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破落荒疏的云罗村西岭顶上,孤零零坐落着张家的院落。低矮的茅屋,短短的泥墙,草毡遮雨的土门楼。站在院子里西望,隔沟便见漫岭林立的枣树。
张家是逃荒来这里的外来户,单门独姓,家里只有祖父传下的二亩薄地。父母双双中年早逝,撇下刚结婚不久的小两口苦熬着过日子。男耕女织,辛苦一年,仍然受穷。
民国十九年隆冬之夜,一声脆弱的婴儿啼哭声从张家茅屋里传出来,一个小生命诞生了。在外等候的丈夫闻听接生婆报说是个女孩时,热切期盼地心顿时凉了半截,对天而叹:“青天老爷,你咋就不给俺个小子!”“生女孩好,下面再添了就有个帮手了,你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吗?头生会生的生个抱孩的,不会生的生个放牛的。再说了,闺女大了嫁人,多门亲戚多条路。”接生婆一边麻利地包裹着孩子,一边好心地劝慰着。
穷人家的孩子命贱,女孩的命就更不值钱。丈夫沉吟了几声,就随口给女孩取了个野草的名字“兰草。日月辗转,兰草在苦水里渐渐泡大。六岁以后,张家如愿以偿接连添了两个儿子。张家人丁开始兴旺,可日子越来越难过。二亩薄地怎么也养不起五口之家。一年春天,夫妻俩苦苦琢磨着新的活路。丈夫说:“我听说西村有人跑东口做枣的生意,推去300斤干枣,换回500斤盐,卖了盐还上枣钱,还能多少落下几个。我寻思着,咱这地方枣多,咱们也这么干吧。”“做生意没有本咋行?咱连辆车也没有啊?”妻子脸上泛起了愁云。“我早打算了,舍舍脸到东王村求亲戚借点钱买料,请木匠师傅打个手推车,本不就有了。”妻子点头称道:“就这么的吧。”还有,妻子继续说道:“俺寻思着给兰草找个合适的主家去做童养媳吧。”“不行不行,咱兰草多听话多勤快啊,那可舍不得。”“舍不得归舍不得,可咱三个孩子都护着,往后那能养得起?送给人家做童养媳,总比饿死强。”丈夫听到妻子说得在理,也不好再说什么,眼里立时汪出两潭清澈的泪水。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二月二过罢,丈夫一边忙着生意的事情,一边避着兰草托人到西村找好了主家。聪明的兰草已经从父母的言语中感觉到了一种不祥之兆,当父母向她道出实情,她哭得泪人一般,但还是听从了父母的安排。一天早晨,中人带着聘礼来了,有请先生写了童养媳契约,双方父母签字画押。兰草被王家领出了张家的门。兰草就这样含泪来到了西村王家开始了一种奴役般的生活。
送走兰草,丈夫推着干枣上路了,妻子在地里辛勤劳作。
兰草身小力单,常常遭到王家公婆不堪忍受的体罚。兰草除了每天伺候好王家公子,还要烧饭洗碗,跳水压碾,喂猪放羊,脏活累活都得干。从早到晚不得闲,稍有不慎,婆婆就非打即骂。兰草默默忍受着,心里恨透了这家人。有时也暗暗狠自己的父母,就是在家饿死,也不该送我来这里当牛做马……
过了农历七月十五,坡上的枣儿就开始变红。这时节,兰草的心情就变得晴朗起来。娘家沟西岭的枣树林子就有王家一大片枣树。这个季节,兰草就负责看枣和搙老草,摘豇豆。天一明,兰草就按照公公婆婆的吩咐,兴冲冲地背起杈头直奔枣林。她知道,那里可以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家。抽空还可以到家里和爹娘和弟弟们见上一面。到了枣林,兰草搁下杈子,脱了鞋蹭蹭就爬上一棵枣树,坐在高高的树杈上,兰草一眼就望见那熟悉而温暖的家。他睁大眼睛深情地望着,眼泪扑簌簌地从枣树上摔落下来。当眼睛看到前沟畔上,她发现有两个男孩在放羊,仔细一看,那不是弟弟平儿和贵寅吗?她呼通跳下树,穿上鞋子就像他们跑过去。“平儿——贵寅——”兰草边跑边喊,两只小辫子飞扬着。弟弟们听到姐姐的喊声,也放下羊绳子,飞快地迎了上去,姐弟三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兰草急切地问弟弟:“咱爹咱妈都好吗?”“爹前天推了一车枣又走了,娘在家做饭呢。”说罢,兄弟两个拽着姐姐的衣袖说:“姐姐,快回去看看娘吧,”兰草多么想回家看看啊,犹豫片刻,她终于壮着胆子跟弟弟们向家走去。一进家门,就看见娘在剥豇豆,她一步冲到娘身边,扑通一声跪倒,大喊一声:“娘”就一头扎在娘怀里痛哭起来。娘一阵惊慌,忙问:“是人家叫你回来的?还是你偷偷跑回来的?”“娘,都不是。”兰草一五一十地将经过告诉了娘。娘这才放下心来。“孩子,你在那边还好吧?”兰草无言,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孩子,在家玩会吧,不能太久了,千万别让人家知道了。要是少了枣,你回去没法交代的。”娘哭着吩咐女儿。兰草说:“娘,不碍的,我来的时候已经交代旁人替我看着了。”
娘慌着要做饭给兰草吃,兰草说:“不行,娘,我待会就要回家吃早饭的,我要是不回去,他们会怀疑的。”娘说:“也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虽然你还没有圆房,可也算王家的人了。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在那边你要听人家的管教,千万不能出差错,出了差错娘牵挂。”说着,娘的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好闺女,别想娘,也别想家,娘穷,比不得人家,等你长大了圆了房,来回就自由了。”兰草一边点头一边替娘擦去眼泪。看着时候不早了,就向娘和弟弟告辞回到岭上。她围着枣树林转了一圈,见没有可疑的人,就去搙草,摘豇豆,看着日头已到饭时,就背着豇豆和一大捆草吃力地向王家走去。
到家看一家人都已经吃过饭了,兰草盛了高粱糊涂就吃了起来,婆婆在一旁盯着她吃饭。兰草饿急了,刚刚喝了几口糊涂就伸手去拿煎饼,“不行,喝完两碗糊涂才能吃煎饼。”婆婆恶声喝道。这是王家人给兰草定下的规矩,煎饼只能吃一个,不够就用糊涂顶。煎饼卷辣椒真馋人啊,当她拿起煎饼刚咬了两口,眼前出现了弟弟的身影,要是弟弟们能吃上这样的煎饼多高兴啊。她放下煎饼对婆婆说:“看枣要紧,我得赶紧回去,空大了会有人去偷的,我再喝一碗糊涂,带上煎饼到岭上去吃,我多带一个,下午饭就不回来了,到傍黑坡上没人了再回来吧。”婆婆听她说的在理,就允许了。
兰草回到岭上,放下杈子就去了娘家。她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就喊:“娘”,娘看到女儿这么快就又回来了,心里“咯噔”一下:“兰草,你不在岭上好生看枣,怎么又回来了?”“娘,我吃过饭刚刚回到岭上。”说着,她拿出两个煎饼说:“我给平儿和贵寅带了两个煎饼,还卷了辣椒炒鱼干呢。”“兰草,你偷了人家的煎饼?”“不是的,娘”。兰草道出了实情,娘这才转惊为喜,“死妮子,你啥时也学鬼了?”平儿和贵寅一人抱着一个煎饼啃得又香又辣……
兰草来到自家墙头是向枣园瞭望,见四周没人就又回到屋里。她心想,今天就在家多呆会吧,等落日头了在回去也没事的。娘看到兰草一天回来了两趟,心想,这可不好,要是回来惯了会出事的,人家打她骂她是小事,如果她不愿意回去了,王家找上门来那麻烦就大了。不行,得给她点规矩,不能由着她,要叫她死心不在想爹娘想家。“兰草,你是人家的人了,以后不许这样跑回来的,你听见了吗?”娘厉声说道。“行,娘,过会我就走。”兰草答应着,可就是不动身,娘又催了两遍看见她还是迟迟不动身,感觉这个孩子和她想的一样,是不愿意走了,于是,便狠狠心,抓起扫碾子的扫帚疙瘩一下子打在兰草的头上,嘴里喝道:“看你走不走?”兰草一个趔趄倚在门框上,泪如雨下“娘啊娘,你好狠心啊!女儿才来这一会,就打着骂着撵着我走。”“别怨娘,这都是让穷逼得啊。”娘冲上去又一次高高举起扫帚,平儿、贵寅连忙上前阻拦,不由分说,娘冲着两儿子头上一人一下,姐弟三一起抱头痛哭。“娘,要打你打我。”兰草拉起弟弟出了房门,娘跑到院子里拿起一根白蜡条,追上兰草照着后背就抽了过去,“你给我快点走。”兰草疼的抱着膀子大哭“娘,别打了,我走,走了再也不会来了。”兰草跺着脚冲出了大门,背上又挨了娘一条子。“我要你长记性,以后再不偷偷摸摸地回来……”
跑过那条沟,兰草的身影渐渐模糊了,娘回到屋里呜呜地哭起来……
兰草来到枣林,哭了一阵后又上到树上,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家的院子,直到夕阳滑进了枣林,才从树上下来,到沟里洗了脸,蔫蔫地摘了豇豆回家去了……
兰草在王家熬过了漫长的十年,家乡解放了。1950年,兰草到了圆房的年龄了,这时,区里妇救会组织传达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条例。宣传队到各乡召开宣传大会。妇救会长邱同志在大会上说:“人民政府主张废除封建婚姻制度,倡导妇女解放,婚姻自由,禁止童养媳。”兰草一边听一边流泪,她虽然没有文化,但是她听懂了。兰草的心跃跃欲试,她的心底萌生着火一样的反抗情绪。她暗暗下决心,我不能再犹豫了,我要赶紧去找那位留短发的邱会长给我做主。她趁家里没人,冒险钻进婆婆屋里翻箱倒柜,找到了一卷泛黄的纸张,她无法知道那一张是童养媳的契约,就一股脑地揣进怀里,一口气跑到区公所,找到邱会长。邱会长耐心地听完兰草的哭诉,从那卷纸张中找到童养媳卖身契,叮嘱兰草:“不害怕,民主政府、妇救会给你撑腰做主,你先回去吧,在家里等着。”第二天一早,邱会长带着婚姻法宣传队的十几个人来了王家,宣传教育后,当着王家所有的人焚烧了那份旧婚约,并亲自护送兰草回到了她十年没能回去的家……
兰草走出了封建婚约,获得了自由。不久,兰草在媒人的介绍下,由自己做主与邻村一位进步青年成立了家庭。婚后第二年,兰草生下了一个白胖胖的男孩——那就是我,兰草,就是我的亲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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