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城财政局的老赵四十九岁就离岗退养了，退了三年。这样的年纪，就离岗退养，在机关算是个异数，在肥水部门更是个异数。只不过是，老赵犯了错误，受了处分，刚巧又吃上满三十年工龄可退养的机构改革临时政策，顺着就退了。

局里的人把老赵出事时，在被纪委双规期间的段子传得很神，一度是上下班前的必唱曲目。据说是从办案子的那几个纪委老差骨嘴里漏出来的，绝对可信。机关大院就是这样子，象个马桶，不必掀盖，抽抽鼻子，就知道里面有啥东西。掀盖也好，不掀盖也好，盖得住也好，盖不住也好，反正越传越奇，就是传奇。无他，机关里的人都好这味，而且象金头苍蝇，就是图个新鲜。老赵的交代传了一年才淡，更是传奇。要不是有个打字员未婚生子，有个后生被人泼硫酸，老赵这档旧事，依旧会在马桶里，好难冲得下去。

话说，老赵被纪委双规时，硬是顶了六天六夜，一句话未说。办案的几个老差骨，熬废了一个住院大修，还有一个申请换了班。到了第七夜，老赵交代了。交代前说了句话。

“大家辛苦了，咱们都是吃公家饭的人。我要不交代清楚，对党不忠；对泉下叫我老实做人的老娘不孝；对道义大义来说不义；也对自己的半生麻木不仁。”

接着老赵交代了钱局长案发时叫他销毁的“小金库”的帐册凭证藏在哪里，并提供了一本列有所知支出去向的笔记本，还有一本存了三万元的存折。这存折据老赵说，是钱局长在老赵当办公室主任又兼“小金库”会计两年和处理帐册凭证的劳务费。老赵把款子存进了银行，只有存入，分文未取。

而那本笔记本记录的支出去向，顺藤摸瓜，摸出了钱局长向省市领导行贿的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又把市里向省申请的几笔专项款弄了出来，几笔专项款又把一伙人揪了出来。后来，钱局长被送进了监狱，老赵的妻舅李副市长掉了乌纱，比钱局长判重了两年，另外还倒了六七个。但是事情查来查去，老赵就这三万块钱，还有功，老赵只吃了重处分。

李副市长妹子就是老赵的老婆，拧着老赵的耳朵上民政局，了断了二十五年来被那不争气，不识抬举的蔫老赵拖得苟延残喘的婚姻。恰逢老赵的儿子小赵刚大学毕业在家等着他老妈子替他找门路。小赵上了他老妈子的船，竟帮口咆哮了几句。那又蔫又瘪的老赵，挥了一拳，小赵的眼镜碎了，眼睛没瞎，但破了相，一道疤取代了半截浓眉。老赵的老婆离开了会城北上回娘家，投她的当老板的弟弟。小赵也同他的小女友南下打拼去了。老赵吃上满三十年工龄可退养的机构改革临时政策，就退了。在九十平米的家，不是家，准确说是屋子，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头一年，老赵白天就上人民公园下象棋，晚上邀棋友上家里下象棋。

第二年，老赵白天还是上人民公园下象棋，晚上只是在家一个人摆棋谱。

第三年，老赵白天还是上人民公园下象棋，只是少与人下，看棋多。晚上在家也不摆棋谱了，只是望棋盘上摆布好棋子，一步不动，呆看。累了就开电视，一直看到屏幕上：明天再会。老赵把那老挂钟的钟摆拆了，觉得夜静了，闹心。

会城的棋风很盛，家家户户不可能都有麻将桌，但是象棋定有一副以上。走在街上，听见士多店里有“进几退几……”，你别以为是老板在打算盘，听仔细了，是两口子，下盲棋打谱。遛到巷子里，听见“你算老几，有本事，咱们上人民公园练练”。这绝对不是干架斗殴，肯定是臭棋篓们谁也不服谁，相邀纸上一搏。尽管棋风很盛，可是，会城只出棋手，并未出过“五战全才”（车、马、炮、卒、帅士相各为一战）的棋王。

用公园里守着三十六棋摊，唱谱挂棋兼看场子，自称大炮王的王胖子的话说：老赵人好，棋品也好，棋艺更好。王胖子对老赵挺善待，常为老赵留座第二十一摊。第二十一摊是老榕树下几块大石，摆布作几、作凳，与其余水泥棋台不同，又独占一角清幽。只不过是，棋友嫌树荫浓茂，虫蚁甚多，择开阳棋摊的居多。老赵却偏好这几尺地。

去年入秋，一下午，老赵睡了个黑甜的午觉，清水擦把脸，出门，上棋摊去。这天，棋场格外冷清。二十一摊却有两人，老赵趋前。三个下巴，颤颤的，手里揣着两大颗紫檀木圆鼓棋子，是王胖子。对面树影下是个干瘪老头，座下石上横垫一副黝黑木拐，一裤腿空空荡荡，垂在石边。眼窝深凹，瞳眸不黑，浑作浅棕。正怀里掏一烟囊，手边一管五寸竹根烟杆系根黑油绳，黄铜烟窝龙眼大小。

“老赵，正说你呐，老先生好棋，你会会！”　王胖子忙让座，下巴抖出一句。老赵冲跛客浅笑示礼，跛客微微点头。

跛客持红，老赵执黑。

首局，中炮对屏风马，双方如默谱，下成单车对士相全，例和。次局，仙人指路对飞象，如溪水潺潺，下成单马士象全对单炮士相全，例和。

跛客抬头，老赵接眸，两人笑得很淡。只不过是，憋了很久的王胖子，不再搓他的两枚大木棋。挪了挪粗肥的腰身，挑了个他认为最舒服的姿势，因为一场戏的戏肉，就要端上了。

似有所悟，黑方老赵采用了老式的炮打中兵战法，很快便在势有所获。跛客却对应自如，竟将棋势扭入困局。老赵原本欲车、马、砲三子归边蓄势度河，苦求一战。但跛客横车锁河头呈一车十子寒，且后有马、炮支撑，滴水不漏，不怒而威。几步下来，王胖子已将几个好字，压到舌根，挤入下巴。

兑去七路兵3路卒后，老赵捻起一车放在3路瞄着红子一炮。跛客顺势提车护炮。老赵亦起一边横车。仍作相持不下。又是几步下来，竟扭作一团。王胖子的眉心浮成肉瘤一块。

老赵捻起一车竟视红子有根不顾，推入腹地，黑车陷入红子众口，若白送一子。跛客却似所料，从容祭起一炮受之。王胖子一“呀”字尚未及舌尖。老赵另一活车长驱填入相眼。黑砲担杆直指一相，欲打闷宫。王胖子一“啊”字包住舌尖那一“呀”。原来黑车弃后，红炮受子失位，黑子左路豁然开朗，现出杀着。跛客依然故我，运子守土。

又是几步下来，黑子不枉弃一车，红子在守势中，讨得一象献还一车。王胖子把他的两枚大木棋放进衣袋，双手望裤子擦了擦手汗。仰头扭了扭脖子，日已西斜，不知何时有二三棋友亦驻足观望。有人“诶……”　了一声。王胖子急看棋盘。老赵拾起一马归了边，而红车拉回就绊得死马。跛客果然回车绊马。老赵弃马，在中路架起空头炮，并借助将力，残去对方一士。并在几来回后，黑子过得一卒。眼看黑方的急先锋卒子已望九宫，红方主力又远在前线难以回防，以一车守着对手的车炮卒似有不济。跛客亦非等闲，仗着多子竟硬兑一砲，又以一马代价踏黑士。黑子棋势，竟在几招后大弱，只是过河卒子锐气不减。老赵已是忘我，跛客的烟嘴却是频率依旧地一口一口地送。

“又是……”　王胖子终于忍不住了，只吞回半句。老赵最生猛的卒子竟横送车口。跛客吃卒后，得子得势。二十一着后，老赵推盘告负。

跛客从怀中摸出那绣囊，捻出小搓黄烟，填进烟窝，燃着，吸了一口。嘴里随轻烟吐出悠悠一段：“古云：取舍者，棋之大计。转战之后，孤棋隔绝，取舍不明，患将及矣。盖施行决胜谓之取，弃子取势谓之舍。若内足以预奇谋，外足以隆形势，纵之则莫御，守之则莫攻，如是之棋，虽少可取而保之；若内无所图，外无所援，出之则愈穷，而徒益彼之势；守之则愈困，而徒壮彼之威，如是之棋，虽多可舍而委之。此诀倾向兵家之说。先生前两局棋风不类兵家，无操戈争霸好勇斗狠气象。但是末局连弃三子，图甚。”

跛客又吸了一口，接着念叨：“诚所谓，得势舍车方有益,失先弃子必无成。弃子须要得先,捉子莫叫落后。先生一局弃三子，弃车为开明求新之举；弃马为断臂之举；只是弃卒，若只为亮将，实为多此一举，后二十一着，索然无味，有晦气之象。”

老赵托腮无语应答，只是脸上阵凉阵热。

跛客不知何时怎点就起了身，拄起了拐，烟窝磕磕木拐，黑油绳望拐身小枝上一挂，荡着裤管，已出几步开外。

老赵起身，踉踉跄跄的，闪过几个看完棋离去的人。赶到跛客身后，艰难的挤出半句：“前辈……那卒子……”

跛客转身驻杖，瞄了瞄老赵，咧了咧嘴角，缓缓摇头：“起手无回”。

老赵看那跛客眼神迷离诡异，那似笑非笑却是惨淡。脑子里艰涩地嚼着，“起手无回”四字。正稍缓神，那跛客已一拐一瘸，一拐一瘸……融入暮色。

老赵也不晓得自己如何归家的。象是吃醉了酒，仗着本能，嗅着家的气息，晃悠着，抬步深深浅浅……也不知走了多久，当扶到门框，才醒觉要掏锁匙。正垂头踏过门槛。踩到一白白薄薄的物件。老赵慢慢蜷下身子，捡起一看，是封三天前的电报，寄到局里的，有人带回塞进门内。老赵颤颤着手把那纸封拆得哆哆嗦嗦。

“爸，儿七天后成婚，仪式从简。芳已有孕，儿事业未成，二人拟暂不求子。在外三年已悉思己过。见字安好。不肖男家明。”

老赵猛冲进客厅，未坐进沙发就抓起茶几上的棋盘，连子带子望脸上捂。纸揉皱了，濡湿了。嘴里嘟囔着：棋子，弃子……棋子，弃子……

良久，老赵紧拽着手里的物件向未关上的家门，挪去……身子缓缓蜷下，趴在了门槛上。半身在门里半身在门外。那门槛如无牙的唇腭，叼住了老赵。此刻，恍然有风有光洗着他的通体，舒润清凉……娘的影子，近了近了近了……

假若门关上就是家，老赵是死在家里还是家外。老赵死了，单位循例开了个追悼会。我是刚进机关的后生，被吩咐下午穿深色衣服，集中大门口上车，然后发通知的人丢下的个黑纱袖章。会场很冷清，坐得稀稀松松，扯淡的扯淡，煲烟的煲烟，在一片嘀嘀咕咕的闷声中偶尔有两声瓜籽的脆响……我直犯迷糊，正想打个盹。身边的座位，兀的放下一胖老头，三个下巴，颤颤的，手里揣着两大颗紫檀木圆鼓棋子，一炮一砲，原来是王胖子。尽管王胖子有些神伤，但还是憋不住闷局，跟我扯起来，王胖子向我讲了老赵与跛客的三局棋。

一个月后，单位把老赵的房子低价收回，分给我和另一个单身后生。那屋子清理得仓促，狼籍一片，费了我不少工夫。主房里清出个挂钟的钟摆，钟摆下有本老赵的病历，医生笔走龙蛇，满篇只认得“心”“脑”二字，落款是三年前的一月份。拭去病历背后的尘埃，淡淡两列铅笔瘦金小楷：“尘世无谱对半步　观棋不语；人生一局弃五子　起手无回。”

记得王胖子讲那老赵与跛客的最后一局棋，是弃三子。这两句是老赵下最后一局棋之前，还是之后写的；究竟是弃三子还是弃五子；是否我拭去病历背后的尘灰时，三拭作了五？那天夜晚我无眠，子夜竟想把钟摆拆了，觉得夜静了，闹心。偏窗外竟下起雨来，点滴到天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