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又是一个深秋的黄昏,阴坡的崎岖的羊肠小道上,有一个身穿灰旧布衫、头缠白色布巾的汉子风尘仆仆地走来。
他不时停下脚步揩揩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打望一下四周熟悉的风景,然后正正肩上的背篓继续赶路。
他的背篓里盛着一些木匠工具,几把锯子绑在上面,一副地道的木匠打扮。
他就是贺老幺,离家已有三年的贺老幺。
他的心早已飞回了家。三年了,不知道年迈的父亲现在怎样,几次从遇到的熟人的嘴里探知老爹仍活得很硬朗,可他总放心不下。
三年里,他经受了太多的磨难,他懂得了太多的道理,他清楚自己此次回家肩负的重担。
自己已不再是一个莽撞行事的青皮小伙子了,遇事一定要冷静思考。
他又想起了首长们的叮嘱。
临回家之前,贺胡子专门把他找去谈过话。
尽管跟随长一年多,但单独与他座谈还是第一次,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动作也显得很拘谨。
“小弟娃,你回去的任务不小、担子不轻阿。”军长吧嗒两口草烟笑眯眯地说。
“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贺老幺啪地立正。
“坐下说。你的任务都清楚了吗?”
“清楚了,连长都给我讲了。”
“好。回去好好干,要随时注意安全,要多动脑瓜子。祝你成功。”贺军长站起来。
贺老幺握着军长宽厚有力的大手,心里生出一股力量。
“再见。”老幺向军长敬了个礼。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小弟娃。”
军长目送他走出好远。
贺老幺直到现在,一直都觉得军长那热切的目光在注视着他。他感到浑身是劲,步子迈得更快、更沉稳有力。
再翻过一个垭口,就能看见自家的门了,贺老幺归心似箭,撩开大步一路小跑。
突然,他看见前面山路上走来一个身穿军服的人。他机警地躲入路旁的树丛中。
来人渐渐走近了,贺老幺认出那不是别人,正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成。青成一路勾着头,嘴里衔一根狗尾巴草,无精打采地走着。
贺老幺猛地从书从中一步跳上小路,把青成吓得一惊,本能的大吼一声“搞么事?”
贺老幺没言声,笑眯眯地打量着几年不见的老伙计。青成几年不见,脸上也有了些小变化,皮肤比以前粗糙了许多,隐隐地出现了些皱纹,那一双精明的眸子里也透出些迷惘。
青成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木匠打扮的男人。好熟悉的面孔呵,满脸的络腮胡衬得一张脸更加刚毅,从双眸射出的两束热切的目光中,青成找到了老伙计的影子。
“老幺,你是老幺。”青成疑惑的自语。
“青成,我是老幺。”贺老幺动情地说,放下了背篓。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贺老幺喉头发哽,用手使劲地拍打着青成的背。
青成的泪早已滚落出来,洒在老幺的肩上。
“你不是人,一走就是三年,一点音信也没有,我们好想你呵。”青成哽咽着说。
“我也想你们,我这不回来了?”
青成松开手,背过身去擦了一把泪,脸上绽出笑意,“走,到我家去说。”说着背起了贺老幺的背篓。
“不,我还是先回去一下。”
“也行,老伯不定多想你呢,我也一路去。”青成走在头里,一路给他将这几年家里的情况。
两人说说笑笑,一会儿工夫就到了老幺家门外。
“贺伯伯,快点出来哟。”青成高声地叫起来。
“么事,青成娃。”贺老伯在屋里答了腔。
“你看谁来了。”
“这回不是覃老二么。”老头子从屋里伸出脸来。
“爹,我回来了。”贺老幺恭恭敬敬的叫他。他看见父亲比以前更老了,显见得身子也不如以往硬朗了。
“哦,老幺回来了,学到个木匠了?”
“咹,您身体还好吧?”
“还好。”老头子没多言语,进屋去了。
贺老幺蹲在灶前,青成顺手拉过一只条凳,两人坐在上面给灶膛里添火,贺老伯进进出出地开始做夜饭。
“这几年多亏有青成和覃二经常来照料我,给我挑水砍柴,你该好好谢谢他们。”老头子说。
贺老幺拍拍青成的肩,没说什么。两人彼此对望了一眼。
“巧灵呢,怎么没和你一道回来?”青成问。
“我现在也不晓得她的音讯了。刚出去时是一路,后来就分开了。说来话长啊,有空我再慢慢给你们讲。”贺老幺眼望着灶膛里窜动的火苗,他不由地想起了巧灵清秀的面庞。
“听说她后来给家里写过信,说在什么地方读书去了。可信中没提到你,这是怎么回事?”青成过了一阵又问。
“后来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你听谁说的?”
“还不是她的老爹。你们刚走那阵子,他整日窜上跳下,硬要肖胡子把你们追回来,可跑苦了我们。后来巧灵来信了,他才安然,又到处吹嘘她女儿生就是个读书的料,现在正在外面上着大学堂,早把你给蹬了。我们当时很气愤,按说她不会是这样的人,可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哦。”贺老幺认真地听他讲着,嘴角漾起一丝笑意。
青成又往灶膛里添了几块柴。
“青成,你们保安队现在的情况怎样?”贺老幺问。
“还不是老样子。有时黄瞎子带着搞训练,他那几招花架子差不多都会了。平时就大多在给肖家做工,家里的活倒常给耽误了,租课又重,有很多人都不情愿在那呆了,可又惧着肖胡子。再说肖胡子对我们也都还过得去,不象黄瞎子那样坏,过一天是一天呗。”
“付麻子再没来过?”
“来过几次,后来给我们送了些破枪。这不,又发了套服装,要求每天都得穿着。这样一来,好象倒和乡亲门生分起来了。”
贺老幺听得渐渐地皱了眉头。肖胡子这只老狐狸,他的招数毒着呢。
老头子招呼他俩吃饭,青成说吃了。贺老幺硬给他递了一碗。
饭后,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青成邀老幺过去玩,两人就点起火把,一路朝青成家走。半夜老幺才回屋,他没惊动他父亲,独自去睡了。
第二天傍晚覃二们又来看他,邀来了一大帮小伙子,里面也有没在保安队的人。大家说笑打闹了一阵,天黑后才纷纷散去。老幺挺高兴,和大家闹得挺欢。
临走时,老幺分别给覃二和青成说,明晚找他们有点事商量。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到阴坡到处转了一圈,见人就打个招呼,拉拉话。这样一来,谁都知道他学木匠出师已归家了。
他也曾到郑老夫子的门前站了一回,没见着人。肖家他倒没去,他知道,他们迟早回找上门的。
郑老夫子和肖胡子为了顾面子,明着是不会把他怎么样的,这一点他已从与青成的谈话中分析出来了。可肖胡子现在手段挺阴,得想办法防着他点。
他回家又一个人躲在阁楼上仔细地把那只手枪擦拭了一番。这是连长作为礼物送给他的,他还没用过几回,现在就成了他自卫的最重要的武器了。
晚上,覃二和青成先后到他家来了。
两人感到贺老幺有什么重要的事要给他们说,彼此都在心里默想,但谁也没想出个究竟。
深秋的夜凉意很重,贺老伯烤了一会火,先独自去睡了,留下这三个人在火坑屋里拉话。
桐油灯的一星亮火渐渐熄灭,贺老幺没去加油。柴火燃得很旺,把每个人的脸都映红了,跳动的火苗把每个人的影子投在黑黑的木板壁上,不住到晃动。
“今天晚上找你们来,是想跟你们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贺老幺把火堆扒拉了一下。
两个人都把目光紧盯在老幺的脸上,那张脸在火光中显得更加刚毅。
“回来后,我一直没给你们过细讲这见年在外面的情况,我不是不愿意讲,你们要记着,今天说的事你们千万别说出去。”
气氛一下子显得紧张起来。
“那年我把巧灵偷走后,就照直往湖南那边跑了,你们都知道桑植的贺胡子两把菜刀起事的事,你们猜得不错,我们当时就是一心要投奔他去的。”
“找到他们没有?”覃二急着问。
“不凑巧,他们当时已转移到别处去了。我们只好栖身在一对无儿无女的老人家。老人是个木匠,我就当了他的学徒,跟着他走村串户地给人装屋。巧灵呢,在屋里陪大婶种几亩薄田。就这样过了一年多,我的木匠也出师了,一时又探听不出红军的音讯,就拼命地给人做工,好积些盘缠作路费继续去找出路。”
贺老幺长出一口气,那些日子仿佛又在眼前流过。
“终于攒足了一些钱,我们跑到了汉口,当时路费也用完了,想往什么地方去也不行了。那几天,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的木匠手艺在那也派不上用场。好在几天后我在一个砖厂里找到了活干,不久巧灵也找到了一份当丫头的工作。
“从那后,我们就很少见面了。最后一次见她,她告诉我说她给郑老头子写了信,她住的那家人家是挺有知识的好人,家里也有一个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小姐,正在洋学堂里读书,老爷听了她的遭遇,就想让她俩做个伴。巧灵也动了心思,就叫家里给她送钱。再去就没找到她,听另外的丫头说她已经在上学了,我也就放心的走了。”
“那郑老头子还真不是吹牛。”覃二点点头。
“后来我听说贺龙又回了湘西,就又赶去,一个人倒是利索多了,可在路上出了些差错。先是被国民党兵给捉住了,逼着去当了两个月的挑夫子,后来趁黑跑出来。在打探红军消息的时候,又被一窝土匪给抓去了,关了两天两夜,幸好遇上特科大队去掏匪窝子,才被解救出来,从此就当上了红军。”
“啊,你真是红脚杆?”覃二吃惊到追问。
“嗯。那可是一支好队伍,个个都是苦大仇深的穷汉子,打起仗来都像小老虎,平时在一起,都像亲兄弟。”贺老幺回味起自己在部队的生活。
“他们不是个个长红毛,都是凶神恶煞吧?”覃二又问。
“你看看幺哥不就晓得了。”青成吹了他一句。
“那肖胡子跟你讲的大不一样,他说共匪都是浑身红毛、青面獠牙的恶鬼,就是要共产共妻。”
“你也信他那一套?”贺老幺笑笑说,“红军是为穷苦人打天下的队伍,要让穷人翻身,都过上好日子,吃穿不愁。比如你,就能种上自己的田,住上大瓦屋,娶上个漂亮的新媳妇,再不受人的欺。”
“哇,那不就是神仙日子了。”覃二听得满脸喜气,“那你怎么又回来搞木匠来了,这样的大事不做,你是不是又和谁闹了别扭?”
“你尽插些什么嘴?好生听幺哥讲。”青成抢白了覃二一句。
“那队伍里都是些好小伙子,谁和谁有什么大冤仇?呢他们互相之间都有一个称呼,叫‘同志’。”
“同志?”两人一起跟着学。
“同志。”贺老幺接着说,“当官的和当兵的都吃一样的饭,睡一样的铺。打仗时,当官的冲在最前面,官兵那才叫平等呢。”
“那这官还有什么当头?”覃二迷惘的问。
“都是同志嘛。”青成似乎已经理解了这支神秘的队伍。
“今天夜深了,你们也要回去休息了,明天还得去操练吧。记住,我讲的这些暂时谁也别告诉,明天我们再聊。”
贺老幺目送二人走出好远。他已经感到,党交给他的任务他已经完成了一部分,心里分外高兴。
覃二和青成这一夜没睡好觉,他们都被贺老幺讲的那些新奇的事情深深吸引住了,脑子里总在走马灯般晃动着那支由穷苦人组成的队伍的影子。
第二天刚擦黑,二人便气喘吁吁到跑来了。
贺老幺以为出了什么事,忙问他们是不是有情况。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他们是想早点来听那些故事的。
贺老伯挺知趣地走开,让他们一起谈白。这晚上,贺老幺向他们宣讲了更多的革命道理。
他们听得津津有味、热血沸腾。覃二干脆脱光了膀子,一身腱子肉泛着油光。
两人都对贺军长领导的这支队伍充满了向往之情,要贺老幺带着他们去找队伍。
“同志们,你们也要知道,这种血与火的斗争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就亲眼看到自己的战友倒下就再也没有爬起来。你们有这个准备么?”
“怕什么,反正没过上好日子,光杆一条,无牵无挂。”覃二说。
贺老幺看他们挺有决心,就把部队首长给他布置的任务讲了。要求他们在本地继续开展革命宣传工作,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快拉起一支队伍来。
贺老幺强调,现在肖胡子手里有不少武器,保安队员们对红军的情况又不了解,现在的宣传活动只能秘密到进行,要慎之又慎。不能让火种还在未燃起大火前就被风给刮熄了。又给他们教了一些秘密活动的办法,要他们分别去发动那些有正义感的青年。贺老幺说他自己就趁给人家做木匠的掩护去发动那些没有参加保安队的人。
临走时,贺老幺一再叮嘱,特别是覃二的脾气挺毛,又是个直肠子,遇事一定要冷静,尽可能隐蔽地开展工作。要记住,这是在虎口里拔牙,弄得不好就有被虎咬伤的危险。
两人满怀豪情到走了,他们感到自己的胸口有一团烈火在熊熊燃烧,浑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的劲。
贺老幺在家做了几天木工活,把家里的门窗都修整了一下,就背起工具出门揽活做去了,半个月后才回家。
已进入了冬天,一场大雪把阴阳二坡绘成一幅黑白相间的风景画。汪家河便是一笔长长的写意。
在阴冷凛冽的寒风里,在那些平淡如死水的日子后面,贺老幺感受到了一种地火在奔突、在燃烧。
他期望着地火燃烧得再猛烈一些。
一天中午,贺老幺刚要出门,见门前的小路上来了一匹大黑骡子,上面端坐着保董肖云鹤,前面牵骡子的便是眨着一只独眼的黄瞎子。
肖胡子裹着一件厚厚的棉大衣,头上戴顶翻羊皮帽子,一幅志得意满的样子。大黑骡子在黄瞎子的牵引下直向贺老幺的门前走来。
“哟,是保董大人。我还没来得及去给你请安,你倒先过来了,这不是明摆着打我耳光嘛。”贺老幺高声大嗓地打起了招呼。
“咳,你一出门几年,回来也不给我说一声,乡里乡亲的,我还真想着你,这不才过来看看。”肖胡子打着哈哈,翻身下了骡背,拍拍打打地迈进场坝。
老幺从黄瞎子手里接过缰绳,没正眼看他一下,把骡子拴在檐柱上,请他们进屋坐。
火坑屋里架着一堆柴火,燃得正旺。贺老爹头都没抬,坐在那儿向火。
“大叔你在享福啊,”肖胡子打了声招呼。
“不敢。莫非我又犯了条款?”
“你这是说的么话。”黄瞎子听老头子的话太硬,肚里窝的火越来越大,想上前动手,被肖胡子暗暗地一把拉住。
贺老幺的眼里也向黄瞎子射出冷冷的光。
“老叔,提那些陈谷子乱芝麻干什么,老幺这不规规矩矩地回来了。”肖胡子忙着打圆场。
“你们坐。”贺老幺拉过一条板凳。
“老幺啊,你还真有些本事,硬是把我姨妹的心给定住了,让我们黄队长怄得几年打不起精神。”肖胡子打着哈哈说。
“话莫这样说,免得黄队长不好想。”贺老幺故意气黄瞎子。
黄瞎子恨得牙痒痒,但又不便发作,只支起大拇指冲贺老幺说:“你行。”
肖胡子又问贺老幺这几年的情形,老幺就把在外拜师学艺混饭吃的艰辛说了一遍,末了加上一句“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哪”。
肖胡子从他的话里感受到一种推心置腹的真诚。
“这样吧,老幺,你这回出去,多少也算见了些世面了,你还是回保安队去,给大家讲讲你的情况,让他们都安心些,不要受了坏人的教唆。现在,我们也正需要你这样精干的人才。”肖胡子也显出一片诚意。
贺老幺低头想了想,他的心里动了一下。假如再到保安队去,把那里的兄弟都发动起来,这无疑是一支很大的力量,通过他们又可以对其家属作一些有力的宣传。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青成和覃二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他心里一热,放心吧,那里有他们,自己就没有必要再去了。况且,还有那么多的群众需要自己去耐心地向他们宣讲革命的道理。从这一向的发动情况来看,只要向他们讲清道理,他发现在群众中存在着高涨的激情,那些看来老实巴交的农民心底都隐藏着一份正义的热情,只不过都被很深地压抑着,倘或有一星火光点燃和导引,那将会燃起一大片无垠的烈火,把青山映照得一片灿烂。
他定了心神,抬头看见肖胡子正眯着双眼望他。他抿嘴一笑,“保董,这事你还是欠些考虑,我当时出来可不是我自己要走的,现在回去,我倒没有什么,恐怕你的脸上不太好看。我看还是这样吧,我常来给保董请安,回队的事就算了吧。”
肖胡子的脸拉了下来,但他还是忍住没有发作,“既然你不愿赏脸,我也不强求。但是你要记着,当今共匪猖獗、四处流窜,你可要稳当点。”
说完,重新戴上皮帽子,迈步往外走。
贺老幺也站起身,将他们送出屋外,看肖胡子跨上骡背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耳边仍响着肖胡子最后的一句话,那话里有着明显的威胁成分,是不是自己的行动他已有所察觉?还是青成们的行动让他起了疑心?
贺老幺皱紧眉头,认真地思量着对策。该给青成们敲一下警钟了。这一段时间,为了避免让人起疑,老幺与他们的联系也很少了。贺老幺对他们的活动情况也很想进行一下详细的了解。
晚上,青成和覃二摸黑进了老幺的家门。老人早早地睡了。他们围坐在柴火旁,没有点灯,柴火窜起的淡红色火光照在他们脸上,映出一片肃穆。
青成和覃二的目光都变得很沉稳,贺老幺从那里面看到了一种坚毅。他在心里暗叹,他们成熟得真快呀,短短的个把月时间,现在他们已像两个久经沙场的老兵。
贺老幺先把自己这一向的发动情况向他们说了说。
他急于想知道青成们的活动情况,在重复告诫他们要注意保密之后,让青成们汇报这一段时间的工作情况。
“从我们平时掌握的情况来看,够合心的是一大类,站在肖胡子一边的也有几个,那是我们提防的对象。再就是中间的一类,这部分人也不少,我们还没有去发动他们。从那次我们三个人商量过后,我又和覃二按我们平时与他们相处关系的疏近分了任务,各自分头发动。我那边有五个人,现在都已经铁了心,愿意跟我们一道干。覃二那边肯定也差不多。现在最恼火的就是站在中间摇摆不定的那些人,有的是没个主见的,有的是与肖家沾亲带故的,他们都认不清肖胡子的嘴脸,往往被肖胡子的一点小恩小惠给蒙住了。肖胡子这条狡猾的狐狸,也变着法儿收买人心,我就被他单独请去吃过几回饭。这老狗太滑太坏了。”
贺老幺边听边点头。
覃二又补充说:“我分的五个人也都是喝过血酒的,他们都没问题。”
“喝血酒?”贺老幺笑笑说,“莫再搞那一套,像是棒老二结伙,那不是我们革命队伍的搞法。我们的队伍要的是纪律,要的是理想,不要那种江湖义气。以后要记住啊。”
“嘿嘿。”覃二摸摸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们的工作成绩很不错。从现在看来,我们的力量已经不小了,凑在一起有了十多人。必要的时候,这支队伍就可以像模像样地投入战斗了。”贺老幺满意地说。
“干脆我们什么时候把队伍拉出来,也投红军去。”覃二摩拳擦掌。
“你着什么急?幺哥自会有安排。”青成斜了一眼覃二,将眼热切地望向贺老幺。
“对,覃二说得有一些道理。我们的队伍应该拉起来,让大家能够感受到我们力量的强大。但是我们要记住,我们的任务是要发动广大的民众,让革命的火种在这块土地上熊熊燃烧起来,所以,先把这支十几个人的队伍拉出来还不够,我们还要让每一个受苦的民众都觉醒,都成为一股革命的力量。这个道理不但你们要清楚,还要让你们发动的每个同志弄清楚。今后,大家不愁没有仗打,还有很多艰苦的战斗等着我们。我同意覃二把队伍拉起来的意见,但我们要有周密的计划和安排。下面我们就讨论一下怎样起事的具体办法。”
贺老幺无意识地将一根木棍在灰堆上划拉着。他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着这个问题,怎样将同志们的热情更进一步的调动起来,让大家看到前进道路上的曙光和希望。
“这还不简单,我们分头一通知,大家聚在一起不就行了?覃二说。
“你这个脑子,肖胡子会让你这么痛快?他手里可有着几十条烧火棒。”青成皱起了眉头。
“这的确是个问题,肖胡子绝对不会轻易地让我们拉队伍的。如果现在强拉,有很大一部分人可能会有不理解,这还得靠我们继续去宣传发动。”贺老幺流露出一丝忧虑。
三个人商量了一阵子,最后决定先暗地里把已发动的人召集起来聚个会。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让明了彼此大家自己的同志,激发大家的热情,二是鼓动大伙儿都来进行发动工作,多作宣传,将那些徘徊观望的人尽量都拉过来,站在我们一起。
他们又商量了具体的聚会时间和地点,就分头回家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们分头通知的十几个人都先后到了覃二家。这是他们早商定好的地方,覃二家住得偏远,周围全是山林,几里路远没有人家。他的两间东倒西歪的破房子早就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屋里燃起一堆旺旺的柴火。
大家伙见了面都挺亲热,但那些洋溢的喜气里又好象多了些内容。
在这之前,他们是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自己的同路人,即使是再好的朋友,他们都互相隐瞒了自己的隐私。因此,每来一拨人,他们都兴奋不已。
覃二忙着给人递茶倒水,虽是三九寒天,头上早已冒出腾腾汗气。
柴火很旺,窜起尺多高的火苗,照得屋里亮堂堂的。屋角的几盏桐油灯也显得黯淡了许多。
贺老幺依然缠着白手巾,与同伴们谈笑着。
他看看人数差不多了,示意青成和覃二再查点一下。青成那边的都来了,就差覃二的堂兄覃安娃了。
“咦,安哥怎么搞的,我前天就给他说了,昨天又叮嘱了一遍,莫非还是让他给忘记了。”覃二说。
“那真说不定。去年他家小三出生的时候,他媳妇疼得在床上打滚,要他去找接生婆,半路上看到野猪脚迹,就去撵山去了,等他把打下的野猪扛到门口,听到娃娃哭,才想起还没接婆婆。”
覃二给了那个打着哈哈摆经的小伙子一掌,“你积点德行不行,安哥几时把你又得罪了?”
“不信你问你嫂嫂。”那人辩解。
“哎呀,安娃,你这是怎么啦?”屋外传来覃二爹的声音。
“大叔,没事,我被狗咬了。”是安娃的声音。
话音还没落,房门被推开了,安娃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他的裤脚被撕成了几片,几点暗红的血迹散在布片上。
“这是怎么了?”老幺忙扶他在椅子上坐下。
“没事,来时遇上了黄瞎子,牵着肖家的那只大狗,硬说上次你们走是我通风报信了,就要那狗咬。我没提防,被狗咬了一口。本想找黄瞎子狗日的算帐,又怕耽误了这头,就没去管他。我来迟了吧?”
“还好,不过以后要准时些,大家伙还都以为你又忘记了呢。”青成插了一句。
“哪会呢,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这呀。”安娃龇了一下牙,把腿抬了抬。覃二不知啥时摸黑采来一把草药嚼乱了,替他敷在伤口上。
看人到齐了,贺老幺要大家安静。
他先大略讲了自己这几年在外的情况,当说到找到红军之后,他就讲得很细致了,把在部队上学到的知识一五一十地作了宣传,详细地说明了红军的人员组成、性质和宗旨。大家虽然都已从青成和覃二口里听到了不少,但今天都听得特别认真,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看大家听得入神,贺老幺更加来了精神,又给大家讲了几个战斗故事,仿佛自己又置身于那种火热的战斗生活之中。
最后,他兴奋地说:“同志们,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一个团结的战斗集体了。但是,我们的力量还不够强大,我们还要去做艰苦的宣传发动工作,让阴阳二坡的百姓都翻过身来。对于我们的敌人,大家要有清楚的认识,不要被他们蒙住了双眼,更不要有丝毫疏忽大意。根据上级指示,一旦时机成熟,我们就扯起大旗,打倒土豪,分田分地。”
大家听说能分得田地,都非常激动,纷纷议论起来。这可是从来没有的大喜事,祖祖辈辈给人家做牛做马,还混不到个肚二圆的农民,现在听说能分到土地,谁不高兴呢。
贺老幺待大家安静一些后,又安排了一些下段时间大家要做的工作,并一再强调大家要保持警惕,以防坏人下毒手。
大家还沉浸在激动里,都在暗自盘算自家分得田地后的安排。
谁也没有发现,覃二的破屋后檐下有一条黑影悄然离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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