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戏﹐在现代﹐几乎随時隨处都可以。只要你愿意﹐打开电视机﹐几十个频道﹐毎時都可碰到几个频道在演戏。京剧、评剧、赿剧、粤剧、潮汕剧、楚剧、晋剧、贑剧……。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古装的、传统的、新潮文明的。恩恩怨怨的言情剧、叱吒凨云的武打剧﹔调情卖俏的、炮火焇烟的﹕总之﹐只要你髙兴﹐什么地方没有戏看]
你还可以买些影碟﹕《汉武大帝》呀﹐《康熙王朝》呀﹐《还珠格格》呀﹐《啼笑姻缘》﹐《金粉世家》、《三国演义》﹐《红偻梦》﹐《水浒》……
可是﹐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我童年那会儿﹐看戏却是一件希罕奢侈的事。更不要说看电影、电视。那時候在农村连电灯都没有。多数点的是菜油燈。一个小小的竹棍子灯架﹐架着一个生铁的小灯盏。灯盏里放两根灯芯草﹐中间装的是菜油。灯草一点着﹐便亮起了黄豆大的灯熖﹐照着四周昏昏糊糊的。就这还不能点久。吃过晚饭﹐收拾完碗筷﹐就把灯吹灭了。这時你愛睡的就躺到床上去睡﹐睡不着的就摸黑坐在椅子上冥思苦想﹔或者根本什么也不想。若有伴﹐摸着黑你一句﹐我一句﹐东一句﹐西一句聊家常﹐搭讪着讲话﹐眉毛不见眉毛﹐鼻子不见鼻子﹕谈古论今。渴了也可以摸着黑包壶里倒杯凉开水喝﹐瞌睡了再爬上床呼呼睡大觉。
村里也有点煤油灯的。一个村庄只有两三家点得起。我们盐灯村﹐就是族中的乾坤老伯、熙奎老叔和良伴叔三家点得起。乾坤老伯是族長﹐垄断着族田的收租权﹐四邻小村的庄家户﹐交租時都要经过乾坤老伯过租。乾坤老伯是村中殷实户。熙奎老叔自已有几亩祖田出租﹐田地都在村庄附近﹐佃户也多在本村。他的家势没有乾坤老伯富实。是穷人中的富人。良伴叔是中年人﹐曾出过远门赚过大钱﹐但来路不大清楚。有人说他是贩卖烟土发的财。发了财就起厝(做屋) 。他老家在我们邻村叫老寨。老寨的房屋鳞次节比﹐无地可起新厝﹐就买到我们村田畈一块田。那田是我们村阿光叔的祖产。阿光叔穷得叮当响﹐又愛赌﹐就把这田卖给了良伴叔。良伴叔在田畈里砌起了一座“下三五”(一种屋型的名称) ) 晚上点起煤油灯。全盐灯的人都可以看见闪灼的亮光。良伴叔是村里的爆发户﹐家业比乾坤老伯和熙奎老叔显赫得多。不过他在田畈里﹐跟大家隔着一点距离。又因为发家的原由不明﹐虽然老寨和我们盐灯村同是一个宗谱﹐良伴叔跟盐灯村的人来往却不多﹐跟老寨的人因为搬离了也日久日疏。良伴叔就有点天马行空﹐独来独往。
只有乾坤大伯和熙老叔两盏煤油灯能吸引人。煤油灯高高地在客厅中间卦着﹐有如日月当空﹐相当燿眼。乾坤大伯来往的是一些世家子弟﹐村中的头面人物。熙奎老叔是一个浪荡子﹐曾在外面闯过世面﹐和坊间的人往来甚密﹐喜欢两句唱。他曾在一个来过我们村寨唱‘会’的‘连喜班’ 里混过。在班里填空补缺。敲锣钹的缺了﹐他就敲锣钹。击鼓板的缺了﹐他也能装摸做样击两下鼓板。就是琴师缺了﹐他也能‘杀鸡杀鸭’ 拉两下琴。但‘连喜班’的琴师很瞧不起他。我小時候﹐连喜班在我们村演连台本子戏﹐我常常挤在戏台边往台上看。熙奎老叔想在本村露点本事﹐夺过琴师的琴‘杀鸡杀鸭’的垃。没扯两下﹐琴师又眄着他﹐不以为然的琴夺走。他在“连喜班” 打杂補缺﹐什么都干﹐但又什么都不精。有時也址着嗓子唱两句。却什么曲子都唱不完整﹐嗓音也难听﹐颈项扯得筋骨冒突。连喜班的人鄙笑他﹐说那是鸡公要下蛋。后来‘连喜班’散了伙﹐照奎老叔回家赋闲。他家的煤油灯一亮﹐就有一些愛拉愛唱的人聚在一起占着西头一片天﹐也都是扯着嗓子瞎唱的一夥。与东头乾坤大伯处不同的是﹕乾坤大伯那里寂静无声﹐人们只是喝茶聊天﹐谈古论今。煤油灯静静的亮着﹐只有光的色调沒有声的音韵﹔熙奎老叔的灯却不同﹐灯光里响徹半个村庄。如果说乾坤老伯那里是文雅的‘阳春白彐’ 熙奎老叔这里就只能萛是‘。下里巴人’ 。但我们小孩们不喜欢那‘阳春白彐’ 。乾坤老伯也不喜欢我们在他门口瞎闹。只要一到他门口﹐想就着灯光玩一玩﹐乾坤大伯就跑出来﹐张着两手﹐像赶小鸡似地说﹕“走﹐走﹐走。不要在这吵闹”。我们就只好一窝蜂跑到熙奎老叔门口来﹐聚在他屋门口的晒谷场上﹐就着熙奎老叔家的灯光﹐亦吵亦闹。
盐灯村的屋子是一字儿排开的﹐每家屋前戓大或小﹐都有晒谷场﹕或是水泥浇的﹐或是土夯的﹐在村子前面连成一大排。这是我们小孩们的乐园。碰到有月亮的時候﹐我们就聚在一起疯玩。经常玩赛龙舟的游戏﹕参赛的人站在一条起跑线上﹐由一个人拿着小铁哨子。通常这个拿铁哨子的人是啟明。他读书比我好。常常是我们伢们的领军人物。启明的哨子一吹﹐大家就绕着村子跑圈子。小赛跑一圈就分胜负﹔大赛要跑好多圈﹐跑到最前头的人赶上最尾的人﹐就宣布胜利。碰上沒有月光。﹕我们就只好聚在熙奎老叔们前﹐就着大门透出的煤油灯光﹐玩跳房子的游戏﹔或者玩‘关公捉曹操’。这時门里门外就响成一片。门内大唱﹐门外小闹。有時我们也拿竹枝做槍﹐木片做刀﹐演古代‘武打’戏﹔或演现代打日本鬼子﹐而日本鬼子是绝对不许打胜的﹐因此谁当日本鬼子﹐就常常很难确定﹔最终总是弱一点的玩伴来承当。
村里也有一些妇女不堪寂莫。其中有个能人叫良金嫂。她识字不多﹐却能唱连本的曲子如《三世姻缘》﹐《孟羌女》﹐《陈世美不认前妻》。农闲時节﹐一些愛听戏文的婆婆妈妈拿着绱鞋鞋帮、挑纱的绷圈、绣花鞋面﹕围到良金嫂的纺车旁﹐听良金嫂唱戏文。听到投入的時候﹐就喜怒笑骂﹕有時骂戏文中的陈世美﹐有時为孟姜女滴几滴眼泪﹐也赞美那忠贞的愛情。
妇女们的活动多在白天﹐因为晚上怕费灯油。良金嫂这里与熙奎叔一样﹐也只能算是盐灯村文化的‘下里巴人’ 。
那時我和婆婆生活在一起﹐在村里是‘赤贫’户。婆婆很勤劳﹐也能安贫守命。她佃了熙奎老叔家在河对面的二分半田。这田半干半湿﹕春天雨水充沛﹐可以裁一茬稻谷﹐这時候就请人整田。该插秧的時候﹐逢墟日到墟上买现成的秧来插。我常常看見婆婆跪在稻田里用手耨草﹐回家時拖泥带水的裤子沾着一层泥污。秋天干旱﹐只好把地翻过来整好畦插红苕。这時婆婆的事情就更多﹐天天到河对面翻苕藤址草。待扯完一遍﹐就又回头开始扯第二遍。苕藤是要经常翻动的﹐以防扎根。苕藤一扎了根﹐就只吸收水和肥料﹐不长苕﹐牵动着主根的苕也不彭大﹐变成一根粗粗的根藤。
若有闲空﹐婆婆就也端个小凳子到良金嫂家听戏曲。婆婆喜欢吸点烟絲﹐烟草是自已在屋旁小菜园里种的。她把烟叶晒好﹐然后一叶一叶叠起来压结﹐用一个特制的木头烟茄夹起来﹐像楦布鞋的鞋楦似的﹐把烟叶楦紧。需要的時候﹐用磨得锋快的柴刀﹐一点一点切成絲﹐装在一个小型扁铁盒里﹐盖得严严的。她在良金嫂那里坐下之后﹐便慢条斯里地掏出小烟盒。那時候墟上有一种截得整整齐齐的喇叭烟纸卖。婆婆撕下一张卷烟纸﹐揑一把烟絲﹐卷成喇叭状﹐放在咀边用唾沬舔一舔﹐然后划火柴点着。婆婆吸烟很有姿势﹐她常常猛猛地深深吸一口﹐只见烟头上红色的火焰嘶嘶地燃烧﹐这一口能吸去三分之一﹐然后重重地吐出来﹔三口之后﹐这支喇叭烟就没有了﹐只畄下湿湿的没有包烟絲的纸屑。她吐掉纸屑﹐便一心一意听良金嫂唱曲。婆婆年纪大了﹐视力不大好﹐从来不带东西来做﹐听着听着﹐她有時就打起瞌睡来﹐有時哼声很大﹐儿乎成了良金嫂曲词的伴奏。哼声特大的時候﹐婆婆猛地就醒了。她揩揩咀边的口水﹐调整一下坐势﹐就又听﹐又瞌睡。直到人们散场的時候﹐推醒她。她挣开惺忪的双眼﹐抹一下口水﹐慢慢端起坐凳﹐隨人们一起离开。
星期六下午或星期天﹐我常常跟婆婆一块到良金嫂家听戏文。有時候在外面东游西荡﹐爬树游水。玩厌了就去找婆婆﹐依偎在婆婆身边听曲。从此﹐我也知道孟羌女和万起良、包公和陈世美。
我家和熙鹏老婶家住隔壁。熙鹏老婶有个小女儿叫妹仔。妹仔的年令只比我小一岁﹐辈分却比我大﹐我叫她妹仔姑。两小无猜﹐我常常跟妹仔姑在一起玩。有些种瓜种菜的农家﹐在田畈里搭草寮﹐铺一个稻草铺﹐夜里住在里面看野物。白天空着无人﹐我有時就和妹仔姑在草寮里玩过家家的遊戏。
妹仔姑的爸爸熙鹏老叔过番去了。潮汕地区人口密度太多﹐很多人成家后便外出到东南亚一带去赚钱。我们称之为过‘番’。 成了家而不外出赚钱的人﹐往往被视为‘衰仔’ 。‘过番’ 的人赚了钱便寄回来养家糊口。那時候过畨的人寄钱不通过邮局。有一种人专门来往于东南亚和我们家乡之间﹐给人们带信带物﹐从中抽取寄费。每笔钱物为一批。这种人因为出洋过海﹐职业相当于邮差﹐人们称之为‘走水’﹐他们的职业行为﹐被称作‘走批’ 。因为当時潮汕人旅居暹罗(泰国) 的比较多﹐因此从外地寄来的钱物﹐不管是从何地寄出﹐被统称为‘暹批’ 。熙鹏老婶靠熙鹏老叔寄钱养活一家三口﹕就是老婶、可欣叔和妺仔姑。后来可欣叔也去了暹罗。老婶一家﹐日子本来过得很自在。后来日军从菲律宾进入东南亚﹐走水的道路不畅﹐老婶家旳日子渐渐走了下坡路。
熙鹏老叔最后一次从暹罗回来住了三个月就又走了﹐从此一直到老都没有回来。也许是在暹罗另成了家﹐也许是出了什么事故。熙鹏老婶的家在照奎老叔东边隔壁。我们村的房屋都是紧紧相连的﹐中间有些小巷道。这些巷道的迠筑规格都是八尺长﹐所以称之为‘八尺’ 。这些‘八尺’ 把房屋连通起来﹐下雨天不湿鞋可以穿家走厝。
熈奎老叔家有一帮闲客﹐拉拉唱唱﹔熙鹏老婶在隔壁也不甘寂寞。那边的人经常过来打牌﹔这边老婶经常过去听戏。唱戏的時候伊伊呀呀﹐打牌的時候吆三喝五。赢了钱就买鱼买肉﹐熙鹏老婶家寄来暹批。隔壁的人也已过来打‘秋凨’。经常听见老婶的油锅煎炸猪肉嗞嗞响﹐闻到肉香四溢。我和婆婆一年到头很难吃到两回肉。我就经常躱在我们这近边的‘﹐八尺’ 窥视着他(她) 们的逍遥。
那会儿﹐村里出了一支怪难听的歌谣﹐也不知道是谁编出来的﹐记得其中有的内容说﹕“奇是奇﹐盐灯出了一个大肚姨﹐”还有什么“阿木海﹐大尿脬﹐尿脬走路愰一愰(村里的木海叔得了小疝气) ” 又什么“天苍苍﹐地茫茫﹐橡皮荷包好装钱” (讽指乾坤大伯贪污族中田租) ……
我们不懂事﹐匿名氏编出来了﹐小孩们就唱开了。大家都唱﹐妹仔姑也唱。长大了我才知道﹐曲中‘大肚姨’ 指的正是妹仔姑的娘。有人背地里说﹐熙鹏老婶刮过仔。还说妹仔姑也不是老叔生的﹐只不过当時老叔回来﹐碰巧吧了。老叔不知道﹐只管不断寄来暹批。﹐
〈二〉
我和妹仔姑在田坂草寮里用孟羌女万启良和梁山伯祝英台等故事玩过家家的遊戏。当然我就是万启良或梁山伯﹐妺仔姑就是我的‘妻子’啰。当然俩小无猜﹐我们是同谱同宗﹐玩归玩﹕那時的年令﹐还处在无知情窦未开的時候。不过既然玩过过家家﹐‘一家人’了。也就显得蛮有感情﹐就是说蛮要好的。我们常常和大伙一起到很远的田畈去抓田蟹、捡田螺。过溪过港的時候﹐我都会关照着妹仔姑。
有一次﹐我们学校搞了一次抗日义演晚会。演的是话剧。长大后才知道当時田汉等戏剧家曾组织‘南国社’ 到各地演话剧﹐既宣传抗日救国﹐又普及话剧。农村人习惯看古装传统剧﹐把这种新兴的话剧称为‘文明剧’。
抗战時期﹐我们乡的社会贤达﹐也曾组织剧团﹐公演一些宣传抗日的戏﹐募捐支援前线抗日。票价並不高﹐也就是两元钱左右。
农村地僻﹐看戏的机会很少。象‘连喜班’那种搭台演大戏的事﹐两三年才能碰到。唱的都是古装连台剧如《瓦岗寨》﹐《方世玉打雷老虎》等。大都是村庄的头面人物用公款或凑集的钱请来的班子。这些头面人物﹐又可以捞钱﹐又可以让村中的人感恩载德。四面八方的人乘机会﹐就到戏台边来摆摊。有亲戚的﹐就来串亲戚﹕或买一包明糖油饼﹐或包几个鸡蛋来看亲戚﹐也看戏。
那時﹐我家里穷愁潦倒﹐学校公演的前两天我经历着一件伤心事。那天上午﹐我在学校受了老师的表扬。我们这个四年级的班只有两个学生﹕启明和我。通常总是启明的成绩比我高一筹﹐我坐红板凳。那天我的成绩排在启明之前﹐老师表扬了我。我也很高兴。平時放学回家﹐学校里有什么新闻我都要告诉婆婆。这天中午﹐我把受老师表扬的事告诉婆婆。婆婆露出笑容﹐转瞬却愁苦地告诉我﹕“今天出去借钱买米﹐没有借到﹐只妤忍一忍﹐我再到振兴伯家去借借看。倩到了我下午再到学校叫你回来吃饭。”
我们家虽穷愁潦倒﹐但断炊的事还是首次。我说﹕“那你就不要去叫了﹐等下午放学回来再吃﹐饿一顿不要紧” 。
我揹起书包又去上学。这時到校还早。我于是茫无目的地绕到街上。街上有些小吃摊子﹕卖煎饺的锅里热腾腾的煎饺﹐发出喷鼻的香味﹔也有煎牡蛎餅的﹐一瓢拌着牡蛎肉的粉糊往锅上一摊开﹐立马散出惹人的香气﹐太诱人了。我不知道即那世道为什么那么不平﹕有的人大魚大肉﹐有的人却要断炊。
“没有意思﹐上学去!”我不想再在街上游荡﹐趆游荡便趆是饥肠
漉漉。
我到了学校﹐俯在桌上瞌睡了一阵﹐上课钟响了。是常识课﹐老师侃侃地讲将来科学发达了﹐在特制的机噐里同時输入水和空气就可以产生出碳水化合物的糖来。我的肚子却告诉我现在我很饿。
听着听着。教室的门开了一条缝﹐探进一棵头来。我一看正是我的婆婆。我一下子脸红到了耳根。我可以挨‘一百次’的饿﹐但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在挨饿呀!我这间教室是二四年级复弎班﹐除了启明外﹐二年级还有十几了同学﹐所有的眼光都盯着我那探头探脑的婆婆。
我的老师姓蔡﹐四十多岁年纪﹐却显出五十多岁的老气﹐国字脸显得很慈祥。他走到门口﹐婆婆嗫嗫嚅嚅地。蔡老师终于弄清了婆婆的原由﹐他食指朝我一钩﹐示意叫我回家去。
婆婆领我到家里。我看见桌上摆了一碗红苕絲煮的饭﹐上面还放着两根咸菜脯。婆婆示意我赶快吃。说她在振兴伯家借了十元钱﹐买了五升米﹐正在煮饭。老细嬸知道我家断了炊﹐盛了这碗饭来。
我百感交集。喉咙哽哽地。我说﹕“婆婆﹐你也吃。”
“你吃吧﹐我回头煮点稀粥野菜羹。”
我说﹕“我们各吃一半﹐回头再共吃野菜羹。”
婆婆用手抚着我的头说﹕“傻孩子﹐叫你吃你就吃﹐婆婆这会儿不饿﹐你吃了好上学﹐将来有了出息﹐婆婆就开心。”
我想﹐未来的开心能填饱今天的肚子么?何况我将来能读到什么程度﹐能不能让婆婆开心﹐还是未卜的事哩!
我不能拂婆婆的意﹐含着泪﹐艰难地吃完这碗苕絲饭。泪水滴在碗里﹐咸咸地很不是滋味。
〈三〉
文明戏虽然有诱惑力﹐但我知道婆婆前天借来的十块钱﹐己经买了五升米。那里有钱给我买票看戏呀!一张票两块钱﹐就可以买一升米﹐加上野菜加上水﹐至少可以度两天日子﹐我那敢饿肚子去享受这文化野歺呀!
那天﹐妹仔姑在二房祠大门的石鼓边﹐看见我坐在石鼓上。她问我﹕“买票了么?”。
我装得很坚強﹐咬着咀吧﹐不肯定也不否定。
妹仔姑知道我没有买票﹐用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说﹐“我好像有两块钱﹐你去买票﹐回头我们坐一起” 。
她摸了半天﹐摸出了一张一块钱﹐又摸出一张五毛钱﹐接着又摸出两个折成三角的毛票﹐一张一毛的﹐一张两毛的。她失望地望了望我﹐叫我坐在石鼓上等着﹐她要去找妈妈要两毛钱来凑。
我说﹕“我不想看戏﹐你不要去找”
她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径直朝她家走去。
她一走﹐我马上跳下石鼓。从五座巷走到村后的竹林处。竹林前面是一条小溪。我沿着石阶下到溪水边﹐用手戽着溪水﹐戏着水底的小虾。
挨到黄昏﹐估计妹仔姑已经和熙鹏老婶进了学校。我于是又回到二房祠门口的石鼓上坐着。
不意之间﹐蔡老师匆匆走过﹐看样子也是要去看戏了。他停住了脚步﹐会神地望着我。我猜他已经看透我没有钱买票。
“田武﹐你没有买票么?这样﹐你跟我一道进去” 。蔡老师说。
我说我不想看戏。
“儍瓜﹐全村人都走光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嘛﹐跟我进去没问题的。”
蔡老师挽着我的手﹐坚強有力﹐不容置喙.我知道我不能违拗他的意。我只好跟着他走。
走到学校门囗。入口处有六个穿童子军服的高年级同学﹐拿着童子军棍。待蔡老师走过﹐六根童子军棍就拼成三对﹐拦在我的面前﹐像是戏台上演戏的皀吏﹐不允我进去。蔡老师回过头﹐嗔视着这六位同学﹐挡开童子军棍﹐牵着我。这時还有一根童子军棍不肯撤﹐我一眼看出是乡长的儿子田文举。他平時倚仗他父亲是乡长﹐在同学中強横霸道。
“我堂堂一个老师﹐带一个同学进来都不行么?” 。蔡老师怒视着田文举。田文举终于收起了童子军棍﹐我也终于和蔡老师进了学校。
我进到学校﹐妹仔姑就远远向我招手﹐指着她旁边一个位子﹐示意我去坐。我走到妺仔姑的坐旁﹐叫了一声老婶。熙鹏老婶望着我问“你婆婆怎么没来?”。
我说﹕“她在家有亊﹐她说她不喜欢看戏。”
“平時听良金嫂唱曲蛮起劲的﹐怎么会不喜欢看戏了呢” 。她把‘了’ 字加得很重。叹息着。她肯定是知道我婆婆没有钱﹐也啥不得买票。
姝仔姑揑了捏我的手﹐悄悄说她在二房祠门口没有找到我。
我看着戏场上的人﹐男女老少。父母子女﹐婆婆孙孙﹐都亲亲热热﹐欢声笑语﹐等待着开场。我想着我婆婆﹐一个人在家﹐孤単寂寞。她一定因为没钱给我买票而难堪﹔我仿拂看见她摊开双手告诉我断炊的无奈。﹔我仿拂又看见教室门口众目暌暌之下探头探脑的婆婆的愁苦和无奈。我坐不住了。我滿脑子都是婆婆﹐看到这里毎个老人的脸﹐都是我婆婆。
乘着妹仔姑不注意﹐我溜走了。经过校门口﹐那六根童子军棍﹐再也没有拦我。
我走过二房祠﹐远远就看见婆婆坐在屋门囗的石条凳上。她茫然四顾﹐也许是在找我。
婆婆看见了我﹐问我那里去来。
我把刚才蔡老师带我进去的事告诉了婆婆。
“那你进去了﹐为什么又出来?”黒暗里我感到婆婆瞪着失望的眼睛﹐声音很大﹐她从来没有这样对我生气过。。
“我想你﹐怕你牵卦我。”我倔犟地说。
“牵卦什么呀﹐”婆婆语气软了下来﹐“这么热闹的夜晚﹐你不在家﹐当然是找机会进去了嘛!”。
“我不想看戏!”我狡辩着。”
“唉” 婆婆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我依偎在婆婆身边。空气好象疑固了一样。我们默默地看着天空。这時有颗流星在空中划过。
“星过度﹐好人走好路。”婆婆迫不及待地搶着说。仿拂这么一说﹐就把世上的好人坏人都分得一清二楚﹔仿拂这么一说﹐她对好人的感动情愫和祝福就都表达出来了。
我想﹕蔡老师一定是好人一个。
第二天﹐人们纷纷谈着昨天的公演。
在五座巷的巷道里﹐启明腰着妹仔姑﹐佯装喝醉洒﹐说﹕“妹仔﹐我酒喝醉了。”妺仔姑依着启明的肩﹐蹣跚着左揺右摆。
妹仔姑告诉我﹐有一个打日本鬼子的节目。胖子哥阿牛演日本鬼子﹐华強小学有位老师扮演翻绎﹐启迪中学杨文英老师扮演中国姑娘。日本鬼子佯装醉酒要強奸中国姑娘。结果﹐义勇军打死了鬼子﹐救走了姑娘。
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我和婆婆坐在门囗石槛上﹐看天上的星星。婆婆指着艮河边两岸的星星告诉我﹕那边是牛郎星﹐这边是织女星。又指着艮河边两颗暗淡一点说﹕“那是姑嫂星﹕姑嫂俩在艮河边游玩﹐姑姑不小心﹐把钥匙掉到河里了。从此俩人架着水车﹐想把河水车干找钥匙。婆婆说﹐水車干了﹐钥匙找到了﹐人间的烦恼就没有了。我看那两颗星星一闪一闪地﹐想必是两人在车上车水。但那滿河的水﹐什么時候才能車干呀!
这時有一个影子在我婆孙面前停住﹐甩下一袋米。
我和婆婆惊愕地站起来。原来是蔡老师。他知道我家的窘境。在领了工资之后﹐买了米送给我们。婆婆不安地说﹕“这咋行﹐这咋行。孩子读书没收学费﹐这米万万不能要” 。
蔡老师说﹕“阿婆﹐你就别推辞了﹐谁都有个困难的時候﹐萛我借给你们度度难关﹐待你们有了再还我行不?”。婆婆哽咽着﹐沒有再说什么。以后蔡老师又给我们送了儿次米。还是那句活﹕“萛我借给你们的好了” 。
但我们一直都没有能力还蔡老师的米。
﹛四﹜
抗战胜利后﹐我颠沛流离﹐从海南岛的天崖海角流落到华北﹐又回到华中。我做过乞丐、给人擦过皮鞋、当过报童、当过气车司机的助手、(那時的气车是烧木碳的﹐当助手很辛苦。) ……
终于流落到大别山。在那里参加了解放军﹐跟随部队横渡长江﹐挺进大西南。
是一个蒙蒙细雨的夜间﹐部队从家乡经过。我疲备的朝村里望了一眼﹐依次看到三盏亮着的煤油灯。童年的一切﹐都在脑海中浮现﹕熙奎老叔家的伊呀之声、良金嫂的戏曲﹐仿坲还看见婆婆喇叭香咽的火焰、妹仔姑的身影﹐仿拂还闻到、熙鹏老婶家煎肉的香味。还有儿時舞竹槍弄木片演武打戏的‘刀光剑影’。这時在脑海中浮现着蔡老师和他肩膀上扛着的米。一个强烈的愿望诱着我想去看看我的家乡。
但是我未能进村﹐在长长行军路上﹐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我不能离开我的部队。
六十年代初﹐我带着家屬回家探亲。婆婆未能见到解放的曙光就离世了。是堂弟良玉料理安葬。我站在婆婆的坟墓前﹐仿拂又看到了一碗红苕饭和两块莱脯。耳边响着婆婆的话﹕“你将来有了出息﹐婆婆就开心。
家乡的人和事都发生了变化。乾坤老伯划了二地主、良胖叔也划了地主。良胖叔因为贩卖烟土被槍决了﹐熙奎老叔领导着一个剧团﹐忙着在四邻八乡搞宣传。
全村庄都点上了电灯。
我儿時的伙伴都四散谋生了。良玉告诉我﹕“启明娶了妹仔姑”。 。我惊讶地说﹕“这怎么可能!启明跟我同辈份﹐妹仔姑比我们大一辈﹐同谱同修﹐都没有出五服﹐近亲结婚﹐可以么?”。
“你这就不清楚了” 良玉说﹐“其实熙鹏祖叔是养孒﹐並非亲生﹐名义上虽是姑侄﹐却一点血缘关係都没有。解放了﹐人的思想也开放了。启明伯后来去香港﹐发了财﹐发誓要娶妹仔姑。族中虽有人反对﹐但解放了﹐重实际。再说乾坤祖伯划了二地主﹐哪里再敢管族中的事。熙鹏祖叔又一直没有消息﹐祖婶的日子也不好过﹐靠着妹仔老姑这棵揺钱树﹐求也求不到呀!何况妹仔老姑自己也愿意。启明伯把妹仔老姑接去香港﹐村里的姑娘们都羨慕得流口水。
听良玉的活﹐我脑子里又徘徊着妹仔姑依偎在启明身边﹐启明佯装酒醉说﹕“妹仔﹐我酒喝醉了” 。我心想﹕妹仔姑终于被‘佯装的鬼子’ 抢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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