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紫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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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看落日，看着落日一点一点的被山顶吞噬，看着我的影子越拉越长，它走过田间，走过小溪，走过小溪上的石拱桥，走进树林，走向大山。而那时，黑色从山顶遮下来，漫过山腰，漫过树林，漫过小溪，漫过田间，来到我的脚下。我是看着黑色轻盈地脚步从我脚下往我身上移的，它的脚步那么地轻盈，如同清风拂过我的脸。看着黑色的脚步在树林间跳跃，看着我的影子消失在大山深处，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消逝，消逝在那大山的深处。

很小的时候，每到黄昏，我都会跑到村后的山顶上去看落日在对面的山头渐渐地消失。看着落日就在对面山头上，我很想跑到去，一把抓住下落的日头，让它永远地不下落。有好几回，我已跑出了好远，但还是放弃了，因为我越跑下山顶，那落日就越落得快，这使得我只能乖乖的返回山顶。与落日相反地是，从各家各户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徐徐地往上升，在黑夜来临的那一刻，终于把地和天连接在一起。那一刻，田间依旧有人躬身挥锄，仔细倾听，甚至还可以听到锄头啃地的声响，那声音，是大地痛快地叫喊声吗？小溪淙淙的流水声清晰地传来。

在落日消失前，最热闹地要数村前水塘边的泉井，几乎全村的小孩都在那里，大点的则洗菜的洗菜，挑水的挑水，比较小一些的则在一旁耍水。大家说着当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虽然那事大家都知道，甚至也讲过好几回了，但每次讲来，依然让所有听过它的人欢快地笑。笑声飞扬，贴着粼粼的水纹，同那水上鸭子咯咯叫声相融，共同演凑了一首独一无二的乡村的黄昏乐曲。其实，快乐原本就是那么的简单。只要一个纸船，一只鸣蝉，一条毛毛虫。

留着羊角辫的四五岁的小孩，挥舞长长的竹竿，赶还在水塘里戏水不知归的鸭儿回家，那鸭儿一上岸，不约而同地抖抖羽毛，拍双翅，一身的水珠从洁白的、暗灰的、黑色的羽毛上滑落，弄得其脚下的土地弄湿一片。孩子们洗菜好后，将菜放进那几乎同自己一样高的桶里，然后手穿过桶耳，用肘勾起桶，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被从挑水人的水桶里溅出来的水淋湿的石径上。那石径，从井泉曲曲地向村里延伸，伸到每一户的门口前。木门是虚掩着的，无须敲打，只要将脚一抬，就可以进去，至于门前的狗，只要你不是外村人，它是不会理睬你的。

房子是土房，低矮。外面的天还没全黑，但屋里的东西全却都看不见了，只见灶堂里的火贴着那黑黑的锅飞窜，有时候窜出灶口。从外面进来的人在门口站定了一会儿，等眼睛适应了，借着火光，才可以依稀地看出那黑乎乎的灶堂，那灶堂前墙角处乱七八糟的柴火，有玉米竿，有花生皮，有黄豆萁，地上散落着三四张矮凳。外面的天终于全黑了，门外有放锄头的声音。家里的人全都回来齐了，揭开锅盖，盛上一大碗饭，夹几筷的青菜，走出房子，蹲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那狗走过来，抬头盯着小主人手里的碗，咂咂嘴巴，摇摇尾巴，没敢吭出声。

等我长大了，我一定到对面的山顶去把下落的日头拉住，不让它掉到对面山顶背后。看着渐渐消逝的落日，我对自己说。说这话的时候，我是赤着双脚坐在村后山顶裸露的泥土上，双手支着胖圆的下巴，周围是杂乱的草，一棵茁壮的树傲立在风中，天边是无际的群山。

我不能再跑上村后的山顶上看落日了，因为我长大了，可以跟大哥一块儿去抬水了，力气再大一些之后，便一个人挑水。肩上压着扁担，两头的铁勾上挂着水桶，那扁担两头随着自己的脚步上下颤动，桶里的水荡着，开始还溅出来，后来却只在桶里跃动。铁勾上的水桶随着我岁数的增大而由变大，原先得抬至少十三四次才装满水缸，如今三四趟就行了。

我终于敢独自一个人到对面的山头去了。站在对面的上头上，那里跟我村后的上头没两样，败草中点缀着绿色，裸露着的红泥土在阳光下反射紫色的光线。我坐在对面山头上等落日，但我却失望了，落日却没有如我先前所想的那样，落在它的背后，而是落在的它背后更远更高的一个山头上。我突然觉得很失望，有一种被骗的感觉，而骗我的则是我那双用来看东西的眼睛。那一段时间，　我不再相信我的眼睛。有时候，我甚至想把它们弄瞎。我喜欢上了黑夜，因为在黑夜里，我不必弄瞎眼睛。那会很疼的，我怕疼。黑夜中，我拿着矮凳坐在院落里，抬头数星星。看着星星一明一灭的，欢喜极了。听奶奶说，那是星星在对我眨眼。星星也有眼睛，那它的手和脚在哪里呢。我睁大眼睛找，却始终没找着。

田里总有做不完的活儿，每天都累得精疲力尽，骨头象散了架，晚上躺在床上，抚摩着疼痛的双腿，回想原先很小，还不能干活时那段自由幻想岁月，我想，要是我永远长不大，那该多好呀！我就可以每天在落日的时候，跑上村后的山头看落日，而不至于现在这样，让那落日的余辉将我弯着的腰拉成一个大大地弓，投在秋收过后一片萧杀没一点声息，没一丝活力的大地上。

正常的人总是要长大的。其实，长大也是有许多小孩没有的快乐的，只不过，我们总是只在意不快乐的事情罢了。我长大了，我可以背着书包上学了，我识字了，我能背一首诗了，我可以教临家的小妹“一二三四”了。当“一”字从临家小妹的嘴巴里半清半楚地吐出的时候，我的心里甭提有多甜。看着临家小妹一边说着才学会的字，一边雀跃奔跑欢喜样，那一刻，灿烂的阳光便荡在我那傻傻的脸上，有一种成就感。

我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抽屉，我把父亲给我买的连环画放在里面。每天，只要我一有空，就拉开抽屉，将原本已经摆放好的连环画一本一本的拿出来，重新摆放。最少的时候，一天也有那么五回。邻居的威哥有一叠一叠的连环画，但他是不轻易地借给我看的，理由是怕我弄坏了他的书。我一有空就去威哥那里，目的当然是想看连环画。即使没能看上，看威哥画画也是件很高兴的事。威哥画的画很不错，家里的墙壁上贴满了他的画。看着威哥拿着画笔沾着色彩在白纸上涂，不一会儿，一匹战马就前脚腾空的在纸上嘶叫，欲破纸而出。我喜欢上了画画，我哭闹着父亲给我买画笔买色彩买画纸。父亲对我说，只要我同威哥一样大了，就给我买。于是，我就盼望着我快快地长大，长得同威哥一样的高。直到我进入初中，我才知道，父亲那是在骗我，我是永远不会长得如同威哥一样大的。

在我进行小学升初中的升学考试那年，威哥考上了一所地区重点高中。记得，那时，全族的人都很高兴。族里的长辈们都说威哥为我们族争了光，都要我们小孩向威哥学习，以后考到那个地区重点高中，从此一辈子就不用做农活了，而是住在都市里。他们说，那里有漂亮的楼房，厕所比村里任何一家的厨房还要干净。我吵着要买东西的时候，父亲总是对我说，等我跟威哥一样能考上那所高中，我爱买什么就买什么。于是，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地努力。

威哥去学校去了，搭上了一辆很长的客车，听父亲说，威哥要到很远很远地地方去念书。我对父亲说，我也要搭车。父亲说，可以。但要等到你跟威哥考上了那所高中才行。威哥走了，在长辈的殷切希望中，在我们小孩的羡慕中。

我站在威哥的画前，那幅画了战马的画已经陈旧，然那战马依旧双脚腾空嘶叫着。战马的脚下，是一片辽阔的草原，背后空旷的背景是天空，天空的颜色是紫色的，大片大片地紫色。我默默地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象威哥那样，到很远很远地地方去念书。我这样对自己立誓时正是午后，阳光透过瓦片的缝隙照在画上，我看到画上那大片大片紫色天空下有一轮太阳在转动。

那是一轮紫色的太阳。　

本文已被编辑[兰蝶]于2004-12-12　8:58:01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