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最宜夜读,因为狐鬼都害怕阳光,白天是要躲藏起来的。聊斋从小时候就开始读,到现在还在读,总是随翻随读,作闲书来读,百读不厌。春夜,湿润,白粉墙边树影绰绰,墙根青石斑驳,书中的狐鬼于是就灵动起来了。夏夜,于瓜棚纳凉,隔山听蝉音,最易遇狐鬼之幽魂。秋夜,月色如水,败墙断垣之间落叶衰草,寒虫声断续,偶尔一二声犬吠,最适宜狐鬼活动。冬寒,围炉闲坐,烹茶读书,细数聊斋之狐鬼最为适宜。
一、老僧婆心,披发入山去——画壁
蒲翁笔下的美女,总是印象派的,很少着墨正面描摹。画壁里的垂髫仙女,一如春秋笔法,“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如流”,短短几句,足以让朱生想入非非,心神不宁,悠悠然地飘入画壁之中。以拈花为召,以眼波作勾,即使有菩萨点化,也很难醒了,自是千幻并作,心动意夺,随她去了。
拈花微笑,是仙女。花或是莲花?清香澄明。或是有月?月魄净身,何似人间?樱唇欲动,怎么会是妖女?应是仙女。不知画壁间是否有蟋蟀声?眼波如流,难道一定是狐仙?人间也有。画壁太薄,必不牢靠,出入自如,偷青自如。不要说朱生神摇意夺,估计是男人都会想入非非。看完结局,回头一想,却最喜欢蒲翁最后的一句点评:“老僧婆心切,惜不闻其言下大悟,披发入山也。”
二、艳如桃李,冷如霜雪——侠女
读聊斋之侠女篇,凛凛然。“侠”之为女,定是秀曼淡雅,举世无匹;“女”之为侠,必是冷如霜雪,义薄云天。周邦彦说:“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那是侠女之柔处。李白曾说:“西门秦氏女,秀色如琼花。手挥白杨刀,清昼杀仇家。”那是侠女之刚烈。
侠女,为报恩而以身相许,为恩人留后;为报仇而匕首望空,将仇人异首。侠女,憎爱分明。以身相许时,蓦然回首,嫣然而笑,欣然交欢共绸缪。手起刀落时,豪气干云,尺许晶莹,灿若长虹身首异处。
侠女,无名,浙人,孝义两全。欠必还,欠人奉还,人欠讨还。不知其归宿,她自知,恩怨分明,独立而行,此为侠女之风范。想起明人吴从先的话:“侠之一字,昔以加意气,今以加挥霍,只在气魄、骨气之分。”侠女之豪气干云,将古之意气豪放,今之无拘无束结合了,表面上,艳如桃李,冷如霜雪;骨子里,豪气干云,自由潇洒。
侠女一闪如电地走了,蒲翁不知她去哪里了,我更不知。可我猜想,她一定去了自己喜欢去的地方了,譬如在清风明月下,或在奇松怪石旁,或在绿山清溪间,或在东篱下望南山。
三、弱态生娇,秋波流慧——青凤
青凤,是一只狐。是白狐?是青狐?蒲翁未说。青凤是一只有教养的狐狸精,而且“颇惠,所闻见,辄记不忘”,这是一只文人喜欢的狐,也是一只文人心中自我意淫的狐,文人白日做梦都想得到这样的艳遇。因为,《狐梦》中蒲翁的好友毕怡庵以身为证,毕怡庵士林知名人士,每读《青凤》,便心辄向往,“恨不一遇”。
狂生耿去病初会青凤时,青凤奔匿,毅然是一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狐,“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于是耿生“瞻顾*郎,停睇不转”、“隐蹑莲钩”,一见钟情,不能忘情。耿生二见青凤时,青凤“骇而却退,遽阖双扉”,隔扉互诉“惓惓深情”,被狐叟撞破、指责,青凤嘤嘤啜泣,泪似莲花,楚楚可怜。耿生三见青凤时,救落难的青凤回家,功德圆满,浪漫至极。及至再救狐叟,与狐族同居,家中一窝狐狸精,奇遇一桩。
对蒲翁的春秋笔法,极为赞赏,主角是狐女青凤,却着墨不多,片言只语将“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狐风范写出。如“兰麝犹芳”、“羞惧无以自容,俯首倚床,拈带不语”、“嘤嘤啜泣”等等。青凤,青字从生,从肉。“生”与“肉”合起来,就是长肉,就是还没成熟的年纪,很青涩的年龄,因此,青凤就是一只小*狐嘛。最后,青凤弃狐家而与耿生私奔,狐狸精之媚视狐行是必定的。
聊斋中的书生,一般是局促、腼腆、被动的,此篇一反常态,书生狂妄不羁,竟说,“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得一握手为笑,死不憾耳”、“亦不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而一旦青凤答应,就“狂喜,相将入楼下,拥而加诸膝”,简直是一活脱脱的登徒子。文人秀才在生活中,大都以失意居多,压抑太久,因此,喜欢幻化来虚拟自己,实现梦中乱七八糟的念想。
聊斋中的狐女,一般是热情、主动、豁达,而青凤“弱态生娇,秋波流慧”,天生小鸟依人的神态,与一般的狐媚不同。弃家私奔,“与君坚永约”终露狐媚本质。敛足而收莲钩,又无怒意,似有许。让人想起潘金莲,更想起小周后,“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令人销魂。
最喜蒲翁开头一段:“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阔。后凌夷,楼舍连亘,半旷废之,因生怪异,堂门辄自开掩,家人恒中夜骇哗。耿患之,移居别墅,留一老翁门焉。由此荒落益甚,或闻笑语歌吹声。”废楼、败墙、破垣,正好翻垣、越墙、入楼,明月为灯,引路,笑语歌吹,勾人,小狐妩媚,待君,让人想入非非。
四、拈梅一枝,笑容可掬——婴宁
春天,萋萋春草,千里万里铺来,花枝款款,游女如云,有一*郎卓然鹤立,容华绝代,语笑嫣然,手拈梅花一枝,临风盈盈而来,她就是蒲翁笔下亦狐亦仙的婴宁。
婴宁缓缓而行,遗花地上,笑语而去。春天里的笑,让公子王子服丧魂失魄,“目灼灼似贼”。婴宁似花,花笑而开。王子服初遇婴宁,婴宁见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就“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王子服在南山深谷茅屋中与婴宁相会时,婴宁“含笑拈花而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王子服在南山深谷花园里见婴宁坐在树头时,婴宁“狂笑欲堕”;王母见到婴宁时,婴宁“犹浓笑不止”;见王母忧怒时,婴宁“一笑即解”;举行婚礼时,婴宁“笑极不能俯仰”;直至婴宁“生一子,不畏生人,见人辄笑,大有母风”。婴宁的笑容一派天真浪漫,纯真无邪。
婴宁“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她的笑声是那么无拘无束,感染着周围的一切。婴宁“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邻居家的儿子想勾引婴宁,“女不避而笑”,却狡黠地变了个法子,让藏在枯木里的蝎子咬了那人的胯下宝贝,以致不治而亡。但婴宁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其父告官,差一点受杖责。
在婆婆的威吓之下,婴宁忽然之间,“女正色,矢不复笑”。婴宁从此竟不复笑,但“竟日未尝有戚容”。婴宁终于向现实投降了,不仅懂得礼法,而且任劳任怨,以生儿育女为己任,从此笑声就泯灭于俗世红尘之中了。她那目无礼法的笑声只能由她儿子来继承,“生一子,不畏生人,见人辄笑,大有母风”。
可人的狐狸——她的名字叫婴宁,在山,即为“笑矣乎”草,在家,就成“合欢、忘忧”。如此狐狸精,岂止王子服愿意为之丧魂落魄,也许是男人的,个个乐于为她注目倾倒。因此,王子服是幸运的。
-全文完-
▷ 进入步月寻花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