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农药局是一个又小又穷的单位,大凡来这里当一把手,也就是当局长的,只有两种情况:其一是没关系没门路资格又老领导看不顺眼的,就把你安排在这里养老,这个就像古代的“发配充军”,等你坐下来发晕自然把脾气搅上去,然后让你发泄让你骂娘让你犯下“滔天罪行”,然后领导就揪住了你的把柄,使你不得不心甘情愿离开“宝座”甚至连降三级,或者借着农药局的“优势”,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自拧瓶盖灌下“迷魂”仙水;其二是资历不够受领导青睐期望搞个“正职”日后实现“三级跳”的,就安排在这里混个一年半载然后立马飞黄腾达,这个就是所谓的充电镀金提资历,或者说农药局是这些人过渡的“筏子”,从“此岸”飞跃到“彼岸”,还非得坐坐这个“筏子”不行。所以无论是哪种情况调任到这里的局长都是“短命”的货色,快则半年,慢则一年两年,就换了新手。
除了局长之外,局里的副手和办事员,加起来也就那么八九个人,四个副职四个办事员。但是奇怪的是这个单位退休的人却很多,有九十八位,每年的老年节时,局里按照上级要求要搞个宴会什么的,足可以称为“白叟宴”了。这近百位老人,真正属于原单位退休的,不过十五六人,其余大部分,要么是各级各位领导的直系旁系县内县外的亲戚朋友,即所谓打退休政策擦边球的“关系户”,要么是全县“工农兵学商”中老问题久拖不决的上访户钉子户,为谋求社会稳定大局而陆续解决后挂靠过来的。因此县里人平时都戏称农药局是“敬老院”或者“麻解所”(解决麻烦的场所),还的确有一定的道理。局里收入少,但退休的却不能不享受退休待遇,单位穷得叮当响,而局里人手就那么几个,常常出现退休“老干”集中火力“专政”局领导,“围攻”局机关的现象,局里也每每因“寡不力众”而被迫“就范”。
一把手差不多是“轮庄”,而副手和办事员就远没有那么“幸运”,调到这里不容易,想出去就更不容易,所以其余的人,也就基本上死心蹋地与世无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可带来的新问题是,因为单位和个人都似乎没有前途毫无希望,一把手的权力和威望也就简约温柔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齐得梅是局里唯一连任了三年的局长,这个半老头三年前是县政府办公室党组书记兼常务副主任,因为不知什么原因得罪了县长大人,那年年底就移驾到这里任职。奇怪的是齐老头脾气不温不火,不焦不燥默默上任了,而且一干三年,也从不指爹骂娘,基本上循规蹈矩,波澜不惊,好像找到了安乐窝一样,让人大感意外。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单位这个齐得梅局长,也就差不多退到了人们火议热论的圈子之外,人们的估计是,在齐得梅局长退休之前,县农药局的人心人事应该是可以稳定下来了。
高尔庄是局办公室主任,一个正统的农大毕业生,从毕业分配到局里十几年了,还是股室主任级别。小局的工作本来不多,领导除了开会还是开会,其余事情都是办公室解决,办公室百分之九十的工作都是高尔庄去做,所以局里有高尔庄做事,差不多就没事可做了。领导依靠高尔庄做事,而高尔庄却并不愿把领导的关系搞得那么融洽,该做的事他会主动做完,分外的事情则要看自己的心情了,领导对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办公室还有两个少妇办事员,她们一个是会计小骆,一个是出纳小徐,一个月做一次帐,就基本上没事儿干,其余事情就几乎与她们无关,她们只听局长的安排,所以办公室实际上是两个部门,一个办公室一个财务室。平时除了在一个房间里办公,高尔庄和她们也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
齐得梅对高尔庄的表现甚是不满,特别是高尔庄那种自视清高,有那么一丁点芝麻本事就忘乎所以,就狗眼看人低,就常常把别人当猴耍,实在是忍无可忍。高尔庄这个狗日的的确不是个东西,每次局里有什么中心工作人手不够,高尔庄也永远是一副漫不经心,懒懒散散的样子,你急他不急,给他安排一点超量工作,非得求爹爹拜奶奶不可,好像这个农药局里,齐得梅是办事员,他高尔庄才是局长似的。
但是尽管齐得梅非常非常不喜欢高尔庄这个东西,却也只能恨在肚里,骂在心里,枪毙在梦里。因为工作还非得让高尔庄去完成,局里就那么几个人,高尔庄都指挥不动,班子成员就更不好要求了,至于财务上的小骆和小徐,一个是某副县长的侄女,一个嘛,自己的哥们求自己照顾安排进来的,虽然都解决了编制,却是没有什么水平,干不了什么正事,完全是两个花瓶一样的摆设。
对了,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温爱前,这个人和齐得梅年龄相仿,都五十挂零了。温爱前以前是一家副科级事业单位的一把手,因为贪污了公款被纪委查处,被免除副科待遇调到农药局当办事员,可能是当领导散漫惯了,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愿做,齐得梅就安排他在办公室管管后勤,主要负责车辆安排和来客接待,这个行当捞不到什么油水,上班也是懒心懒意的。因为他资历老,又不愿和高尔庄坐在一起,齐得梅就安排他坐到一个副局长的办公室里。
温爱前负责吃吃喝喝尚可,主管办公室档案文件等其他工作却是一窍不通,但是这个家伙不知天高地厚,做梦都想当上办公室主任。齐得梅很清楚温爱前的花花肠子,当办公室主任无非是想便便当当见缝插针伺机捞点外快。齐得梅怎么会按他的意图做这样的蠢事呢?办公室开支大了不说,用这样的人误了大事谁又担当得起!
所以要想局里工作不拖后腿,还得指望高尔庄心平气和安心工作。
其实高尔庄也有自己的软肋:想自己工作十多年,一些同事同学都升官晋级,有的还当上了县级领导,自己却仍然在办事员岗位上原地踏步,这一悲剧谁又愿意承受愿意永无止境地演绎下去?进门一堆事,出门见人低,悲哀呀!所以高尔庄就那么愤世嫉俗那么痛恨官场绝情,是完全可以理解完全无可厚非的。
齐得梅是个何等聪明的领导,高尔庄的心事他岂能不知?在多次施以小恩小惠不见效果的情况之下,齐得梅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多次与高尔庄促膝谈心,一次次许诺在组织部考察班子调整班子之际,一定给高尔庄一个交代:即使不能进入局级领导班子,也非得解决他的副科级待遇不可!
齐得梅一次又一次信誓旦旦甚至以自己死去的老娘为诅咒前提的表态,确实也让高尔庄铁树开花心存感激,为报答局长的知遇之恩,高尔庄在工作上的确也卖力了一些。
齐得梅任局长三年,高尔庄等局长的承诺兑现也满了三年,可是事与愿违,高尔庄除了被哄着多背了些事做而外,其政治前途却没有任何改观。
高尔庄无论如何也沉不住气了,开始对齐得梅心怀怨恨,也暗暗地在工作上有了抵触情绪,甚至发誓与齐得梅势不两立。
高尔庄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局里工作被动得一塌糊涂。齐得梅调动高尔庄工作积极性的解数用尽,招来的总是高尔庄明里白眼暗里骂娘,温爱前正好瞅准这一机会,大势煽情,劝说齐得梅改换办公室主任人选。
齐得梅当然深知温爱前的用心,但左右权衡,还是觉得温爱前说的在理,尽管温爱前不会做事,可至少还比较听从安排,至于他那点爱占小便宜的坏毛病,自己盯紧一点也多少不成问题,孙悟空又如何跳得出如来佛的掌心?
于是齐得梅召开班子会议,宣布自己的人事微调决定,所有与会领导反正觉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不想因一点芝麻小事得罪局长,于是一齐随声附和,一拍即合,让高尔庄与温爱前职务对调,即日办理移交。
高尔庄非常清楚这是局长对自己实施的恶意报复,虽然怀恨在心,却也无可奈何。移交工作在半小时内办理得干净利索,高尔庄搬出,温爱前正式入主办公室,可谓心想事成,志得意满。
此后两个多月各自相安无事,温爱前与小骆小徐倒也关系融洽,配合得体,一些如文字汇报材料等重要工作基本上花钱聘请外单位内行操作,如此而已。高尔庄有职无权,有岗无事,上班爱来不来,可有可无,并且早已心灰意死,不妨乐得个逍遥自在。
一日办公室电话骤响,温爱前慢腾腾拿起话筒,“喂喂”两声,听清楚是市局办公室刘副主任电话。
刘副主任在电话里说:“温主任,市局有一些东西已经传到你们的邮箱,请你立刻打开邮箱查收,按照要求做好工作后,于本周之内将资料回复给我们。”
“油箱?”温爱前小声询问了一句,刘副主任非常肯定地说:“对,邮箱,就是你们办公室常用的那一个,你打开看看。”
温爱前满脸疑惑满腹疑团,他本可以直接向刘副主任问个究竟,但转而一想觉得不妥,也不能在上级面前丢了面子。他特别清楚,省市对口部门给局里配发电脑空调等等设备的机会每年都有,那么这个“油箱”是何时配发的,他还真的不知道。他挂了电话,不敢怠慢,迅速在办公室的每一个旮旯里寻找开来,但是怎么也找不到他心目中想象的那个“油箱”。
他焦急地询问小骆和小徐,也没有得到他所期望的答案。
其实他在接到刘副主任电话之后,心里早就有了一个非常科学而大胆的推断:这个“油箱”,一定是高尔庄和他办理移交手续的时候,已经隐瞒私吞甚至早就搬回家里了,他之所以如此耐心如此隐忍怒火四处寻找,无非是想用铁的事实去验证自己判断的准确性,抓住让高尔庄无法狡辩的把柄,在最后不得已与高尔庄正面交锋的时候,让高尔庄无法伪装无力还击无罪不认无地自容。
那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油箱”呢?多大的容积?是塑料材质钢质铁质还是金银材质?里面装的是柴油呢汽油呢食用油呢还是男性专用神你油?如果是高尔庄中饱私囊,假公济私,如果自己猜得不错的话,温爱前当然希望这个“油箱”越大越好,材质越昂贵越好,油价越高越好,总价值来它个一万十万百万甚至千万岂不妙哉!当然,这一猜想的结果也一定是齐德梅局长所期望的。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常在河边走,必有湿鞋人,哼!这个高尔庄,城府还真够深的,狗胆还真够大大的!
温爱前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想现在应该是郑重其事地向局长大人汇报的时候了,于是兴冲冲地朝局长办公室奔去。
齐德梅好不容易听完温爱前上气不接下气的汇报,脸无表情却心潮澎湃亢奋无比:狗日的高尔庄,你平时道貌岸然目中无人有恃无恐嘴尖眼毒屡教不改,看你也有撞炮口的时候!你一贯充老子扮公子,这回我非得叫你当儿子做孙子!你是老虎我也得拔掉你几颗牙,不压压你的邪气杀杀你的傲气,局里还有何规矩可循?
齐德梅让温爱前马上通知高尔庄到局长办公室来一下,温爱前领旨高兴而去。齐德梅打算用敲山震虎之法来狠狠教训一下高尔庄,以逼使他今后臣服于己,不再跟自己作对,当然他并不希望把高尔庄害得身败名裂或者受到更加严厉的处置,对于自己的下属,听从摆布尽职尽责是最终最好的目的。
高尔庄很快到来,齐德梅特意给他泡了一杯热茶,示意他坐下,简单地询问了他一些工作近况和家庭琐事,然后言归正传:“嗯小高,听说你和老温办理移交的时候,还有一些什么东西忘记移交了,我知道你是无心的,但是现在办公室等着这些东西有急用,你回去好好想想,认真清理一下,然后尽快把它们交给老温。我找你没有别的事情,就这样,你去配合一下吧!”
齐德梅之所以说“那些东西”,是想高尔庄是个清白人,好鼓不用重锤敲,这样一点就明,也给高尔庄留足面子;再者,除了“油箱”之外,高尔庄或许还有别的东西也没有移交,如此一次性作个了结,与公与私都好。
但是高尔庄连想都没想,就非常肯定地回答道:“齐局长,我离开办公室可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没有什么好想的!”
齐德梅满脸堆笑,掏出一支烟丢给高尔庄说:“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高尔庄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搭错了筋一样,感到浑身都不自在,这个齐德梅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问来问去怎么觉得像是在审问犯人似的?
高尔庄沉不住气了,他把香烟往耳朵根上一夹,一跃而起走到齐德梅办公桌边,“齐局长,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嘛,你说我到底有什么东西没有上交?”
齐德梅也离开自己的座位,依旧满脸堆笑地走到高尔庄面前讳莫如深地说道:“你别激动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高尔庄还想分辩几句,齐德梅拍了拍高尔庄的肩膀,“小高,就这样吧,回去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找到了就和老温补办一个交结。”
高尔庄知道这是齐德梅下逐客令的动作,于是离开办公室,装着满肚子问号回家去了。
此后几天高尔庄并没有和温爱前再办什么“交结”,他想来想去自己都是问心无愧的,因此就不再理会这个事情。
不知怎么的县纪委监察局的陈副局长知道了此事,就亲自打电话给高尔庄。
高尔庄急冲冲跑到县监察局,陈副局长也是一番表面友好实则力压千钧的旁敲侧击,把高尔庄搞得非常恼火,两人在办公室拍桌子骂爹娘大吵了一通,好不容易被其他人劝开。
而市局办公室的刘副主任五次三番催促温爱前交送材料,温爱前被逼得没有办法,又不知道市局到底有多少东西要发配到本局,于是自己租了一辆货车,雇了两个帮手,兴冲冲开到市局来搬运物品,见到刘副主任,方才恍然大悟,一脸羞愧,尴尬无语,只好从刘副主任那里取了纸质文件,灰溜溜的开车回局,迅速找人按照文件要求落实工作任务。
县监察局陈副局长实际上是接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件,才调查高尔庄的。高尔庄大闹监察局,已经在县里被传得沸沸扬扬,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县纪委要求彻查此事,严肃处理,于是陈副局长一行四人,亲临县农药局深入调查了解,最后真相大白:高尔庄并无贪污私占“油箱”或其他公物的嫌疑,举报纯属诬告。但高尔庄作为一名国家公务人员,大闹纪检机关,辱骂纪检监察领导,性质严重,态度恶劣,影响极坏,此风不刹,难正干纪,因此施以行政处分在所难免。
齐德梅因为此事,颜面尽失,被人笑话,此举被说成是自县农药局建立以来,历届局长中间干的最愚蠢的一件糗事。齐德梅痛恨温爱前的无知愚钝,却又无由责怪;想找高尔庄认真解释,而高尔庄因为此事受到处分,对他更加怀恨在心,更加水火不容。齐德梅从此郁郁寡欢,不愿外出,局里人心更难聚拢,日日得过且过,顺其自然。
是年年底,齐德梅因病住院,县委组织部来局考察班子,齐德梅没有参加,他托人带给考察组一封密函,从此关掉手机,不再与外界联系。
后来得到确切消息,齐德梅因身体欠佳,已经办理改非手续退居二线,接任县农药局局长一职的,是县信访局党组成员,名叫王斗光,贵庚三十有四,据说是县委书记袁理的妻妹的老公的干爹的远房侄子。
-全文完-
▷ 进入中秋月儿明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