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子后面的山,悬崖突兀,怪石狰狞,难怪这村子叫石崖脚了。
也不知道这里的人是什么时候来这里定居的。这山村,隔一层山一条河就是一个村子,人们说,人是山的心呢,山里有了人住,这山才活了。
有花草有树木有流水,有鸟儿有动物,山就是活的。活的山才养活了山里的人。
村子其实也不紧挨悬崖,是在悬崖下山腰中一块平整的山坳里,30多户人家的村子,从悬崖里渗出来的水,足以灌溉田地和供人们生活了。
悬崖边两山之间的垭口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一头连着山外的村委会和小镇,一头连着山村。
杨三家在村子最下面。
篱笆墙上的藤子花,总是在春天来的时候,开出一簇簇红白相间的花朵。同是一棵根系长出来的,会开两种花,也真奇了怪了。
今年从秋到冬,从冬到春,就没有好好下过一场雨。季节上的春天确实已经来了,从不断吹拂来的风中就能感觉到,但藤子花那交错纵横的藤蔓上,才冒出来一点点嫩蕊。
时近正午。
一阵风从山坳间夹杂着几片枯树叶吹来,还没来得及开花的嫩蕊,就无奈的被吹落到堆放着农具家什的院子里。
全身脏兮兮的小点点,借着藤蔓间的凉荫,无精打采的躺在干瘪的花蕊上,偶尔睁开眼睛看一下,似睡非睡。
天上,艳阳高照,没有一丝流云。
“唉……”胡子拉碴的杨三,身下坐着一把一动就吱吱呀呀作响的破竹椅,斜靠在堂屋的门框上,不禁一声叹息。
那天到山地里干活,回家的时候,肩上扛着犁,一手牵着老牛,不小心就摔下了一跤,扭伤了腰,看了村子里的老草医,说,没大碍的,静养一段时间,敷点草药,就会好的。不得已,一条汉子,就只能在家中养伤。
此时,他黝黑的脸庞上,布满愁云,双眼失神的望着远处的群山。朦胧的群山后面,是他的家,严格说,是他父母的家。
平时忙惯了的人,一旦闲下来没事时候,总会胡思乱想。无意间,他就想起了自己的家,不禁陷入往事的回忆中。
〔二〕
杨三出生一个名字叫蒿枝地的小村子。山高皇帝远,山里人,也不管什么计划生育之类的,他母亲像老母猪下崽,一口气就养了他们兄弟姊妹六个,他排名第三,他老子姓杨,村子里的人都叫他杨三。这山里人,大部分不识字,孩子多了,除了生老大的时候,让爷爷奶奶按照出生地点给起个山花山药蛋之类的名字外,其余孩子,就以出生排序。
当地人说“三毛驴三作怪”,第三个孩子的性格总是古怪的,其实,那是叛逆或者比其他孩子聪明。儿多母苦,父母没有能力都供他们兄妹读书上学,杨三才读到小学二年级,就回家领弟妹,放牛砍柴做家务了。
日子,像他们的祖辈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像大山里的草木一样,一岁一枯荣,在平平淡淡中,一天天度过。
他十二岁那年,按照母亲的吩咐,和村子里的小伙伴去小镇上卖山里采摘来的野蘑菇。母亲对他说:“三儿,记住了哦,卖了野菜,买盐巴回来。”杨三嗯嗯的应承着。
他心底有个秘密,就是总想要一把可以折叠的精美小刀,像住在村子前面的王二一样,可以炫耀,可以雕刻自己喜欢的手工玩具。这次可有机会了,卖了蘑菇,就把母亲的吩咐忘得一干二净,揣着卖得的几块钱,到小镇的地摊上买小刀。
摆地摊的,是个外省人。这些人总是有头脑,一只编织袋里,装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小商品,农村人常用的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应有尽有。平时就坐着农用车或者拖拉机,在山里小镇间转,遇到那个小镇的街子天(赶集市的日子),就在街道的路边摆摊。
杨三从地摊上买了自己心爱的小刀,欢天喜地的回家。盐巴没买到,就被父亲一顿臭骂:“你个小杂种,真是败家子,那刀会吃吗?‘从小看大,三岁知老’,我们养不乖你,你给我滚出这个家,再也不要回来,我们强当如没有生养你。”
性格从小叛逆的他,受不了委屈,就离家出走了。心里想,要走得远远的,让家里人找不到自己,气死他们。
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身上没有一分钱,就一路乞讨,游荡到另外一个小镇,无意中看到了他卖小刀给他,摆摊的那个外省人,就说:“大叔,你带着我好吗,我会说当地民族话,我不要工钱,帮你摆摊,给点吃的就行了。”
那个心地善良的外省人可怜他,就答应了他的要求,从此,一个小小孩子,浪迹江湖。
其实,他是不知道,父亲骂他是气话呢,当时,家里特困难,几块钱是家里的盐巴钱。他负气出走后,母亲哭干了眼泪,让他哥哥姐姐亲戚朋友们到处去找,就一直没能找到他。
〔三〕
“爸爸,爸爸!我回来了!”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身后背着一个与她个子极不相称的大书包,边喊叫着边吃力的走进院子。脸上的汗水,从她红红的小脸上不断流淌下来。
小点点一骨碌爬起身来,摇着尾巴迎上去。
小点点是条很听话的小狗,是村子里老黑家的大花狗生的。老黑家和小女孩原来的父亲刚子是远房亲戚,孩子四岁的时候,老黑家送给孩子玩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狗不像它的哥姐一样身材,一直长不大,小女孩的妈妈说,这是大花狗最后生的一个小么,当地人叫“小垫巴”,争不到大花的奶吃,就长不大呢。
当地人,人不一定起名字,但猫儿狗儿都要起名字的,不然你叫它就不会听。于是,孩子母亲就给狗起了这个名。这小点点也很忠诚,自从进了这个家,不管有吃无吃,总是伴着他的主人家,孩子可喜欢它了。
“花儿,回来了呀。快过来,爸爸帮你擦汗。”杨三从遥远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对花儿说。
小女孩就叫花儿。她扑到杨三怀里,让爸爸帮她取下书包,用袖子帮她擦汗。
杨三吩咐花儿自己到土锅(当地人自己烧制的土陶器)里舀了水喝,从书包里拿出书和铅笔来,屁股下垫个小草蹲(用茅草或稻草编制成的凳子),伏在正堂屋里,低矮的四方木桌上写作业。小点点就钻到桌子下爬着休息。
“爸爸,我肚子饿了。”才写了片刻,花儿可怜巴巴的对杨三说。
“你妈还没回来呢。花儿乖,我这就去做饭。”杨三抬头看看院子里篱笆的影子,知道时间已经正午了,就强忍着腰上的疼痛,走进灶房里,生火做饭。
灶膛里冒出红红的火苗,映红了杨三黝黑的脸庞。
花儿母亲英子下地去了,还没回来。自从杨三腰扭伤后,她一个人家里家外忙死。今年天又出奇的旱,估计是挑水浇菜之类的活还没干完呢。
英子也不是石崖脚的人,娘家住在离这里十多里远的一个山村里。英子18岁那年,和村子里的几个小姑娘们去参加山花节,认识了英子的爸爸刚子。
山花节是山民们传统的节日。每年三月三,春暖花开的时候,四里八乡的人们,总会集聚到一座叫磨盘山的山巅上,那里不仅野花盛开,还自然形成了一大片草甸。也怪呢,那山形状就如村子里人们用来磨面的石磨底盘,因此得名。山的四周的其他地方都是厚实的树林,只有这天然形成的草甸上,生长着灌木和厚厚的野草野花。
三月三的山花节就在这草甸上举行,没有专门的人员组织,是民间自发形成的,就像赶庙会一样热闹。
到了那一天,人们总是身着艳丽的民族服装,一家老小,早早吃了饭,倾巢出动,步行或者坐拖拉机到磨盘山上,吃汤锅(当地的一种特色小吃)喝小锅酒,唱山歌跳民族舞,打陀螺荡秋千,像过大年一样,尽情吃喝玩乐。那些卖小商品的山外人也蜂拥而至,热闹极了。
年轻人在传统的对山歌中谈情说爱。
英子和女伴们,像其他年轻人一样,游玩嬉戏。吃过了凉粉(当地小吃)后,年轻人就相邀到山花丛里唱山歌,在小伙伴的推推搡搡中,少男少女们就推选出英子和刚子对歌。在众人的吆喝声中,他们唱——
“山中杜鹃开一季,不是缘分不相聚;树上小鸟双双飞,妹有情来哥有意。一对箐鸡过山梁,拨开青苔吃凉水;两座山岗紧相依,绿叶配花花配叶。”
一来二去,他们就相爱了。两年后,经双方父母同意,英子嫁到石崖脚来。
〔四〕
小点点汪汪叫着,从桌子底下欢快的跑出门去。
身材纤细的英子手里拿着锄头,肩上挑着桶,和小点点一起走进家里,头上的秀发,被汗水湿得粘在一起,红扑扑的脸上,汗水一珠珠流着。
“妈妈,你回来了呀!”花儿高兴的站起来,接过英子手里的锄头,放到院墙角。
“不好好养病,瞎拚什么,真是的。”英子看到灶台上做好的饭菜和蹲在灶角,疼得呲牙咧嘴的杨三,爱怜的说。其实,他从地里走到半路,就看到了自家屋顶冒出了炊烟,就知道杨三带病在做饭了,心里感觉暖暖的,但又当心他的伤病。
杨三憨厚的朝妻子笑笑,说:“这不是花儿肚子饿了吗,我整天像个木桩子栽在门口,可憋死了。活动一下搞不好还会好快一些呢。”
英子边到石缸里舀水,帮花儿擦了脏兮兮的小脸,自己也洗了一下,说:“老草医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呢,你是咱家的顶梁柱,可不能倒了,自己要多注意呢。”
叫花儿收起作业,一家三口人吃饭。
看着不断给花儿夹菜的杨三,依稀间,英子忽然感觉,他憨厚的样子和刚子重叠起来。
“刚子,你在那边还好吗?”想起了刚子,英子边慢慢嚼着饭,边陷入沉思之中,心底默默的说。
那年,英子和刚子结婚后,他们小夫妻恩爱甜蜜。英子嫁过来不到一年,年老的公婆就说,树大分枝,人大分家,你们成家立业了,分出去自己苦吃吧。于是,就把现在的老屋分给了他们小夫妻,出来单独过日子。
分家后不久,花儿也出生了,给小家庭带来了快乐。
“英子,像村里的大黑三一样,我也去贷点款,买辆拖拉机搞运输好吗?”刚子看到一贫如洗的家,对英子说,“以后孩子长大了,读书要钱呢,再则,这祖屋也破烂不堪了,总得苦点钱来翻盖一下吧。”
他说的不错,那大黑三就贷款买了拖拉机,帮附近几个村子里的人拉山货出去卖,拉化肥回来,不到两年,就盖了新房子了。看到大黑三抽着纸烟,架着拖拉机那得意洋洋的样子,是苦到钱了。
当夜,夫妻两人唧唧哝哝,商量了一夜。
当地人说,“命中只有三格米,走通天下不满升(“格”和“升”是当地的计量工具)”,意思是说穷和富都是命中注定的。
但人是不可能预知将要发生的事情的。夫妻俩商量后,就决定贷款买拖拉机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说明不是穷和富的问题。拖拉机买来不久,在一个下大雨的天气里,刚子帮邻村的人拉着化肥回来,车子在那泥泞的土公路上打滑,就翻下山坡,车毁人亡。
天灾人祸,发生在一瞬间。
英子几天几夜不吃不睡,哭得死去活来。孤儿寡母,特别是花儿还不忙周岁,这以后的日子可咋办呀。娘年和婆家也都是儿多母苦,各人艰难的过着自己的日子,除了一点生活上的照顾和精神上的安慰,顾及不了她们母女。
“英子命真苦呀。”知道这事的人都说。
〔五〕
“英子,你怎么了?”杨三看到一副失神模样的英子,眼中还噙着泪花,以为是为自己的腰伤担心,就说,“这点疼我能撑住,你放心,就你劳累了”。
英子回过神来,心底涌起一份愧疚。这几年来,多亏杨三对自己和孩子这么好,无意中自己还想起前夫,真是不应该。就赶紧夹菜给杨三和花儿,说:“这个家多亏有了你,你要自己多注意身体,快点好起来。我好脚好手的,苦点累点没啥。”
“唉……”杨三看着吃好了饭后,收拾着碗筷的英子,想想自己的身体,不觉轻叹了一声。
英子让他躺到床上休息,用口缸帮他倒了开水,让他吃了村子里的老草医配给的药,吩咐好好注意身体,不准做家务了之类的。
“等下晚我回来早些,杀只鸡给你补身体,你什么也不要想,好好休息。”英子像吩咐孩子一样,絮絮叨叨的说完,就便送花儿上学,拿上农具,掩门出去了。
杨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也许是英子让他吃的药见效了,慢慢感觉腰上的疼痛减轻了些。天气炎热,迷迷糊糊中,就睡着了。
似梦非梦中,自己曾经的经历,很清晰的划过脑海。
那年离家出走后,杨三跟着那个摆摊的好心大叔,也是他的师傅,在山区里的几个小镇间,颠沛流离。几年后,大叔说:“三儿,我跑不动了,也很想念家中的老父母和妻儿,叶落归根,要回老家去了。你也跟了我很久了,也学了不少,这摊子就交给你了。”
杨三泪眼婆娑,心底一片酸楚,谁说人间无真情,几年来,是师傅不嫌弃自己,带着走遍了山区的小镇和闹市,在风餐露宿和遭人白眼中,一天天过着日子,自己不仅没有饿死,还学到了做小买卖的手艺。
“大叔,你别走好吗?你对我就像自己的父亲,甚至比我亲生的父亲还要好。”杨三扑通一声跪下,边哭边对师傅说,“你身体逐渐不好了,跑不动了,我们就租个屋子住下,我去跑,苦钱来养你。”
大叔感动得眼中噙满泪水,花白的头发和着单薄黑瘦的身子微微颤抖。
“三儿,好孩子,赶紧起来!”他扶起杨三,说,“你看我平时有吃无吃,乐颠颠的,其实,你是不知道大叔思乡思亲的痛苦,很多年了,我总是想起我的老父母和妻儿,不知道他们还好不好。”
“平时我跟你说,做人要知忠孝,讲良心,你父母当年骂你,也是为了那个家,为了你们这些孩子,天下父母哪有不牵挂自己孩子的。这几年带你到处跑,我走后,你也回去看看他们,记住了吗?”
此时的杨三,已是十九岁的大小伙子了。听着师傅的谆谆教诲,他边哭边点头。
做小生意的,吃百家饭,只是混口饭吃,不会赚到大钱的。加之这大叔良心好,很多小商品贱卖,时间久了,也渐渐熟悉当地人了,赊销之类的事情是经常的,方便了当地人,却没有赚到多少钱。
平常人在平常中生活,也许不会想起什么,一旦提及,自然就会勾起一种急切的念头。
大叔说走就坚决走了,不论杨三如何哀求。杨三含泪送别了师傅,想起了家中的父母和兄弟姊妹,不禁归心似箭。把小商品寄存在小镇上的一个熟人家里,星夜兼程,步履匆匆,赶回家去。
已近八年了,爹娘,不孝儿回来了。
〔六〕
“咯……咯……”一阵鸡被惊吓时的鸣叫声,把杨三惊醒。他用手抹去眼角不自觉间流出的泪花,从沉沉的梦中回到现实,斜眼从窗子里望出去,天气已经偏晌午了
“妈妈,我帮你褪鸡毛。”是花儿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母女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在杀鸡呢。
杨三挣扎着起来,扶着墙壁从房里走到堂屋门口,看到英子母女蹲在院子里褪鸡毛。蹲着忙活的英子,后腰上裸露出的身体,常年做活,原来白净的肌肤,已被太阳晒黑了。
“爸爸起来了呀……”花儿正对着堂屋门口,看到杨三起来了,高兴的说,“妈妈杀鸡给你吃呢。”其实,她小小的心底不说,也知道,自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鸡肉了。
英子瞟了杨三一眼,说:“你好好歇着,不要乱动,饭菜一会儿就好了。让花儿倒水给你,先把药吃了。”
不一会儿,天渐渐擦黑了,英子做好饭菜后,让杨三和嘴角流着口水的花儿先吃,自己又忙喂猪喂牛去了。花儿小脸满是灿烂的笑容,手上拿着一只鸡腿,有滋有味的啃着,嘴角上糊满油腻腻的鸡汤。
“好好一个鸡,你杀了干吗呀,拿到镇上卖了,给孩子买新衣服。”英子忙顺进来坐下,端起饭碗吃饭时,杨三看着桌子上的鸡肉,痛惜的对她说。
英子扒了一口饭,说:“你心疼什么,还有好几只呢,前天麻花老母鸡打抱了,我让它在抱着一窝呢。你身体尽快好起来,何愁养不出鸡来。”
看着这样关心自己的英子,杨三夹了块瘦肉多一点的给她,静静的看着憔悴的妻子。
英子吃好了饭,安抚花儿睡下,全身累得酸疼,和杨三说,我要睡了,你也睡吧,就进房睡觉去了。
杨三睡了一下午,此时没有一点睡意,抬头看着堂屋正中,那盏昏暗的白炽灯周围,一群蛾子在快乐的载歌载舞。他就像想,生命,总是不一样,这蛾子为什么就喜欢火呢,好在这灯不会烧着它们。
小点点也没有睡意,正爬在饭桌旁边,津津有味的啃着花儿丢下的鸡骨头。
杨三挪动了一下,吃力的站起来,去上厕所,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看,天上星星闪烁,远山黑黝黝的,一些不知名的虫子胡乱的鸣叫声此起彼伏的传来,夹杂着偶尔的狗叫声。
“小山村,那里都一样呀……”喃喃自语中,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家中的亲人。
那年,怀着对家乡对亲人的眷恋,遵从师傅的教诲,杨三从很远一个县上的小镇,匆匆赶回家。
晓行夜宿,几天后,杨三回到蒿枝地。
杨三跨进和童年时候没有多大变化的家门,看到头发已经花白的母亲,在院子里剥玉米。静静的看了一会,确认是自己的老娘后,一份从心底涌起的酸楚,哽咽在喉咙上。
“娘……”他深情的喊。
他母亲抬起头来,看了来人一眼,没有看清,就问:“你是谁呀?”
想不到母亲已经老眼昏花,连自己也认不出来了,也难怪,母亲己近70岁了,生活的艰辛,摧残了老人的身子,又是多年未见自己的孩子。
那年杨三出走后,多方寻找找不到,家人都以为这孩子死了,每年清明,母亲烧纸钱给祖宗,总是要把杨三的小名在最后一个一并叫上。
“娘呀,你好好看看,我是三儿呀……”杨三走到母亲跟前,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的说。
老人揉了揉眼角,再仔细的看了杨三一眼,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杨三的脸颊,反复的看着杨三的脸。
“你真是我家三儿吗?是真的呀……”老人抱着他,放声大哭起来,“忤逆种呀,你还活着那……娘以为你早死了……你个没良心的……”边哭边使劲捶打杨三。
“娘,是儿子错了,害您老人思念这么多年。”
“你个该死的,你爹才那么说你几句,你就一去没踪影,你还是人吗你呀……”
娘儿俩正在嚎哭的时候,身后“扑嗵”一声响。是躺在病床上患风湿病的老父亲听到了,拖着带病的身子爬起来,走到堂屋门口,就摔倒了。
是日,兄弟姊妹以及亲戚朋友闻讯赶来,激动中一番嘘寒问暖之后,听到杨三讲述了这几年的经历,不尽唏嘘感叹,对那个好心的外省人,无不肃然起敬。
杨三回来后,父亲的病也渐渐好多了。
牵挂着小镇的商品和师傅的嘱托,相聚几天后,杨三再次告别了父母,去继续他的摆摊生涯,当然,难免在父母面前信誓旦旦,一定经常回家看望二老。
〔七〕
杨三上完厕所进屋,走到花儿住的小屋里,看看帐子里有没有蚊子,帮她盖好蹬开的被子,才回房睡觉。
他当心惊醒了英子,就没开灯,和衣躺下后,还是没有一点睡意,睁眼看着屋顶,听着身边英子微微的鼾声,就想起了他们的相识。
“若是你的打不脱,不是你的找不着。”山歌里唱到,这山里的很多夫妻,是山花节时候,唱山歌对歌来的,也算是歌为媒了。但杨三和英子的婚姻,却是花儿的一个小玩具为媒。
刚子死后,英子一个年轻寡妇,拉扯着年幼的孩子,一天天艰难的过着日子。白天下地,不仅要带着锄头之类的工具,孩子也自己背着,不是公婆不帮她,是他们年纪也大了,加之儿孙多,帮得了一家帮不了一家。有时候,村子里的大婶们可怜她,也会帮她照顾一下孩子,但各家有各家的事情要做。
花儿四岁那一年,一个小镇上的街子天,英子背着孩子,带着30多个鸡蛋和山货,去赶集。
杨三自从和父母团聚后,眷恋亲情,除了专门去外省看望了一次师傅,就没有跑太远,总是在家乡附近的小镇上摆摊。一来他懂民族话二来当地人熟络,小生意也做得不错。
那一天,英子卖了山货,到商店里买了盐巴针头线脑之类的日用品,带花儿吃了米线,准备回家了。花儿没有看过这么多人,在街上,摇摇晃晃的走在前面,刚好路过杨三的摊点,小孩子好奇,看到摊子花花绿绿的玩具,特别是那只会吹响的小熟料喇叭,就哭着不走了。
“花儿乖哦,这东西不好玩,回去妈妈给你做蜻蜓蚂蚱……”英子问了杨三价钱,摸摸自己口袋里所剩无几的几角钱,不够了。就不管孩子哭闹,拉着孩子就走,心里酸酸的。
“大嫂,孩子喜欢,就给她吧。”杨三继承了师傅的好良心,赶紧拿着孩子要的小喇叭追上去,塞到孩子手里,说,“这孩子真可爱。”
英子再三推辞,偏就孩子不争气,把玩具拿到手上就吹上了,再抢不下来。
英子结婚早,这岁数不打,但却很要强,刚子死后,自己被生活压得少言寡语。第二次来赶集的时候,就找到了杨三,把孩子的玩具钱还他。
杨三这多年,漂泊流浪,不是没有中意的姑娘,是自己居无定所。所以婚姻大事,才耽误了下来。
一来二去,杨三知道了英子母女的遭遇,就经常帮衬她们。天长日久,逐渐生情,杨三不管别人的嘲笑,转让了自己辛苦多年的流动摊子,征得父母的同意,倒插门到石崖脚来,和英子生活。
十多天后,杨三腰上的伤渐渐好了,夫妻俩上山砍柴下地干活,一家人又恢复了往日的快乐和宁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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