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的鬼,走路很小心,它害怕摔跟头,变成了人”。已经加入鬼籍的年轻诗人顾城如是说——题记
我十九岁那年大学毕业,携带一张盖有某教育局红色印章的介绍信和几本破书,就懵懵懂懂的成了这里的教师。
学校建在远离市区的一座海拔不高,荔林茂密,野草离离的山丘上。校园周围似有实无的围墙,由于年久失修,灰土剥落,砖头裸露,残垣断壁的地方乱石成堆,杂草丛生。每当黄昏降临,如血的残阳里到处煽动着归鸦黑色的翅膀。每走几步,就有几堆土坟耸在眼前,或者几块被放倒的墓碑横在脚下。不知从哪年哪月哪日起,附近几个山村的农民,就把他们祖先的灵魂安顿在这里。食堂的旁边,有一口神秘的古井,红砖楼下面的池塘,周围是一片阴森茂密、面目狰狞的相思林。这里的许多地方,都可以作为演绎《聊斋故事》的环境。我从初来乍到时的一串青涩的野果,到离去时的一截老朽的枯木,记得最真切的是这所学校经常有闹鬼的传言。
一个姓林的物理老师,到这所学校工作不久,只要是阴雨天午夜,他总是冷得苏醒过来。睁开惺忪的睡眼,就会模模糊糊的看到,在微黄的灯光下,两条毛茸茸的黑粗大腿慢慢的从屋梁上晃动下来。接着是两个男人,穿着拷绸布衫,腰里别着驳壳枪,头上黑色的礼帽拉的很低,完全看不到脸面,大摇大摆的在宿舍转悠。最初几次,他想破门而出,可总是找不到门,四面都是冰冷坚硬的墙壁。后来林老师的爸妈准备了很多菜蔬果品和酒水,摆在宿舍门口虔诚的祭拜,烧了很多纸钱,好话说了一箩筐,但效果并不见佳。此后,午夜时分,他看到的是这两位好兄弟摘下礼帽,往脖子里倒酒和填塞食物。林老师吓毛了,这是两个没有头颅的孤魂野鬼。“三十六计,走为上”,熬完这个学期,林老师申请调到现在已经从龙海分离出去隶属漳州的某所中学。
一个姓王的数学老师,拿了池塘旁边的一间宿舍给她儿子住。她儿子可是这所学校某届最优秀的学生。宿舍很清静的,只是比较阴暗,白天不开灯,要进去一会才能看到人面。这孩子住了几天就不敢住了。他说: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有一个全身湿漉漉的女孩在床前跳来跳去,长长的头发偶尔甩开,露出的是一张蜡黄蜡黄的脸。屋外的池塘边常常会响起很慢很低的声音。仔细的听,这声音从树上发出来:放我下来吧!我冤枉 啊!我受不了!很痛啊!很痛啊!后来听说,许多年前,天未亮的时候,食堂的工友去提水,发现井里浮着一具女尸,打捞上来,是本校的一个女学生。这可怜的女孩不幸落井,香消玉殒,是自己不小心还是有人蓄意谋害,谁也不知道。夜阑人静的时候,这女孩在荔枝林里哀哀的哭声传的很远。后来还听说,人民政府镇压反革命,就在这里结束那些死有余辜的生灵。他们罪恶的尸体,就横七竖八的堆弃在浪漫的相思树下。凄风苦雨的夜晚,这些无家可归的幽魂,便聚集在这里绝望的哀嚎。
一个姓开名锁的劳技老师,总喜欢独自一人,窝在宿舍后面的一块墓桌上看书,直到暮色完全溶尽归鸦的翅膀,才悻悻而归。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样,看完书,就到附近的小吃店买了一包鸡爪、烤牛肉等熟食和两杯中华米特酿,躲在宿舍里自饮自嚼起来。开先生酒量不高,一杯米酒下去,很快就云里雾里。开先生想开第二杯,突然瞧见门边站着一个妇人,姿容曼妙,身材窈窕,体态风骚,抿着小嘴看着他笑。这妇人挽着高高的发髻,高开的绿色旗袍里,雪白的大腿若隐若现。开愣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这妇人嗔怪他:我叫巧娘,经常见面的,怎么就不认识了,真是贵人眼高。开也觉得面熟,就是想不起来,便诚惶诚恐的邀她入座。这妇人也不客气,挨着开的身边坐下。喝酒吃肉,落落大方。借着酒劲,开有些把持不住,便讲些疯话企图打开她的心锁。她并不在意。开得寸进尺,像贼一样的眼光锁定妇人性感的地方,妇人也只是很不自然的把头转向别处。开得尺进丈,挨近妇人,把手伸了过去,妇人紧张的站起来往外就走,开出门送她,这妇人也不拒绝,走到一座古朴寂静的庄院。妇人说:“到家了,你回去吧”。开很失望,很不舍。妇人站着不动,瞅着他笑。开饿虎扑食般的抢过去,抱着她乱吻。这妇人没有拒绝,任他轻薄-----第二天早上,一个早起的农民经过,看到开抱着一头母猪,呼呼睡着,嘴上都是泥土和猪毛,全身都是猪的气味,笑得直不起腰来。他说昨晚他家的母猪发情,跳墙去找男朋友,怎么就跑到这墓地上和情人幽会。藏在野草丛中的墓碑分明写着,爱妻郑巧娘之墓,民国三十三年立。
我在这所学校前前后后呆了十几年,住过的宿舍,据说都闹过鬼,可我连一次也没碰过,我也常坐在墓地上看书,却从没有开先生这样浪漫的艳遇。但总感到这里没有阳光,到处阴森森的,空气中总弥漫着一丝丝鬼气。学校的所作所为,总令人费解,总让人的心情,没日没夜的淫雨霏霏。
那时初二升初三,暑假补课是惯例。段长去找后勤要课本。喝得醉醺醺的后勤爱理不理的说:课本和练习全到了,可是三个年段混杂在一起,要怎么去找呢?段长诚恳的说:没课本,学生怎么上课?后勤轻巧的说:叫学生自己去借,开学就发了。段长很不理解的说:有课本不发,让学生去借,这怎么说得过去呢?后勤不耐烦的说:你管那么多,别人的孩子死得完吗?段长无语,在私下里牢骚:这鬼学校。
“两基”建设那年头,学校要制造很多材料接受检查。其中有一项就是制造学生的操行评语。材料多,人手少,时间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学校郑重承诺:写完一个班级,工钱一百元。鄙人写字作文的功底还行,又遗传祖辈父辈连续作战不怕疲劳的作风,一天就写了两个班级,质量无懈可击。到领钱的那一天,一百元变成五十元。我们这些“勇夫”很气愤,责问学校不讲诚信,学校解释说这是教育局的意思。当时听到教育局,就像现在听到中南海一样震聋发聩,只好自认倒霉,在私下里偸骂:这鬼学校。
这所学校所处的地方经济较发达,多数家长不尊重老师,不关心孩子读书,辍学率高得惊人。一个班级从初一入学的四、五十个,到初三年毕业,往往只剩下二十来个,严重的到初二年就只剩下十来个了。上级领导来检查验收“两基”的丰硕成果,这所学校的巩固率竟然高达99.97%,受到上级领导的充分肯定。他们的佳绩在于成功的应用了《孙子兵法》和毛泽东的游击战术。第一招“衣锦还乡”。学校把以前空荡荡的教室全部排上课桌椅,挂上某个年段某个班级的牌子。和村委会配合,请回已经辍学的学生,来这些教室坐着,每人每天补贴二十元,直到检查组撤退。第二招“以一当十”。学校只能召回部分辍学的学生,这样做可谓杯水车薪。同时,学校派一个班级,潜伏在离学校不远的学农基地——青莲山上。山头插满共青团团旗和少先队队旗。上级领导来了,学校就指着远方迎风飘扬的红旗告诉他们:“我们有十个班级在学农基地劳动,我们在狠抓教学质量的同时,也培养孩子的劳动习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检查组什么时候撤,这些孩子就什么时候回来。要是检查组不走,这些可怜的孩子和他们倒霉的班主任就得在山里呆着,哪怕刮风下雨。第三招“瞒天过海”。为了填满所有的空座位,学校雇来几部解放牌大卡车,从附近乡镇借来一部分高年级的小学生,来帮助我们一所乡下中学巩固率高达百分之百的伟业。在检查组的领导激动的赞扬声中,教师在私下里嘀咕:这鬼学校。
弹指一挥间,十五年过去。我携带一张盖有某教育局红色印章的介绍信和几本破书,将信将疑的回到了人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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