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俺爹疯了!”电话里传来这个话,哭腔很重,我的头嗡的一声。这个老于这是闹的哪一处?我不愿意相信,但是又不能不信,不只为着报信的是他的亲闺女,还在于这么多年我对他的了解。
老于是个不太安分的有思想的农民。
乡镇企业乍红火那阵子,村里大多数人还只知道老实巴交地在家种地,老于却把地包给人家,自己跑到县城的郊区承包了个废料加工厂。一个农民不好好种地那不是不误正业吗,于是,乡里乡亲背后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彪子。外号是流传开了,但是传统的排斥终究抵不过票子,当“万元户”还是一种传说的时候,他们惊异地发现身边的这个彪子早已不止这个身价了。他家里新盖的大砖瓦房子成了街坊邻里朝拜的圣殿,彪子也摇身一变成为一些人的偶像和楷模。眼见为实,一众乡亲渐渐懂得解决温饱可以依靠土地,但要想致富仅仅依靠土地很难,就应该象彪子那样。
乡镇企业好景不长,废料加工厂垮了。送走跟着他干活的老乡,老于到了省城继续他的创业,我也是这时认识了他。当时他在工地上当工头,晚上跑到学校的夜校里学习,有时赶不及时间,甚至连沾满污垢的工装都不换,有几次可能是擦到了邻座的干净衣服,还引起过口角。“一个打工的,不好好干活,跑这来装大头!”不屑的言语不定从哪个角落传来。其实不光学员们另眼,我对班里有这么一个人也感到有些惊异!
“世界变化太快。太快,太快了。”老于回答我的询问时显得很腼腆,好像他也知道这个地方不属于他这样的人,一边搓着手一边只是连连地重复着一句话。一个已经初步具有一定经济基础的人,不安于现状,为着未来选择“充电”——不,对于他来说还仅仅是补课。我很赞赏他,也因此成为了朋友。的确,世界变化太快太快了,我每天都在努力地适应着,不敢奢望成为“弄潮儿”,只是试图自己不要落伍太多,好在不管怎样我属于这个城市,因为我不仅拥有它的户籍,还拥有一份“铁饭碗”的工作。然而老于没有这么幸运,尽管他很聪明很努力,却仍和他的那些老乡们一样,终究不属于这个城市,始终是一个农民工的身份。50岁那年,他选择离开——其实是必然的没有选择,他不仅没有实现最初的创业梦想,甚至连找份收入多点的工作也已经变得艰难,因为他开始咳的厉害,有时整夜整夜的咳。“你得的是矽肺病。”医生这样告诉他。
“眼睛没瞎,反倒得了这么个病!”我听他不止一次这样嘀咕,那神情象庆幸又象沮丧挺奇怪的,有次问他才知道他早年从事废料加工时整天几乎就泡在粉尘里,那时他只是担心眼睛会瞎,可是结果眼睛啥事没有。
老于回到乡下去了,这两年的夏季,他总好请我过去小住,算是避暑吧。或许——我隐约觉得,他还希望借此找个倾述的对象,因为他的那些想法在村里没有听众。
有地,有水,有树木,还有那栋建造于祖宅基地上的房子,这是他的根基,有了这个根基就有了依靠,加上老于是个闲不住的勤快人,小日子过的也还闲适,说来也怪,他咳的也减轻了许多。
他家的庭院里有棵枣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去年的夏天,我们还坐在那里喝茶闲聊,茶喝得乏了,太阳也落山了,这时,我们走到村后面的小河边去溜达,偶尔的他咳了,我们就随便找个地坐下。
“废了。”他叹息着说,“我算是废了!”
“这话说的,你看,不是一天天见好吗。”我安慰道,没再多说什么。以往我也曾劝他住院就医过,但是他的沉默让我看到了无奈,也是呀,“小病捱,大病抗”,不是无奈谁愿意如此那。
“就要规划了,这一大片都规划在里面。”他说,望着远处的太阳下去的山头。
“这好啊,会得到补偿,小子上大学就不愁了。”我信口说道,“你和嫂子还有丫头也住上楼了,天天在一起,那才像个家。”
他突然笑了,先是笑得很开心,须臾,那笑就满溢着苦涩。“以后那?”他像问我又像自问,仰脸望着天空,我发现一抹红霞挂在那里。是啊,以后那?补偿款总有用尽的时候。我为自己理想化的信口开河有点汗颜。“会好的,孩子都逐渐大了,你也该享享清福了。”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太虚无太飘渺了,但还能怎么说那?
“你懂得多,你说——”他看着我,情真意切的,“工业化、城市化,真就能改变我们这么多农民的命运?”他说。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个世纪命题,我语拮,是呀,我们真的静下来思考过吗?
“你看,这小河,我小的时候还清澈见底四季长流。有鱼,可以趴下就喝。”他自顾自地说。我看着面前的水沟,它当初什么样我没眼见,但是我家乡的小河却是伴着长大的,不也早已经干涸了吗?眼前的小河尽管还有水,但那已不是活水,是雨水的遗留,实在早已不再是河流了。这些年几乎走遍了中国,即便是身处荒原大川,又见过几条可以趴下就喝的清流?不知不觉地,瓶装水随身已经成了习惯,甚至自然到不以为怪了。这片土地,当必须的也是廉价的原本随处都是的水资源都耗费或者污染到无以复加,都成为紧缺时,人们将怎样?他的问题我回答不了,脑海里反而牵引出如此更多的疑问。
“不管怎样,还好,有土地,有祖宗留下的宅基地。大不了房前屋后地勤快点,有吃有喝。唉,要规划了!”他忧心忡忡还是那样自顾自地说,“村里人都说我傻,人家盼着规划补偿,我还有意见。你说我傻吗?”他连续咳了几声,我想阻止他继续说,但是没用。“都忘了,这么短时间就都忘了!你一定记得呀,98年08年危机那会,不是都从城里跑回来了。好歹有个落脚。以后那?”
我无言以对。我觉得我所思想的和能够讲述的,无非都是理论上的、理想化的说教,而这些,面对于一个历经沧桑,辉煌过努力过的人总显得那样苍白无力。我很想说些安慰他的话,可是说什么哪?嫂子吧,没啥可说的,一个朴素的农村妇女,至今还在家政干活;说大闺女吧,也只不过在酒店做个服务员,她们能够打工养活自己已经不错了,还能寄予怎样的希望?对了,还在读书的小子是有希望的,或许……也还只是或许呀!每年数百万的大学毕业生,就是城里的想要安身立命也不易呀。
“恐怕规划总得规划,咱有啥法,挡不住啊。”他叹息着,“如果有一天,希望那点补偿款能够够她娘后半生养老的,他姐弟俩就看造化了。”苍凉而悲壮的语调,让听者伤心。“妮找个好主。儿子读的书多,一定比他爹有出息。”他说。
我依旧是无语。忽然产生一个念头,假若当初他不是那样不安分,别去试图改变命运而去读什么夜校,假如当初我不给他讲那些所谓开启民智的知识,至少他现在甚至以后一段时间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
“你老哥我呀,”他语调突然提高了,“真到那一天,就到那去,也算有个归宿了。”他说。我知道他说的那个地方,就在不远处,一片树林几堆荒冢!
听他越说越是离谱,我不禁打了个哈哈,原是想缓和一下气氛,可是难以如愿,敏感的神经似乎被触动着。真有——一定有那么一天,谁都一样,他好歹还有个永久的归处,我那?活着为70年的产权(住房产权一般为70年)而拼命,死后,每20年(墓地使用权一般20年)还得搬一次家。死活都是短暂的有产者,而终究还是一个无产者!
这个夏天,避暑避的如此沉重,回城之后好些天也难以摆脱那份郁郁的心情。为着老于,开始有意地关注关于失地农民的新闻和研究报告,曾天真地试图探求一个解决之道,但是蚍蜉之力奈何天,我甚至都有些抑郁了。
老于疯了,我要去看他,可是晚了。
原本的村庄,现在是片废墟,瓦砾尚未完全清除。拾荒者和几条狗游荡着,从一个角落再到另一个角落。曾经的小河,现在是条水沟,冒着泡飘着刺鼻的气味。废墟与水沟中间,一小片古柏,半死不活的,树下是几堆杂草丛生的荒冢。黄昏时分,成群的乌鸦归巢,欢快地叫着,让人心颤。传说这片墓地有些年头了,没有人确切知道埋着什么人,只是知道埋着不少——中间最大的那座就足足有上百人,什么年间的都有,近的有打鬼子那会的,远的还有清兵入关那会的,再远的……总之都是些兵荒马乱年代死于非命的一些找不到主的,时间久了,没有人关心那埋着的究竟是何许人,只是在意这是慌岗乱坟,或许聚集着孤魂野鬼。所以,大人们叮嘱孩子不要到那玩,放羊的也不敢去碰那晦气,反正撂荒在那也不碍谁的事,不仅如此,人们没事偶尔还可以凭着它臆想出某个故事。
这块荒凉之地就是老于看好的最后归宿了。
我赶到时,几辆铲车和一群人围在那,好像在商量从哪开始下手。当我问起老于的事时,“你说的那个疯子吗?”一个工头摸样的人这样问我,“死了,昨天晚上。刚被弄走。”他说,“白白为他耽误了三天工期。”
据说,三天前家里房子推倒的那一刻,老于突然跪地嚎啕大哭起来,接着,就跑到这地方来。人们说他疯了,因为有人看见他跑到水沟里去喝水,那可是连畜生也不喝的。黄昏的时候,他就像个鬼魅的影子出现在中间的那座最大的荒冢上,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嚎叫着什么,像是示威又像是挣扎,大群的乌鸦在他头上盘旋哀鸣。这里也在规划之内,从村庄的废墟上转战过来的一群人,原本是要一鼓作气乘胜追击荡平这片最后的障碍,但是他们还是停住了,据说是领头的信佛,相信因果报应。他怀疑老于是被孤魂野鬼附了体,于是命人一边等着一边烧纸上香,就这样持续了三天,荒冢上终于不再有鬼魅的影子,人们在杂草里发现了已经透体冰凉的老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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