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臣伯
在阴阳二坡,父亲这一脉人算不得人丁兴旺,到父亲这一辈,统共还只八弟兄,刚好一桌,都未出五服。
鼎臣伯是其中最年长者,他的父亲曾是当地赫赫有名的红军游击大队长,是那种让敌人闻风丧胆的角儿,据说枪法真能百步穿杨,可惜在一次惨烈的战斗中英勇牺牲了,伯父也就成了烈属。有暇的时候,父亲常向我讲起老红军的悲壮,说他死后被敌人扔进了山里,待我的奶奶们去收拾遗体时,早被野兽们啃吃得不忍卒睹,在奶奶们掩埋的坟堆中,只有几件撕乱的衣裤和一只完整的脚板,那坟堆后来莫名地塌了下去,或许就昭示了某种不祥。
鼎臣伯是个苦命人,伯娘为他生了十余个子女,现在只剩下了兄弟俩,很多儿女都是在成人后陆续地死去,伯娘也先他而去,当他正值壮年时,身边已亲人寥寥,直至孤独地老去。
我的脑子里一直存留着鼎臣伯的一帧影像:饱满的眼袋,因牙齿脱落而深陷的眼窝,话语幽默而实在。在我的记忆里,伯父是个乐天派,这好象与他的际遇大相径庭。他终日在外,很多人都吃过他采的草药,据说他配的痨伤药有着奇效,能药到病除、返老还童。
鼎臣伯到我家玩,总能变出很多新鲜的花样,不是给我父亲送一支修整得漂漂亮亮的木拐杖,就是给奶奶送一副治疗老寒腿的草药。他有很高的交往艺术,总能够想人之所想,因而受到每个人的欢迎。每回到家,奶奶都象待我父亲一样和蔼,与他亲切地攀谈。伯父也象一个温顺的孝子,沐浴在奶奶的慈爱里。
我在学校里学过几天素描,暑假里常猫在家里自我消遣。伯父看见了,便要我给他画像,我欣然允诺,却一直未能付诸行动。我绝没想到,我的爽约,会成为我心里一块永远的痛。
鼎臣伯的死令我猝不及防。在我的潜意识里,他一直是一个苍头老者,我大概便误以为从来如此的他也会永远如此,没想到他却在一个满山樱桃花灿烂竞放的日子里溘然而逝了。等我听到这个消息回到阴坡时,看到的只有一抔黄土、满地纸灰和几簇早已燃尽的香头。在伯父坟前,我长跪不起。
鼎臣伯,原谅你这不肖的侄子吧。我知道您绝不会责怪我,因为我们之间有着割舍不断的血缘亲情。
在梦境里,我常常会见到您。在遥远的天国,你慈眉善目,垂着饱满的眼袋,深陷的嘴窝绽出笑意。
娥女
娥是星哥的女儿,清哥是娥的继父。
星哥与我同屋,是我四爷的外孙。四爷膝下无子,便让星哥随了他姓,养老送终。四爷当然不知道他会白发人送黑发人,把自己的棺木让星哥给睡走了。
星哥那时是小队会计,算工分的那种。他念过初中,在队里算得上是个才子,人又长得清爽标致,还破天荒地从低山水田大坝娶回了娥娘,小两口把日子过得柔情蜜意,着实羡煞了阴坡的老老少少。
娥一出世就爱哭,似乎在冥冥中已注定了她的不幸。那时星哥仍白天要出工上坡,四爷就成天把爱哭的娥背在背上摇晃,在屋场周围转来转去,数沟畔的黄花又开了几朵,看路边的洋荷又冒出几个。
星哥是烧火粪时摔死的,星哥死时娥刚两岁,看着哭得死去活来的四爷和娥娘,娥眼露迷惘。
清哥是二爷的孙子,后来清哥成了娥的继父。他待娥一如己出,谁也看不出他像个后老子。娥早忘了星哥的模样,挂在清哥的脖子上渐渐长大成人。
后来娥又添了个弟弟,四爷也入土为安,清哥一家四口的日子过得无风无浪、和睦美满。
娥女出嫁是我们屋场上的一件大事,哭嫁歌唱得汪家河水似乎也断了流。其实娥的婆家并不远,距娘家只有四五里的山路,这在山里可是抬脚就到的路程。
出嫁后的娥女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小两口常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拌嘴,在家备受宠爱的娥得理不饶人,日子久了,两人的感情出现了危机。有一次男人竟动了手,娥被打得鼻青脸肿。清哥去调解过几次,在农村谁都指望个一篙子撑出头,就没提离婚的话头,况且精灵可人的小外孙也已出世。旁人也都劝他们和好,说小夫妻谁没个磕磕碰碰,多朝后人看看也就好了。
娥是服毒自杀的。二十几岁的娥女在又一次负气后爬上婆家的屋顶将一小瓶剧毒农药一饮而尽,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去了。看着静静躺在棺木中的女儿,清哥和娥娘几次哭昏了过去。死得不值啊,娥,聪明的你怎么做出这等傻事呢?娥娘哭得涕血交流。
现在,娥的儿子快上学了,他常到外公家玩,长得挺像星哥。
二叔
我们这里山大、树多。山野沟谷里遍洒着星星点点的木楼,山民生活中的大多器具也都是木制的。
在这样一个地方,要找一个不会木工的男人很难,谁都能使几下刨子、锯子,夹个犁件、出根扁担是断不用去求人的,就是整个猪圈装几扇板壁也大都不在话下。
但那都是小儿科,配不上木匠的称谓。在汪家河畔的这一块地盘上,二叔才是出名的木匠。
年轻时的二叔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白衬衫掖在裤腰里,再扎上一根闪亮的铁扣皮带,用时下的话说:真酷。因为手艺好,四里八乡的东家对他都挺客气,拿他当个人物,成天桌儿上椅儿下地服侍。好多女子为他睡不着觉,想方设法与他套近乎,偏二叔又是个不爱言声的腼腆汉子,成天脸上挂一副恬恬淡淡的笑意,愈是惹得思春的女子们心里如油箭火熬。
潇洒善良的二叔却是个命运多舛的人。
二婶力克群芳走进二叔家门时,她的心里灌满了蜜般欣幸与满足。二叔燕尔新婚后倒安安生生在家呆了些时日,此后便是我的一班堂兄弟先后出世,一大家人张口要吃要喝,二叔便又长年不得着家了,一条条鱼尾纹渐在他的眼角和额头丛生。
几年后的一场大火几乎焚尽了他的所有资财,当二叔闻讯赶回家时,见到的只有哭得双眼通红发二婶和几个惊慌无措的孩子,昔日容装他们一家幸福和憧憬的木屋已化为灰烬,在黑得有些瘆人的废墟上,他无泪而泣。
已逾不惑的二叔在乡邻的扶帮下重建家园,不知是听了谁的怂恿,他将新家建在一个朝阳的山包上,木屋不久就装得蜂箱般紧扎了,二叔一家人也像蜂群般整日劳碌,不几年间,他家又闹腾得富足殷实了。
我家翻修新屋是二叔的掌墨师,那时二叔脸上又挂上了恬恬淡淡的笑意。从立屋到装屋,差不多有个把月的时间他都在我家帮忙,高兴时还能听到他哼几句酸酸的姊妹歌。
二叔一生与人为善,从不多言多语,是乡邻普遍公认的好人。他的殒亡,让山民痛感老天的不公。
二叔死于雷殛,谁不知道他修屋的那个山包处于雷击区。在一个凄惶的午后,二叔刚冒雨回家,还没来得及换下湿淋淋的衣服,便在自家堂屋的一个空灯头下遭了雷击,就这样匆匆地离开了人世。乡亲们都避讳提起他的死法,只是摇头默叹,老天,他可是个好人哪。
倏忽间,二叔已逝去数年了,堂弟们都已长大成人。二婶后来又改嫁给我一个丧妻的堂兄,她或许是为了逃离那个曾储满自己的幸福和悲伤的家,但又无法真正地离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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