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残阳如血。
鹰嘴岩尖宛若一柄犀利的剑,直指满天霞彩。从剑下泻出一道曲曲弯弯的河,叫汪家河。
这一天,汪家河畔好热闹。满坡满岭都是人,在蚯蚓般崎岖的山道上,如蚁的人流源源不断地把一根根刚砍下的木材抬到肖胡子的场院。偌大的场院里,早有一大群光着脊梁的汉子乒乒乓乓地挥斧弄凿,把木材砍劈成一根根柱料。
肖胡子满面红光,大声与人们谈笑。木匠们见他走过来,手上的斧锯舞得更欢。
天刚断黑,肖家场院里已竖起了一排排白生生的木屋架子。无数的松明子把四周森然如黛的山镀上一层亮色。场院里的人们停了手中的活计,围坐在十余张一字排开的八仙桌旁吆五喝六地开怀畅饮,肖胡子的女人花枝招展地往来于每张桌边,殷勤地劝说各位爷们吃饱喝好。眉眼之间满溢着殷富的豪情。
“啧啧,到底是大户人家,兴起实业来也不同一般。”有人在发出喟叹。
“莫说这阴阳二坡,就是这十里八乡有哪个长红毛的敢在肖老爷面前充狠。”有人搭上了话。
酒过半酣,场院里已是杯盘狼籍。
肖胡子趁着酒兴,伸手将一张已无食客围坐的八仙桌掀起,满桌杯碗乒乒乓乓尽皆落地。他把长衫下摆往腰里一掖,猛一发劲,单手将桌子悬空举起,嗨地发一声喊,众人都拍手高呼。黄瞎子将双指衔在嘴里,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肖胡子将桌子轻轻放下,一挣步踏上桌面,抖抖落地长衫,举起双手慢慢按下。场院里一时鸦雀无声。
“各位乡亲,我肖云鹤无德无能,今天幸得大家帮忙,招待不周之处,请莫怪罪。”
众人纷纷答话,雀声顿起。
肖胡子重将手按下,场上又恢复寂静。
“现今国运昌隆,天下太平,然古往今来,犯上作乱的逆臣贼子难以胜数。大伙可能已有耳闻,在我武陵山区,就有一伙红脚杆杀人越货、疯狂作乱。前几天,乡公所召集大会,共同商讨诛贼良谋。本人委任为保董,参议乡中戡乱大事。”
话音未落,黄瞎子带头鼓掌,高呼“恭喜肖保董荣升”。
众人也一齐鼓掌。
肖胡子更加热情洋溢,“请诸位放心。我肖云鹤决不辜负乡邻的厚望。不管是谁,要想扰我阴阳二坡百姓,先要问问我这对拳头。我今天在这里大兴土木,营造寒舍,一是为表明我扎根于此的决心,二是构筑一处坚不可摧的寨垒。我这个保董,首先就是要保本乡本土的安宁。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凡租种我的田土的乡亲,一律免收半年租课。”
不少人拍起了巴掌。黄瞎子拉开嗓门,眨着一只绿光闪闪的独眼振臂高呼,“哪个王八羔子敢不听肖保董的招呼,我就要他的瓜儿下酒喝。”
“谢谢乡邻的推重,谢谢诸位的鼎力相助。”肖胡子抱抱拳,一步从八仙桌上飞下来。
夜深了,人们纷纷向肖胡子道别,山路上又亮起一长溜的火把。
肖胡子忙着安排大家明天的活计。场院里的人越来越少,肖胡子抱起膀子,脸上堆起志得意满的傲笑。
贺老幺默然坐在场院角落的一块大青石上,像个局外人一样审视着刚才肖胡子和众人的表演,神情冰冷。
他在等一个人。
此刻巧灵正在帮她姐操持厨房里的一应事务,清秀的脸庞上早挂满了一滴滴晶亮的汗珠。她知道有人在等她,所以做起事来仍是不慌不忙,帮厨的女人们在她的调派下井井有条地清理着杂务。
巧灵的嘴里不时飘出几句调情的五句子歌。她心里很甜,眼前不时幻化出贺老幺剽悍的身影。那宽厚的胸脯,是她有生以来感到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
巧灵模样俊俏,但和她姐有许多不同之处。
她打小家境宽裕,父亲郑逸轩是当地有名的善人,饱读诗书,一手好文笔,颇得敬重。姐姐巧珍打小就爱花呀朵的打扮自己,穿得漂亮,人又水灵,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当年肖胡子和他父亲肖麻杆把郑家门槛都踩矮了一截,郑老夫子才勉强应下了这门亲事。肖胡子就把巧珍看得很贵重,自打过门后,家里的大物小事从未让她动过手,只要动动口,下人就把事情都打理好了。
这几天,肖家把老屋拆掉重修,场面太大,巧珍应付不过来,就叫来巧灵每日帮忙。
巧灵从小不爱穿戴,像个山雀子一般勤快。她虽然看不惯姐姐和姐夫的一些做派,心里不是很情愿,但还是二话没说就来帮忙。好在每天早晚都有贺老幺一道,她的心里反倒庆幸自己答应姐姐们的请求,要不然古板的父亲决不会让自己半夜三更在外面游荡,自然也就少了与心上人夜谈的乐趣。
巧灵家与贺老幺家仅一沟之隔,两人打小就在一起玩耍。老幺母亲死得早,相熟惯了的巧灵便时常给老幺缝连破衣乱衫。
不知不觉间,两颗心愈贴愈紧。彼此间话语很少,但都心知肚明,这两个年轻人是谁都离不开对方了。
收拾完厨房里的一切,巧灵跑到场院里扫了一眼,见贺老幺还像截木疙瘩坐在角落里,心里便涌上一股清亮甜蜜的水,她解下围兜,递给姐姐巧珍,接过一把火把,高声说“我走了。”
姐姐说:“明天要早点来。”
肖胡子也从一旁走过来,亲热地说:“偌大个姑娘,一个人走夜路不怕?我送你去?”
巧灵说:“不敢劳你的驾。多操自家的心。”
说着,走到贺老幺面前轻声说“走”,老幺便站起身来。
肖胡子哈哈一笑,“难怪火气那么大,原来是早就有人等着保驾哟。”
老幺朝他望一眼,没有开口理会,跟在巧灵后面大步的走了。
巧灵走得很慢,手中的火把在山路上跳动一串串光亮,很久很久,二人都没开口讲话。火把越来越短,巧灵干脆把它在地上杵了两杵,扔在了路边。
老幺站住了,等两眼渐渐适应了黑暗,才发现巧灵已在前面走出了很远。他大步追上去。
“巧灵。”
“喂。”
“走那么快干什么?天黑要小心。”
巧灵转身面对他。这时天上显露出熹微的星光,把路照成一条白带,近处远处是一丛丛黛黑的树影。贺老幺紧盯着巧灵颀秀的身段,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说:
“巧灵,你长得真漂亮。”
“幺哥,你嚼蛆呀。”巧灵羞怯地转过身,贺老幺顺势一挽,巧灵热乎乎的身子便靠在老幺的胸前,两人就在这崎岖的山道上相互依偎着。
星星不停地眨着眼。
直到看到远处又有火把光亮起,两人才不情愿地分开,一前一后地往家走。
“巧灵,你姐夫待你还蛮好的。”老幺试探着问。
“是好,怎么啦?”
“好就好。”
“咦,你向来是个直肠子人,今天怎么像喝了半桶温吞水,阴阳怪气的?”巧灵揪了老幺一爪。
“我怕是没安好心吧。”
“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顶看不得肖胡子那幅样子,逞着自己有一大庄祖上置办的田产和一身武艺,任谁也不放在眼里。亏得我姐还和他一个鼻孔出气,要换我……”
“你又怎样?”
“我根本看不上眼。”巧灵恨声说,“不过,你也不要和他闹,我爹可信着他呢,到时候还要问他一句话呢。”
“哼。”老幺从鼻孔里呼出一声重重的鼻音。
渐渐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近了,他们加快了步伐,不一会就到家了。
连着几天,他们都相伴而往,结伴而归。肖家大屋也逐渐完工了。
郑逸轩老夫子也拄着拐杖去肖胡子家看了几次,肖胡子陪他东看西瞧,老夫子高兴地一个劲儿叫好。
新屋竣工之后,肖胡子给乡里的要员们都发了帖子,邀请他们到新落成的寒舍一叙。阴阳二坡的百姓自然没有收帖子的份,但谁又敢不去捧场呢。
这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人月共圆的中秋佳节。肖家大屋热闹非凡。乡民们肩挑背驮,牵线般早早地拥到了肖家。中午时分,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胖子耀武扬威的来到了肖家新屋的场院里。
肖胡子和他的女人巧珍忙着恭恭敬敬地接几位显客。一阵寒暄后,肖胡子将他们招呼到内书房里落座。大家齐赞肖保董的豪宅真是首屈一指。肖胡子咧开大嘴,连称过奖,满脸露出得意之色。巧珍给每个客人递烟筛茶,抛上一个个媚眼,步子迈得也格外轻盈。
烟茶毕,大家又扯起了贺胡子两把菜刀起势,拉上一帮红匪作乱的事。团总付文雄满脸麻坑发红,圆瞪一双牛眼,气势汹汹地吼道:
“那东西咋不敢到我这方地上来,我的几十条枪早就想尝点荤了。”
“听说他手下都是些不要命的穷鬼,一群乌合之众,哪经得起你的炮火?”有人应和。
“也不要小看共匪哟。”其中一个年岁稍大留有一撮鼠须的人慢吞吞地开了口,“试想,如果纯属不堪一击的草寇,恐怕早就灰飞云散了,哪能造起如此大的阵势。”
“穷鬼造反,有哪朝哪代成了大器的。郭参议不必担心。”团总说,“诸位尽可高枕无忧,就凭我那几根吹火棒,大话我不敢说,保个本乡本土的安宁是没问题的。”
那姓郭的参议老头朝团总望了一眼,嘴角明显地现出不服气,但口里却连声道“那是那是。”
肖胡子一直没插进言,这时连忙调停:“付团总,您千万不要多心,大家都是为党国大计着想,为乡土百姓着想。俗话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嘛。为国出力本也是属下们的本份嘛。”
麻子团总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
看巧珍已从书房里出去,肖胡子换了个话题,问起郭参议给新纳的姨太是否又下了种。大家便都转移了话题,往荤腥的地方一路说去。
看他们扯得差不多了,肖胡子才向付团总提出在本保搞个保安队的想法。付团总闻言大喜,说这真是不谋而合,他也早想在保安团的下面由各保设立保安队,以维护本乡的安定。但他有个条件,这些保安队闲时各自为政,一旦有事,必须得听他的号令。至于粮饷,就要各保自行筹措。他有他的如意算盘,这些平时为民、战时为兵的队伍,不用自己花一分钱,却扩充了自己的实力,何乐而不为?
肖胡子见付麻子应得如此爽快,心里隐隐地有了些疑虑。但他没让自己的这种犹豫表现出来,只是就粮饷问题提出异议,“这穷地方物薄财稀,恐怕开不出太多的粮饷,能否请团总稍有恩赐,以成大事。”
“好你个肖胡子,倒敲起我的竹竿来了,既然你开了口,兄弟也不好太拂你的面子。这样吧,粮饷问题还是你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个我晓得,你只要让你的仓库里少烂些苞谷籽就行了。我答应你,尽可能地支援你一些枪支弹药,这可是最大的本钱。”付团总哈哈一笑,“你看如何?”
“行,只要有您付团总这句话,我还有什么话说。不过你付团总可要说话算数哟。”
“你还信不过我?”
“岂敢岂敢。”肖胡子忙打了圆场,“既然这样,付团总,趁着您及各位大驾光临,为了以示慎重,就在今天把个保安队成立了如何?”
“好,爽快!”团总一拍桌子,差点把桌上的几个茶杯震翻。众人也都附和。
肖胡子便安排这几位先稳坐闲聊,自己亲自来到院坝里部署成立保安队的事。
肖胡子把黄瞎子叫来,俯在他耳边轻声地安排了几句,黄瞎子便屁颠屁颠地跑前跑后张罗起来。
一会儿工夫,院坝前便搭起了一个简单的台子,几面用绸缎被面做成的各色旗子在台后插成一排,台前并排放着两张八仙桌,上面也铺上了绣有龙飞凤舞图案的被面,台上靠后的地方安放了一排漂亮的座椅。台下也摆了一张条桌,上面铺开了纸笔墨砚文房四宝,黄瞎子把干瘦的郑逸轩早早地请在那儿坐着,开始磨墨。
那些送礼的客人不知道肖家又要干什么名堂,都围在桌前,嘁嘁喳喳地议论着、猜测着。
肖胡子看一切都已安排停当,便在院坝里招呼所有的客人都来坐一下,说他有几句话要说。
看看人都规规矩矩地立在院坝里,肖胡子便到内书房里往外请客。团总打头,四五个胖子都来到台上坐定。下面的人齐刷刷把目光盯在那一排显客身上。
肖胡子压压双手,待人群安静下来,咳了一下嗽,用他的粗嗓门开始讲话。
人群很安静,肖胡子的一番客套话讲完,便向大家介绍台上坐着的几位,每介绍一位,那人便站起来,或敬个礼,或作个揖。末了,肖胡子请麻脸团总付文雄给大家训话,他带头鼓起掌来,人群中也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付团总精神抖擞地来到台前,双手撑在桌沿上,说:
“各位父老乡亲,我们今天到这里来,一是对肖保董修了新屋表示恭贺,这个不用说,你们都晓得。肖保董是本地贤达名流,深得乡民爱戴,本人早有耳闻,今天看来,确实不虚。这第二嘛,还有一桩你们不晓得的喜事。为了剿除共匪,保乡安民,完成委座制定的戡乱大计,以肖保董为首,在本保成立一个保安队,我代表保安团表示祝贺。”
说完,付团总举起双手,用劲地鼓了几下掌。肖胡子和黄瞎子一班人也跟着鼓起掌来。付麻子向大家拱拱手,退回到后排座位上,低头与郭参议耳语了几句。
肖胡子又回到桌前,依次请那几位都讲了话。
最后,肖胡子就要年轻小伙子都到郑老夫子的桌前报名。黄瞎子第一个跑去,跟着又有几个人上前去要郑老夫子写上了名字。
肖胡子一看不对头,自愿报名的人太少,他就向黄瞎子眨眨眼。黄瞎子会了意,就伏在桌前报上了一大串名字。数一数,有了二十多个,才退回到人群中。
肖胡子从他丈人手里拿走名单,在前面挨着点了那些人的名字,要他们站成两排,挺胸抬头。尽管大多数都穿得破破烂烂,但清一色全是精壮小伙子,看起来也挺带劲。肖胡子叫黄瞎子抱出几捆梭镖,每人拄上一根,又增加了几分英气。
贺老幺也在队中,神情漠然。
本来先前肖胡子大声吆喝大家到场院来的时候,贺老幺就准备溜的,但他记起了巧灵要他顺着点肖胡子的话,就没有走,他也想看一看肖胡子又要玩些啥鬼名堂。直到站在保安队的队列里,他都一直用那种冷漠的神情静静地观察着一切。
肖胡子看着面前的人马,嘴角浮起得意的微笑,他向坐在那一排的胖子们点点头,重又走上讲桌前。
“各位乡邻,今天,在几位贤达的大力倡导下,我们的保安队正式成立了,此举必将为保境安民、国家兴盛立下勋功。在此,肖某谨向诸位表示感谢。”
他将双手压一压,止住了下面的掌声,又说:
“付团总是我们的顶头上司,也是本乡保境安民的顶梁柱,诸位能有今日的安宁,全赖团总赫赫神威,令共匪长毛不敢犯我寸土。为鼓舞士气,付团总已许诺给我队拨发部分枪支,以壮声威。在此,我代表阴阳二坡全体乡邻向付团总再次致谢。”
台下一片掌声嘘声。一些保安队员更是摩拳擦掌。
接下来,肖胡子大声宣布开席。
人群骚动起来,纷纷拥到肖家堂屋里坐席。那几个胖子被肖胡子请到首席坐了,其他几席也由黄瞎子安排停当。
酒席开始了,猜拳行令声此起彼伏。
贺老幺从站在那一排队伍中就感到很别扭,看到黄瞎子那副窜上跳下的丑态,想到自己竟然与他为伍,心里像吃进了一只死老鼠般堵得厉害。
他把那杆梭镖交给覃二。覃二正与青成们几个在搬手劲,几只梭镖支在旁边板壁上。覃二们见贺老幺一脸的冷色,都停了嘴里的吆喝,齐刷刷将目光聚在他的脸上。
贺老幺没有开口,只把头摇了摇,转身走开了。
他真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他的背上被人戳了一下,转身一看,是围着围裙的巧灵正低笑着望他。他勉强地张嘴挤出一丝笑,很僵。
巧灵说:“等我。”
他机械的点了点头。
屋里酒席正酣,几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正脸红脖子粗的互相劝酒。
付团总撩起长袍,把一只腿踩在高板凳上,手里高举着酒盅,大声喊干。肖胡子提着酒壶,也大声应和着。
郭参议连连摆手,他的脸已红如泼血。
付团总啪的一声把盒子枪拍在桌上,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起了人。
下面几桌有胆小的已悄悄离席出门。郭参议只好硬着头皮把酒杯伸向肖胡子。
这一席直喝得个个东倒西歪才罢休。黄瞎子喊几个人把他们扶到书房里歇息。
转眼天便黑下来了。巧灵跟郑老夫子说了声就邀贺老幺回家。老夫子正在和一班老头老太太谈白,炫耀自己女儿女婿的作为。见丫头要回家,也没多说,嘱她路上小心些。巧灵说伴多呢,还没落音,老头子就又接着去吹牛。
今天走得早,就和覃二、青成们一路了。大家嘻嘻哈哈地一路挺快活。巧灵紧挨着贺老幺,听着大家伙高声地笑闹,她也忘了一天的疲累,心里灌蜜般甜润。
贺老幺一言不发,只顾埋头走路。
第二天一早,黄瞎子就卖劲地挨门挨户喊那些上了名册的人去训练。黄瞎子是个老兵痞子,因少时死了生身父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在行伍里混了几年,染上一身人见人厌的兵油子脾气,那只眼就是为争女人被别人剜掉的。后来在行伍里混腻了,偷逃了回来,因为多少有一些武力,肖胡子对他倒挺看重。这一下,便足足的派上了用场。
肖胡子不时到队伍前看一看,黄瞎子更加卖劲,口令声喊得格外响亮。
这都是一些生下来就摸惯了锄把的汉子,要谁扛个百而八十斤的易如反掌,可要按规就矩地走正步排行列就不那么容易了,个个显得格外笨拙。
开始都还很有兴致,觉得挺新鲜,互相看着狗熊般的样子笑个不止。遭黄瞎子呵斥了数次,大家心里便渐生些厌倦,但也没谁发作。
好在肖胡子时常来给大伙打打气,要黄瞎子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一步一步来。
接下来就是练枪法。团总付麻子许诺的枪支一直每见影子。肖胡子暗地里骂了几十回,只得叫保安队员们把自家里赶山打猎的火枪都带到肖家大屋里来,大家都到硝洞里挖些土硝回来,自制了些火药,从早到晚地打靶。
先是打树桩,把几根大核桃树干打得乱七八糟,烧纸乱飞。
覃二说这太不过瘾了,不如到山上去大些野物,既练了靶子,又可以享享口福。
肖胡子想想也是,就要黄瞎子安排大家伙上山打猎。
几天功夫,他们就打回了几只野猪。乡人们对此举很赞赏,不少老头老太太见了肖胡子也夸他们为民除害,肖胡子就对打下野猪的枪手大加赏赐,贺老幺还得了两块银洋。
保安队成了赶山队,小伙子们整天漫山遍野地窜,天摇地动地吼。肖胡子挺高兴,时常也牵着自家那只狮毛狗赶上一场。
赶了几天山,肖胡子看每个队员的衣裤都已挂得巾巾吊吊,不成个样子,就要队员们回家休整两天,该缝的缝,该补的补。队员们互相看看,都咧开嘴笑了。特别是覃二的那身装扮,比要饭花子还难看。青成索性跑上去七拉八扯,覃二的那身腱子肉就有大半露在了外面,覃安娃蹲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
贺老幺和覃二们一路嘻嘻哈哈地回家,肩上都扛着一支擦得锃亮的火枪。青成屁股后面的一块补巴一扇一扇地动,覃二冷不防一把揪下来,青成的两牙屁股便白生生地亮了出来。覃二一路跑,手里高扬着那块破布。青成一手捂着屁股沟一手拉住枪绳,别别扭扭地追上去。贺老幺也放开步子,脸上绽出笑意。
回到家,贺老幺叫了几声,没听见父亲应声,猜想他又到别家串门去了,就搬把竹椅在场坝里晒太阳。
阳光暖醺醺的,一会儿就晒得他浑身酥软,睡意绵绵。朦胧中仿佛听到巧灵邀他去砍柴,他应了一声,挣了一下身子,可软软的身子没动窝,便懵懵地睡去了。不知过了多久,贺老幺的脑子一激灵,腾地一下跳起来。看看那支火枪仍摆在屋外,父亲也还没回来。进门看看缸里的水不多了,便抄起扁担挑了几担水,见屋外的柴禾也不多了,他又想起巧灵好象也是上山砍柴去了,就拿起畲刀和扁担出门来。
他先往巧灵家山上寻去,半天没听到动静。心想自己是不是睡迷糊了,巧灵是在梦里叫他,就折转身子往自家山上走。突然又听到巧灵短促的一声叫喊,他支起耳朵听听,又没了动静,附近几只山雀子在枝叶间跳跃,发出噗噗的声音。他又疑是自己听岔了,但隐约间他好象听到一种与鸟的动静不同的声响,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他想看个究竟就竖起猎人的耳朵循声寻去。
那是一大片茂密的林子,阳光从枝叶间稀稀疏疏地漏下来,斑斑点点地流过老幺的身子。渐渐的离那声响近了,老幺听出是有人在撕打。他身子一激灵,莫非是巧灵遇上了坏人,步子迈得更快了,早已被撕扯得皮开肉绽的破衣裤又被扯破几条口子。他顾不上这些,像钻山鼠一般迅速向那撕咬处扑去。
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两个在地上翻滚的泥人。草被压倒了一大片,两人的衣裤也被撕扯得乱七八糟,他们根本没看见老幺正执着畲刀怒目盯视着,还在没命地撕咬。贺老幺扬起了畲刀。
他已看清那正是巧灵,他心爱的巧灵正受到野兽的攻击。而那个攻击她的东西,正是他平日最恨的黄瞎子,那只独眼里闪着狼一般绿光的黄瞎子。
他要除了这只独眼狼。
他的畲刀高高扬起,雪亮的刀刃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白光,他感到无从下手。
黄瞎子终于看见了贺老幺,还有那把寒光闪闪的刀。
毕竟是行伍出身,黄瞎子扳开巧灵的手,就地十八滚,滚离了极危险的境地。
贺老幺见黄瞎子滚开了,将手中的畲刀猛地向他掷去,击在他的小腿上,又从旁边操起扁担,劈头盖脑地砸向黄瞎子。
黄瞎子的小腿上受了重重一击,爬起来一瘸一拐地逃命。贺老幺的扁担在他身上打出一阵阵的闷响,他咬牙坚持着,向林子里没命的逃去。
贺老幺紧追不舍,又是一下砸在黄瞎子的腿上,他一个趔趄栽在了地上,再也逃不动了。他的那只独眼里放出企求的光。
“敢动老子的女人,今天要你的狗命!”贺老幺双眼血红,举起扁担又是一顿乱打。
“老幺饶命,我再也不敢了。”黄瞎子告饶了。
贺老幺找回畲刀,他要结果了这个畜生。
黄瞎子跪在他面前,磕头如捣蒜。
贺老幺扬起畲刀,血红的双眼里射出复仇的凶光。就在畲刀即将劈向黄瞎子时,他的手被人拼命地拉住了。
是巧灵,是浑身衣裳被撕扯得稀乱的巧灵。
“放开我。”贺老幺像牛一般地吼叫,那声音震得人耳膜发颤,山谷里响起一阵回声。
“幺哥,留下他的狗命。”巧灵没有松手,她的整个身子都吊在了贺老幺身上。
“你让我杀了他。”贺老幺看看满眼泪光的巧灵,声音颤颤地说。他搂紧了可怜兮兮的巧灵,心疼地抚摸着巧灵沾满泥土的脸。他的畲刀掉在了地上。
黄瞎子连滚带爬地向林外逃。
贺老幺再懒得去看他,他此时心中只有可怜的巧灵,这只受伤的小鸟,便是他的一切。
他把巧灵背在背上,一步一步地向林外走。巧灵也许是太累了,乖乖地伏在他的肩膀上。
背了一段,快出林子时,巧灵坚持要下来自己走,老幺便搀住她,两人蹒跚着走到了贺老幺家。
父亲还是没回家。老幺把巧灵搀进家里,替她找了件旧衣裳,烧了些水让她洗换干净。
巧灵把上山打柴,遇上黄瞎子的经过都给贺老幺说了。老幺听得牙痒痒,责怪自己没杀了他。
“恶有恶报,你也把他狠揍了一顿,真打死了也不好办。”巧灵说。
“要不是我赶去,你还不被这杂种……”老幺越想越气。
“我给姐姐讲,姐夫饶不了他。”巧灵安慰贺老幺。
“他们都是穿连裆裤的,一个鼻孔出气,他会把他怎么样?”贺老幺鼻孔里喷出一股粗气。
“幺哥,把你的破衣服脱下来,我给你连连。”巧灵说。
“算了吧,明天过来帮一阵忙,你得先回去,等会我给你挑一担柴来,免得你们家老头子生气。”
“还老头子呢,你怎么不说?老丈人刚才还是‘老子的女人’的。”巧灵嗔笑道。
老幺脸一下红了,直把巧灵往门外轰,自己也忙上山去砍柴。
这回他径自往自家山上去,心里憋着气,手里就更用劲,不一会工夫,就砍了几捆柴,天还未见黑下来。
他挑了两担柴回家,父亲才回来,见贺老幺一身破破乱乱的衣裳,就说了他几句。贺老幺没搭理,转身去给巧灵家送柴。
贺老幺再去肖家大屋,已是两天之后了。
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色很阴沉。老幺一早就给父亲安排下家里的柴水,两爷子坐在一起扒拉了早饭,他就倒背着火枪往肖家大屋走。
路上遇到了青成,也和他一个装束。前些天巾巾吊吊的衣裤都缝连得很整齐,屁股上缀上了一块很出色的新蓝布。
青成找老幺谈一些散白,老幺爱搭不理地应了几声。青成也就再懒得跟他说了。
两人闷闷的走路。山路很滑,雨像油一样抹在黄泥路上,好在他们年轻腿快,眨眼工夫也就拢了肖家。
阶沿上已聚了些人,也都穿得蛮齐整。
贺老幺一眼就看见了黄瞎子。
黄瞎子今天穿得格外标致,上下一色新蓝布衣裤,头发光溜溜的梳成两片瓦,还泛着些油光。
那张脸却有些走样,那只瞎眼旁边和嘴角有几处青紫的疤肿起来,走路也一瘸一拐的。
可他还是那样神气。干瘦的爪子不断地挥舞,唾沫横飞地大叫大嚷着。看到贺老幺来了,他嚷得更起劲。
贺老幺牙咬得紧紧的,他真想跑上去照他的脸上再来几拳,砸得他狗血横飞。
可他忍了。为了巧灵,多少也为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黄瞎子在吹嘘自己怎样和一头野猪搏斗的奇特经历。
贺老幺还在那儿恨得牙痒痒,肖胡子的女人笑吟吟地招呼他,“老幺,来,给嫂子帮个忙。”
他怔了一下,也没多想,跟着巧珍走进屋去。
巧珍径自把他引入小客厅,肖胡子一个人端坐在那儿。
贺老幺向巧珍望望,肖胡子忙叫他坐,巧珍给他搬过了一把椅子,象征性的擦擦椅上的灰尘。
他不明就里,张口问道:
“肖保董叫我,有么事么?”
“先坐,坐下说。喝茶,走累了吧,啊,先喝口茶。”
巧珍端来了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茶递给贺老幺,转身出去了,走时特意拉上了房门。
“听说前两天你和黄瞎子闹了点不愉快,是吧?”肖胡子躬身问道。
“嗯。”
“以后有什么事好商量,都是自己人,莫要动不动就打人,干我们这一行,就要有点规矩。”肖胡子语气很软,可话却来得硬。
贺老幺抬头朝他望望,没作声。
“你们的事,黄队长都给我讲了。我也把他骂了一顿,吃这口饭的人,不能没个规矩。”肖胡子仰起身,很舒服的伸了个懒腰,又用手蒙住一个呵欠。
“你和巧灵的事,我也多少晓得一些。本来确是一对好鸳鸯,我这当大的没得二话说。”肖胡子的眼望着天花板,“可黄队长昨天已经向我岳丈提亲,他老人家经过权衡,已经答应了亲事。我想给你通通气,不知你晓不晓得?”
“什么?黄瞎子要娶巧灵?”贺老幺低声问。
“嗯,话是已经这样说了。至于定亲,也可能就是最近的事。你要是有什么想不通,当着我说。”
“巧灵怎么会跟黄瞎子定亲,你们是胡闹。”贺老幺的声音抬高了几分。
“这就由不得她了,这个你懂。”肖胡子的话音还是很软。
“我找他去。”贺老幺猛地一下站起来,欲冲门而出。
“不用找,她就在我这儿,包括我岳丈大人也在这里。他们父女正在谈心,你就不用费心了。”肖胡子冷冷地说。
贺老幺怔了一怔,他明白寡不敌众,现在去找也是白搭,就摔门而出。
“你要是在这儿呆烦了,我也不留你。”肖胡子在后面追上一句。
贺老幺从青成手中要过自己的火枪,谁也没理会,气冲冲地走了。
保安队员们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有黄瞎子在一边偷偷地呆笑。
贺老幺径直跑到巧灵家,见门上挂了锁,没一个人在家,知道肖胡子说的都是实话。他仰天长叹一声,怏怏的回家了。
肖胡子本来料到贺老幺会大闹一场,打算借此给他点颜色看看。现在见他就这样隐退了,明白他是惧自己的威风,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渐渐的不提防他了。
只是巧灵仍关在肖家大屋里,每日里由郑老夫子和巧珍去劝诱。
覃二和青成常去劝解贺老幺。贺老幺很少说话,只简单地问些巧灵的情况。
人们渐渐地淡忘了这事。
一天早上,巧珍给她妹子送洗脸水,发现巧灵住的阁楼上已是人去楼空。她忙慌慌的喊肖胡子,大家到处找了一阵,没见巧灵的踪影。肖胡子派几名精干的小伙子追到贺老幺家,屋里只剩老幺的老爹,说老幺昨天晚上还给他挑过几担水,今早就没看见。
几个小伙子把贺老爹带到肖胡子家,老头子在肖胡子家也是这样说。肖胡子没法,把老爹关了两天,又放回家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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