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我回故乡扫墓，我忽然觉得我的故乡的墓葬风俗比较奇特，于是决意写篇文字让更多的人了解和比较，还觉得这样的文字对于传统文化的传承也许有些意义呢。

我的故乡是广西都安县高岭乡，那里是个山青水秀的地方。因此，故乡人对山水和环境的讲究，有特别的认知。尤其是对墓地（阴宅）风水的重视和讲究，甚至超过了对居房（阳宅）的重视和讲究。故乡人认为风水关系到家属的强弱兴衰，他们认为家属的兴旺发达一定是某座坟墓风水好或葬对了龙脉；认为家属的衰败没落一定是某座坟墓的风水变坏了。有的甚至认为可以通过墓葬的选择和改造来改变家庭的不良现状。

故乡人的这种传统观念是根深蒂固的，所以他们侍死如侍生，在墓葬事情上他们是不惜花费金钱和花费心机的。他们把未来的希望以及家庭的平安和发达，都寄托在祖坟的风水和祖宗的保佑上。他们相信，如果祖坟葬得不好，就算再努力去奋斗去拼搏也是徒劳无功的。

故乡人将墓葬分为两类，一类是“埋葬”，另一类是“安葬”。“埋葬”葬的是灵柩，灵柩就是内敛尸体的棺材。“埋葬”也叫“葬生坟”；“安葬”葬的是“金罈”，“金罈”就是内置遗骨的陶缸。“埋葬”一般只葬三年，三年过后就要打开坟穴捡拾骨骸，这就是所谓的“启攒”。将骨骸捡起，洗抹干净，用香火熏黄后装进“金罈”就可以择日“安葬”了。“安葬”是长久的，如果所葬的墓穴风水好而且不受破坏的话，那“安葬”就是永久的。

对于“埋葬”，　人们讲究的是及时，“入土为安”嘛。一般老人过世后，停灵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天半个月，但不会放置太久。“埋葬”不必讲究风水问题，只讲究发葬的时间和方位，也就是“择时”和“择方”。　“择时”要将亡者生命的“五行”所属、家主生命的“五行”所属、近期的“丧葬吉凶”日时等等因素考虑进去；“择方”也要将亡者生命的“五行”所属、家主房屋的坐向、当年地理的大利方向与不利方向、规定的墓葬宜忌方向等等考虑进去。可见“择时”和“择方”是很复杂很重要的问题，一般要请资深道公或资深命相地理先生来解决。当地人是最注重“择时”和“择方”的，认为如果时空选择错误，轻则引发家庭的疾病灾难和祸端，重则导致另外的人的死亡——即所谓的“犯重丧”。

棺材“埋葬”过了三年之后就要“启攒”，打开坟穴捡拾骨骸，将骨骸洗抹干净，用香火熏黄后装进陶缸。在挖坟之前要先念几句俗定的“咒语”；在捡拾骨骸之时，要在坟顶上架棚或撑大伞以挡住阳光，亡者的骨骸是不能曝光的；要把头骨的牙齿全都打掉，据说若不打掉亡者会变成馋鬼经常回家找吃的，弄得家堂不宁；所有的手脚指骨都不要，据说若要这些指骨，亡者会变成小偷鬼，会常来家中翻动东西，闹得家中不宁；在将骨骸入罈时，要讲究顺序和摆放方式，胫骨要斜立在头骨的两边；头骨叫做“官”，因为五官都长在头上。头骨的脸部叫“官脸”。“官脸”在骨罈内的方向要记好，要在骨罈外面做好对应的标记，以定亡者“官脸”的方向。骨骸装罈完毕，在罈口垫上一张红纸以作避邪之用，然后盖上罈盖，这骨罈就叫做“金罈”了。“金罈”绝对不能带回家存放，“金罈”上要盖上雨伞或草帽，放在岩洞里保存，以待择日安葬。

对于“安葬”，讲究的是风水和吉日，如果年月日时不利则不急于安葬，将“金罈”妥善放好，等待吉日良辰的到来。

故乡人一般都这样想：“埋葬”是短期的，不必太讲究风水，只要不“招灾惹祸”即可。然而“安葬”却是长久的，它关系到子孙后代的贫富穷通问题，这是特别要注意和讲究的，尤其是墓地的风水问题，不可敷衍、不可等闲视之。

讲究风水是最为困难的事情，因为主家一般不懂得“地理风水”的学问；不晓得山川河流的“来龙去脉”；看不出哪是“虎回头”、　哪是“龙翻尾”；不明白“龙真穴的”、“闭气藏风”的玄机；不掌握“朝山是否有意”、“来水是否无情”的奥妙；弄不清“水口”、“黄泉”、“明堂”、“座向”、“分金”等等多如牛毛的概念。因此，选择墓地主家一般都不惜重金敬请道公或地理先生来“架设罗卿”、“寻龙点穴”。不管费了多少周折，受了多少困扰，主家还是不厌其烦的，其待祖之虔诚，天地可鉴焉。

墓地选择好之后，接着的事情就是“择时”和“择方”，这与“埋葬”所进行的“择时”和“择方”所讲究的一样之外，还要有附加的讲究，比如“墓辰”、“龙运”、“龙山运”、“造葬利月”、“阴阳照耀”之类，可谓“玄之又玄”、“妙不可言”。这安葬的“择方”和“择时”，当然是非请道公或地理先生不可了。

在确定墓地之后，首先要建筑一座墓台，一般做成扇形，墓穴就设在扇心，大小因地制宜，据经济实力而定。墓穴要有“朝山”、“案山”、“乐山”、“青龙”、“白虎”。“朝山”就是坟墓所朝向的远山，讲究气势雄伟；“案山”就是墓前近处的小山或土丘，以作影壁或笔架之用；“乐山”就是墓后的山，以作依靠和挡风之用，讲究高而厚；“青龙”“白虎”就是墓左右的山脉，以作拥护、保卫之用。“青龙”、“白虎”讲究完整稳固对称，有拱卫环抱之态势，以“青龙”高于“白虎”者为最佳。这些山都齐全了，就可以说此墓穴有“闭气藏风”之妙，倘若有些欠缺就叫做美中不足了。

墓穴选定了之后就要定“墓门”。“墓门”的方向要用罗盘测量准确，取其吉利的角度，避开凶煞的角度。罗盘又称“罗卿”，圆盘形，有三十六层同心环，将周天分成三百六十度。罗盘边沿标有“二十八宿”吉凶度，用作“墓门”取向的依据。定向之时必须使“官脸”、碑面、朝山三者同一线。

在造墓时，先按所测方向安装好石碑，在石碑后面用砖石垒成护围。护围不能用混凝土浇铸，否则“不透气”，葬后“子孙不聪明”。　护围做好后，将“金罈”放入护围内。“金罈”脚底不能垫砖块或石板，以便“收取地气”，人们说“无地气不发”。“金罈”与护围四周要有间隙，以利排水。将“金罈”放入护围之后，调准“金罈”使“官脸”、碑面与朝山三点成一线，然后盖上护围的封口。护围的封口要用薄石板当盖，不能用混凝土制板当盖，否则葬后“子孙愚笨木纳”。

护围盖上封口之后，其四周要用泥土覆盖，以堆成墓体。覆土之上要种植草皮，以防泥土流失。然后用砖砌成“八字墙”，使石碑位于“八字墙”的中间，石碑顶上用砖石装饰以碑檐，以增美感。

坟墓造好之后，要请一个道公来做法事——“安地圣”，在墓前供上三牲果品，焚香点烛，道公摇铃诵经念咒，自有一番程式。一小时法事之后，在石碑上贴一张“五龙镇墓符”，并在墓顶插上白纸钱幡。至此，造墓才算完毕。

每年三月，在将到清明季节之际，主家就到墓地劳作，割去多余杂草，砍去墓周荆棘，给旧坟添上新土，修复坍塌砖石。一切修整打扫完毕，以待交过清明气节之后的十五天里，携家人前来上供祭拜。

故乡人扫墓，上供的是三牲果品、五色糯米饭和香烟美酒，还须有一小碟食盐，几双筷子。盛鸡鸭鱼肉的盘子要用叶子垫底。若墓内之亡者生前抽烟，则要取出一支香烟点燃，在口中吸两下之后放于石碑之上，叨念曰：“阿公阿父请抽烟吧！”摆上供品之后，焚香点烛于碑前再拜上几拜，然后燃放鞭炮，在墓顶插上白纸钱幡。待香燃过半之后，即在墓前烧纸衣、纸钱或冥币。烧纸钱的位置也有讲究，依墓内亡者的性别而定，男左女右。纸钱烧化之后要将一点酒洒入纸灰之中，叨念希望先灵保佑“全家平安”、“六畜兴旺”、“事业成功”、“考上大学”、“就业如愿”、“升官发财”等等话语。一边叨念，一边用筷子夹一丁点食盐和饭粒，弹在供肉之上，再将供肉翻了过来。收了肉盘之后，还不要忘记要将垫盘之叶子也翻了过来。这些小动作有些什么寓义？源出于何典？皆为我所不知焉。

如此诸多程式做作之后，扫墓才算完工。

有的富裕显赫人家，大修其祖坟，极尽之所能事，把祖坟装饰得豪华再豪华，借修坟整墓以显示他的实力和荣耀。他们在清明扫墓时大做文章，极尽挥霍浪费之能事，一座墓就放它上千元的炮竹，直搞得硝烟满垌，直到墓上的青草都烧焦了方才罢休。有的在清明扫墓时还请几个道公，在每一座坟墓之前“开道场”，敲锣打鼓，轰烈之声震动九霄之上。当地人称这种扫祭叫做“鼓祭”。此举实在大可不必、是极为无益的搞闹，岂不知事极必变，物极必反，盛极必衰的道理？

高岭那一带地方，又有“谷雨扫墓”之异举，此举亦可谓“好善之举”。所谓“谷雨扫墓”，就是过期的扫墓，因为高岭那一带地方的扫墓风俗是必须在整个清明季节内完成，未交清明不行，交了谷雨也不行。那一带地方常常发现这样的情况：清明季节过后都已经是谷雨季节了，往往还有一些坟墓没有祭扫过的痕迹——墓顶没有纸幡，墓前杂草丛生，没烧过香。那些无人祭扫的坟墓也与一般的坟墓一样分布在各个坟场里。那些坟墓无人祭扫，有的是坟主出差国外未能赶回；有的是迁居他乡未能依时归来；有的是其家属已绝后人。高岭一带地方存在一些好善修德、笃积阴功的人，他们认为为人扫墓是最大的积德行善，他们自卫发地组织一个“谷雨扫墓队”。他们自筹资金，自备香烛供品，分担挑着去游山巡岭，地毯式搜索前进，一但发现未扫之坟，就一同停下祭扫，其认真的程度也不亚于自家的。扫完一个之后，收拾供品物件，继续寻找下一个，一直把力所能及的山野走过一遍，一天走不完就两天、三天，直至走完为止。“谷雨扫墓队”巡山祭扫一天也够累的，但们乐呵呵的，毫无疲意。黄昏归来他们聚在一起，煎前炒炒，开瓶斟酒，闲谈小饮，约定明日的行程，多少也有些怡然自得的情调。这种难得一见的人文景观，为我所赞叹。

对于安葬了多年的老墓，墓主往往关心它的现状好坏。他们认为，如果墓好，则此墓就能保佑家庭兴旺发达，能给家庭和事业带来好运；如果墓坏，先人住的不安就会闹腾，会使家庭和事业带来厄运。于是他们便择吉日“开坟探墓”。所谓墓好，就是“金罈”内部干燥，骨色金黄，有暖气存于其间，无虫蚁之入侵，无草根之窜进；所谓墓坏，就是“金罈”之中进水，骨色变黑，有泥土漏入“金罈”，有虫蚁老鼠结巢作窝于其间，有草木根须钻进“金罈”等等。如果墓坏就得另寻墓地迁葬，又得重新进行先前那番极为烦顼的事情，又得重新折腾一番。尽管如此辛苦，墓主也不会有抱怨和牢骚之言。有的老墓百十年来反复迁葬五七回，还不见得就葬好了呢。然而也有些墓一葬下来，时经百几十年，几经探墓，它都还是好好的，没有变坏。这个中之奥妙，匪夷所思，不得要领。

故乡的墓葬文化，虽说肯定不是什么先进文化，我也没有要要宣扬它的意思，更没有要继承和推广的企图，只是觉得它有独特的地方，于是就让这篇残文以为笔录，别无他意了。然而从故乡人的这些举动中，多少也能透射人生百态中善良、朴实的一面。另外，它对于不使中国传统文化过早地被西方文化所淹没，让中国传统的道儒文化寄生于乡土风俗“化石”般地保存下去，也许是具有一定的意义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