作的，他是不是在以这种独特的方式，通过树木这一载体来转化世间的丑恶，救赎人类免于因罪恶而导致灵魂的永久毁灭？圣经中，亚当和夏娃因吃了知善恶树的果实，被赶出了伊甸园。在圣经的结尾，树具有转化原罪的能力。书中写道：时光尽头，新的天国之城降临凡尘，城中央的生命之河两岸的“生命树”上，都结满十二种果子，能使万民的灵魂得到救赎和升华。

佛祖是在一棵菩提树下坐化的，他为何要选择一棵菩提？

诺亚方舟是用柏木造成的，那只巨大的箱子，可曾承载着人类美好的梦想？

一棵果树，掉落下一个萍果，结果砸中了牛顿，人类因此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因为万有引力的理论不但奠定了现代科学基础，也暗示太阳系的运行原理，甚至影射到圣经故事。那只幸运的萍果，若是在如今，砸在谁的头上都会起一个肉包，只会招来怨恨和诅咒，树干上甚至会重重挨上一脚，牛顿的幸运也是人类的幸运，这幸运来源于一棵普通的萍果树！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炎帝，睿智神明，拓土开疆，始创农耕，揉木为耒，断木为耜，使人类从游牧转入农耕，由野蛮走向文明。耒和耜都是木制的掘土工具，是先民在远古从事农耕的最主要用具。

树木是人类在漫长进化的浩瀚海洋中，最华美的乐章，它隐含着命运的苦难、向往的寄托、前行的智慧、理想的丰满。如果可能，我将为人们送上泪水浸泡的耒、鲜血浸染的耜，以及岁月深处朽钝的所有木头，我感到，它们是人类真正的历史，当人类走到时间的尽头，无处逃逸，就用最后的腐木星子，燃起一堆微弱的灯火，照亮并温暖我们这个黑暗的星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