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李贺
——大器免成
我们的生活中,有一种叫做距离的东西。距离可以让你获得,距离又或许会使你失去。
我俯身看水里的月亮,我和月亮之间半米的距离给了我月亮的完满。然而,只要伸出手去触摸,月亮就刷地一下跑了,跑到遥远的天际,任你仰着脸声声地喊,也是够不着,眼睁睁地看着它在山际沉下去,沉下去,把水里的影子也带走了。
月亮沉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来,李贺称之为“白晓”。乘青骡,背锦囊,李贺在白晓里出发,向远方流浪。
李贺每天都这样,青骡缓缓地行,奴仆急急地从,李贺悠悠地找着他的远方。太阳从“红影”到“车轮”到“火神”,李贺的远方却越来越远。然后太阳也沉下去了,李贺在“隙月斜明”里回家。远方还在远方,李贺找到的只有一锦囊呕心沥血的诗句。母亲怜惜地叹道:“是儿要当呕出心始已耳!”李贺不说话,却没来由地觉得心痛。
李贺病了,唐诗病了,李唐王朝也病了。
李贺还是喜欢在夕阳里望向远方,可是没有人在远方呼唤他。他对着远方,丢失了“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豪情,只剩下“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的哀叹。月亮在远方看着李贺,给他一丝微薄的慰藉,又在下一个白晓前遗弃了他。
远方太远了。唐太宗恢弘壮阔的大写意时代已逝去了近百年,唐王朝广阔的疆土上,只留下宪宗炼丹炉里的青烟。李贺不是马周,也不是主父偃,但他也向西望去,向长安望去。李贺到长安做了三年的奉常,在“家人折断门前柳”之前,带着过早斑白的头发回来了,囊中只有几十首残破的诗。
李贺害怕时间,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说:“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飞光未负此一杯,给了他二十七年的宝贵光阴和长久的艺术生命。但李贺不害怕距离,他深信远方会给他回声。他想着远方的沙场,“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可远方就像那天晚上的月亮一样欺骗了他,带走了他的青春、健康、热情和理想,只留给他一纸纸艰涩的诗句。到死的时候,李贺还坚信这是远方的神祗要唤他去作白玉楼的序文。
李贺的远方也在水里,他执着地想抓住点什么,结果得到了一片片破碎的残光,照亮着晚唐越来越枯竭的矿脉。李贺和远方之间的距离总是那样不远不近,于是当月亮在远方沉下去的时候,唐朝人失去了李贺,我们得到了李贺。李贺在他的青骡上渐行渐远,远方还在李贺的远方,但李贺却早已在我们的远方。
二十七年,这个鬼才竭尽了自己的荧火,点燃了唐诗最后的辉煌。如果时间也是一种距离,二十七年,李贺失去了远方,但李贺得到了李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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