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里藏着火 绝望中求希望(一)
——从闻一多《死水》想到的
《死水》从问世到现在已近八十年了。几十年来,各种评论家从对“丑恶”的不同理解出发,对该诗的思想倾向有各种不同的解说:有的说,《死水》是陷在黑暗中不见光明;有的说,《死水》在黑暗中歌颂光明;还有的说《死水》在黑暗中彻底否定黑暗。这三种意见从字面上看似乎差不多,如一一阐发会发现理解大相径庭。为什么会出现如此之差异呢?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对“以美为丑”的美学思想作用理解和认识。
一种意见认为“以美为丑”,丑反而被美的形象所冲淡、所掩盖。而诗人对现实的态度也就表现得模糊不清了。他认为写“丑恶”是对“丑”揭露得不力,是无可奈何面对死水,是绝望的撒手倾向。
另一种意见与前者截然相反,它像诗作本身一样极富想象。认为应把丑恶意会为黑暗现实的反面,《死水》是客观的象征。它既如此腐朽,如此令人绝望,不如索性让另—种力量来开垦它,看它将开辟—个怎样的世界?这是作者心中未可知,未能知的渺茫希望,我们是否可以把这希望理解为革命?这种评论认为,既然丑恶代表黑暗抗争的另—种力量,也就是说代表着革命。那问题就来了:对破铜烂铁,残菜剩羹在死水中的表演将怎么看呢?难道这—切都是死水般的革命活动吗?而事实上闻先生尽管给丑穿上了美的外衣,即把丑怪纳入了美的范畴,但并没因此而改变否定丑的实质。用闻先生自己的话来说,丑在艺术中有固有的地位,但艺术应使恐怖穿上美的—切精致,同时又不失其要旨。
第三种意见,可用朱自清的—句话来概括、解释:“这不是‘恶之花’的赞颂,而是索性让丑恶早些‘恶贯满盈’、‘绝望’才有希望”。沈从文的“用恶彻底暴露恶,并非无可奈何,撒手不顾,而是在绝望处求希望”的评论,正好与朱先生的意见相呼应。沈从文还说:“死水……为理智的静观的诗”、“作者以精明的眼,对—切人生景物凝眸,不为爱欲而眩目,不为污秽所恶心,同时也不为尘俗猥卑的一片所厌烦而有所逃遁;永远那么看,那么透明的看,细小处,独僻处,在诗人眼中皆闪耀一种光明”。沈从文这段活,讲得非常衷恳,的确写了肮脏尘俗猥卑,但却闪耀着一种光明。这光明就是对绝望的现实的—种彻底否定,就在于虽然沉痛悲哀但不逃遁。可以说《死水》是一首充满了批判的激愤诗。
1925年时的闻—多,虽说已摆脱了“红烛”时代的天真烂漫,但对人民革命的确还缺乏理解,在政治立场上还接近国家主义,属于反马克思主义派别,至少他不在“五四”以来人民革命的主流之中。《死水》显示出了闻一多这种政治色彩。同时还应看到,此时的家骅还有爱国热情、正义感和向黑暗势力作斗争的勇气,他对人生、对社会、对现实、对祖国又并非心如死灰槁木,而是从痛恨走向愤激。诗人当时的确对未来有某种不可知、未能知的憧憬;但为了希望,它让丑恶去开垦;“丑恶”并不一定就象征着希望。因这希望太神圣、太艰难了,它藏得很深很深。闻先生曾这样议论他的《死水》:“我只觉得自已是座没有爆发的火山,烧得很痛,却没有能力炸开那禁锢我的地壳,放射出光和热来。少数跟我很久的朋友(如梦家)才知道我有火,并且就在《死水》里感觉出我的火来”。(臧克家语)我们说文学艺术作品产生以后就是独立的,客观存在的。作家自己的看法也不一定就能全部概括主题,但作为一个批评家的意见还是值得参考的。“死水里藏着火”,于绝望中去寻求希望,倒是爱国激愤之情的一种表现。这种于绝望处写希望的诗情,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鲁迅,差不多同一时期在《野草》里的名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同”。这句话是整个“野草”精神的象征。一方面是失望了,觉得希望很虚妄,但没有希望地走下去,是不是就要走向绝望呢?反过来诗人又无办法相信绝望是一种实在。绝望也是虚妄的,所以这种情绪表现了“天行界君子不详知其不可为之”的精神。闻一多早期在《红烛》中有一首《烂果》就表达了这种类似的情绪。可以说,作为彻底否定“死水”的诗作本身却是活流,它是在否定现实中的“死水”。它蕴含着闻先生特有的“火”,他的心决不是一沟死水。这道理很简单,假如诗人的心就是“一沟绝望的死水”的话,那作家还在那里呼喊什么、*吟什么;还在那里愤激、痛恨干什么?可以说,他的心是在为一沟死水而悲哀、而激愤。说到底,愤慨中有他的爱、有他的明智,有不可为之而为之的挚着的、韧性的进取精神。
闻一多敢于同黑暗势力大胆抗争,热情追求民主的姿态,是大家所共知的。这不仅说明他个性的刚烈、刚强,也显示了一个正直的中国知识分子对大革命时代献身的精神。郭沫若曾说过“鲁迅的韧,闻一多的刚”,再加上郁达夫的悲己自暮,就成了中国现代文坛的“三绝”。我们说闻一多就是闻一多,他不同于鲁迅,也不同于郭沫若,如同样是爱国的愤激之情,假若是郭老写,那火恐怕早就带着天真的狂热,不拘行迹而自由自在地喷发了。“祖国啊,我为你燃到这副模样”。可由于美学观念的不同,闻一多坚信在“限制中才显出圣手,只有法则能给我们自由”。(歌德语)因此他自觉自愿地戴着镣铐跳舞,在限制中迸发,在压抑中挣扎。它虽然不像《女神》那样让烈火向天庭升腾,但在死水下面,却依然是可以听见撼人心魄的涛声的,是依然涌动着浮沉的潜流的。这是从人们对《死水》的不同理解中得出的看法。
我们再从作品本身的一层层意蕴来看该诗的思想倾向。这首诗共5节20句180个字,可谓短矣。但其内容与美学内涵却极其丰富,似乎在那让人可以一目了然的“豆腐干”里,却蕴藏着耐人咀嚼,但又难以琢磨的朦胧晦涩的意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这第一节,就像贝多芬c小调交响曲,门德尔逊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那样,从第一个音符起就决定着整个作品的基本旋律主题。“绝望的死水”,毫无生气到了连“清风”也“吹不起半点漪沦”的地步。作为对旧中国腐败政治和黑暗现实的形象写照,这实在是精辟之至;作为诗人爱国热忱无处寄托的失望情绪,则又显得激愤之至。三、四两句便是这种激愤情绪的发展和发挥,显示出一种似乎无可奈何的愤慨。这愤慨显然有着很复杂的意味,它使我们的思路也随之纷乱、复杂起来:既然死水已令人绝望,干吗还往下扔垃圾?这不是撒手不顾,极端憎恨吗?还是企图于绝望处求希望?而眼下破铜烂铁、剩菜残羹扔下去,这一沟死水又会出现什么景象呢?这一连串的问号,就是对其进行一层层的思考。
从第二节起,诗人描绘破铜烂铁、剩菜残羹扔进死水沟以后的景象。其中第二节是第一节第三句“不如扔些破铜烂铁”的发挥;第三节是第一节第四句“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的展开。这第二、三两节是多么奇特的想象:在一沟绝望甚至没有半点“漪沦”的死水中,“破铜”居然变成“翡翠”;“铁罐”上居然出现了“桃花”;“油腻”织成了“罗绮”,而“霉菌”则化为绚丽的“云霞”。而那些“剩菜残羹”将整沟死水都发酵成了“绿酒”,“白沫”像珍珠一样晶莹闪光,那些大珠、小珠还会笑,“花蚊”也来凑热闹偷酒喝。有人开玩笑说:“走进废品收购站,出来后竟像进了珍宝店”。在这里,诗人奇特的想象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诗人将艳丽的美与恶心的丑搅在了一起,让人对这个“死水”世界的复杂感到震惊。
想象是文艺创作的生命,诗人、剧作家就是靠自己的想象去激发、诱导读者、观众的想象,变有限为无限,以此吊起欣赏者的“胃口”。但想象与现实是不可分的,往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死水》里的这些怪诞想象,在物与象,意与境之间,不仅有某种感情,意向上的联系对应,也有某种美学甚至物理上的逻辑关系。由于铜氧化后可以发绿,所以变成“翡翠”而不是红花;铁锈尽管红得不好看,但的确是红的;油腻必在水面上浮着所以像绸缎;霉菌虽有毒,但外形却能变幻无穷;残羹剩菜能发酵也是事实。在这种似乎合理又荒诞的写实与变形中,破铜与翡翠,铁罐与桃花,油腻与罗绮,霉菌与云霞,死水与绿酒,白沫与珍珠等,就构成了一连串对应的双重意象。这些意象的内涵丰富而含蕴,不仅可以把死水中的景象看作是揭露种种黑暗势力,邪恶力量,荒淫作恶,混乱争斗;而且这些意象比之于郭沫若的《凤凰涅槃》中“群鸟歌”式的抨击讽刺,更为含蓄、隐晦,在艺术也更精致一些。
第四节可看作是二、三两节怪诞景象的论述性总结,让人感到这“死水世界”的死寂和绝望。请注意,“那么”一词实际上是显示了一种语调,与下句中的略带贬义的“夸”字合在一起,便制造了一种观赏距离。我们说有距离才会有美感。这观赏距离有冷嘲,也有热讽,但相当含蓄、有分寸。既不破坏开篇以来的正剧气氛,又显出很微妙的情绪转折。我们看第二、三两节时死水中怪异景色的描绘,并无明显的贬斥之意,似乎是在一本正经的抒情。从这正面描述发展到第四节时,则出现冷观热嘲,再到第五节,则是理性层次主题的回旋。作者意向比较明晰了、揭露性主题更清楚了,这是在否定黑暗。“断不是”处达到了强有力的效果,但最后两句又给全诗精神实质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雾,使人困惑、沉思。既然面对这“断不是美的所在”的“死水”,为什么还要“让给丑恶来开垦?”方才那些绿成“翡翠”的“破铜”,蒸成“云霞”的“霉菌”等,是否便是丑恶开垦的结果?而这丑恶到底又意味着什么?
这不能不牵扯到闻一多的“以美为丑”的诗歌主张。由于受西方象征主义和唯美主义的影响,他主张把社会之恶作为艺术美的对象来描写,即给丑恶的东西披上“美丽”的外衣,目的则是为了更鲜明、更突出地揭示丑的本相;这是用外表美来反衬本质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好比说话、打反比,人愤恨到极点时,常常不是大声怒斥、正面直呼,而是用反话来挖苦;把死水“让给丑恶来开垦”,是让其更加腐烂,更充分暴露其丑恶的本质,以期达到物极必反,加速其灭亡的过程。“以美为丑”的艺术手法,就是用美的事物作比,在色彩上尽情渲染,将死水的表面繁华景象与腐败不堪的本质相对照,从而揭示黑暗社会的丑恶本质。当诗人在现实中寻找不到“美的所在”时,就产生了激愤之情,这正包含着诗人对现实的诅咒,要求改变现实的强烈愿望。
-全文完-
▷ 进入肖旭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