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下是高耸的被垛子,大舅的头倒仰着。病是暗弦,已把大舅花白的头和枯萎的足绷成一条线,被垛子就是嘎嘎响着射向屋顶的追命箭。我向他告别,他把眼皮翻向炕头,冰冷的白泪顿时流向眉间,分淌到耳轮下了。大舅无语。
我走出春节的门去,舅母紧跟来,一口气述说后事的备办情况。舅家已从悲恸中挣扎出来,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不久面临的丧事。寿木是头一件事,舅家应对探视亲戚目光的第一反应。其他的事就茫然了。我看见新置来的松木委伏在显眼的地方,有新锛出的茬口,溢着扑鼻的丧香。皴的松皮泛着暗红的油光,在仔细地听着屋内病中主人的心跳。在晚上,只要病屋中灯一亮,松皴它就着急地裂巴一下皮。
松木是唯一跟着大舅到另一个世界去的伴儿。山有松,除过耐岁寒,它长在那里,成年后,就会来到集市上,盼望遇到一个高风亮节的亡者,当他的伴儿。凉州乡俗:男松女柏,因此,它要陪的伴儿,一应是人间的丈夫。松有香,被利锯剖开后,清白的冽香一弥数里,欲辨忘言,是安魂香,是无上等等香。病屋里的大舅稍有舒感,总会被人搀扶了,隔着窗口,凝望横卧在院中的松木,呐呐些谁都能解其意的字符。
当然了,一套寿衣是要早备的,也是和松木一道陪主人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殡葬坊里的人虑得时尚,先些年是民国袍褂,缎小壳儿,粉底皂靴,冥器是一应的金山银山,童男女一律穿晚清服装。目下几年,亡人多着中山装,亦着西服。冥器就变成洋楼、豪车,还有各色电器,还有苹果手机,机号未尾数是8。大舅在我的眼里,是80年代的印象,他着军便服,戴蓝单帽,留着山羊须。现在是10年代了,还是这个样子。不过,这个样子,也是整个凉州乡老的普遍样子,他们恬然服之。照他的嘱咐,他的寿衣仍是军便服和蓝单帽,鞋是舅母亲手制作的青条绒百纳底的布鞋。
种了小麦,长了苗;种了玉米,探了芽尖。农事结束后,大舅殪了。按二舅的话:庄稼种了,那就种人吧。细想,真是个超脱的话句啊。人,本来就是个种子,大抵30年一茬,历代如斯。舅家的墓田不远,有许许多多的封土堆,墓顶上都树一块大尖石标记,斜铺些石头至墓角,3片石垒以小墓门,墓门上染烧纸痕,窜来几株野草。这些封土堆下的许多人,都影响过我的生活,他们是我的恩人。大舅的墓坑就在外祖母的脚下,挖坑人在坑里往外扔土,新土四散,涌到旧封土上,土融融一气,墓田里脉声响亮,一个灵种将在这里入土。它很快就会长根发芽的,会在我们的梦里舒展青枝绿叶,还会结出一颗颗叫旧时光的香果的。
我在手机里就听到了大舅丧礼上正吹得欢的唢呐声。凉州的丧事上,唢呐是格外尊贵的乐器 ,在唢呐声里,逝者被入殓,灵柩被村人高抬出院门,走向墓穴。无论是节士名宿,还是平凡百姓,在凉州,唢呐声永远是逝者最后的乡土有声结论。奔丧并非是舅家的呼唤,恰恰是手机里唢呐声的揪心之催。我到舅家的村口时,一场唢呐声早把这个村庄泡软了。
凉州丧俗中,还保留着迎幛的古俗。正史里,名宦世家多有送挽幛的佳话,挽语千奇百怪,大抵是攀斗风雅罢了。凉州乡下挽语多是道士信手写就,字陋语俗,惟独迎幛大见秦汉之风。乡间送幛讲究仪式,送幛者在几里远列队,焚香鸣炮,唢呐嘹亮,鼓乐大作,孝子贤孙赶去跪迎。迎一段路,停下叩拜一次,再迎。礼仪端正,他乡岂有乎?至于夜间的“跑桥”、“舞灯”、“拜高台”,这些琐碎丧仪,村民们早已代代烂熟于胸,从不彩排的。大舅生前总喜替人操劳丧仪,病危时还催舅家拆了院中一些闲杂屋子,整修了院中小果院,害怕地块不够宽敞,在“跑桥”时遮遮拦拦呢。
满墙的白纸张上,多见“严父”二字,不讳的话,大舅应当是“慈父”恰当。大舅永远是宁静的一种老人,无怒亦无喜,家人出了错,他只会撅嘴这个表情,只会远远地盯着望,盯着盯着自己的目光就尴尬了,倒像是他出错了似的。大舅家的院中没有喝斥声,没有啼哭声,一家人整日是细细的笑,细细的语言,连偶尔的叹息也是花瓣落地一样的轻微。在这个温婉的小院中,果花谢了池花开,我和表兄弟、姐妹们都成年了,多在城市安了家,但梦却赖在这个院落里不进城的。
大舅虽是老农,却不愿衣沾土屑,寻常的动作就是拂裤角的土,及至拿个牛尾巴追着家中小孩掸尘,成了习惯。农忙时,他和舅母上地,力不及舅母,因而面露疚色,舅母解他心意,就说,乏了你就回家做饭吧?大舅回家后,拿出浑身武艺,屡把家蔬仔细烹得有色有香。舅母归家,亲手端给一碗,远远问,中不中?舅母答,中哩。大舅由是开心一笑。
大舅的棺材出院门时,彩画的螭虎上纤尘未染。有人拿粗麻绳捆绑棺材,用力太过了,棺材头扭了一下头。大舅母安慰说,你看啊,人家把你捆住走了,你就会回头望一眼,盯着我们看啊,还像以前那样,没有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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