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的隐忍,成为她独有的生活方式。
我站在五十米外的距离,看着母亲。
她的平静,她的忍耐,她的恐惧,以及她的贫穷,成为她活在这个世上的全部经历和意义。
突然我开始有理由哭泣。在风沙狂袭城市的冬日午后,在这个有台风的北方小镇。
母亲,这里有明亮的阳光。我的声音在空气里变得脆弱无比。
成群的鸽子从遥远的远方飞过来。它们美丽的翅膀会带给你更多的幻想和希望。
我以同母亲一样无声的姿势站在小镇的石头柱子旁边。
她慢慢的朝我走来。
她说,乔,我们可以去哪里?天堂还是地狱?我恐惧的睁大瞳孔。
可是我害怕死亡,母亲。我的声音带着颤抖。
我希望你可以陪我在一起。你不要忘记,你是我的女儿。
她的气息逐渐的扩散在周围。风很猛烈,甚至还有扑天盖地的阳光。我终是无路可退。后面是母亲的绝望面孔,而前面只有一条无边的河流。
它可以连接到天的那一边,我们应该去天堂。母亲依然平静的对我说。
那里不会有暴力。她面带笑容。
我第一次从她的眼睛里没有看到恐惧。
我们终于可以解脱所有的暴力和绝望。我和母亲,母亲和我。
激流的河水,满天的风沙,灼烈的阳光。
台风的夜晚,我从梦里醒来。
无数个晚上,我都在重复做这样的梦。我从床上爬起来看到隔壁房间里的母亲依然坐在椅子上。没有开灯,她的头发披散。在寂静漆黑的夜里,象个幽灵。只是她已逐渐老去。从一个年轻的女人变得苍老。她在时间的忍耐里已经面目全非。除了她还会以一尘不变的姿势长时间等一个醉酒的男人,我的父亲归来。然后随之暴发的争吵和哭泣以及摔门的声音。这些是我习以为常的生活。而我习惯等待父亲的饶恕,等待他以救世主的姿态拯救我,还有我的母亲。
我清楚的记得城市很冷的冬天。北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明亮的阳光。母亲在窄小的房子里同往常一样等待父亲的归来。从下午的4点持续到晚上9点。我的肚子非常饥饿,我说,母亲,我们可以先吃饭吗?
乔,这样不好,否则父亲会生气的,你知道。她内疚的看着我。
但是,为什么他应该生气?而不是你?**着她的头大声的说。
他经常在外酗酒,赌钱,而回家居然还打人?他为什么?母亲。
她只是看着我的眼睛,没有言语。
由于饥饿,我跑到厨房喝了两大杯白开水,然后继续和母亲一样在漆黑的房子里等待随时可能会回来的父亲。
那个晚上,母亲讲了很多关于她年轻的事情。关于父亲,关于她被称之为爱情的东西。她说,年轻时候的父亲是个非常有抱负的男人,但后来生活的贫穷终于摧残了一切,他变得酗酒打人,猜疑和无理取闹。但我依然愿意和他相依为命,这是宿命安排的,我们都无处可逃,乔。
我已经妥协在命运里。所以,没人可以救我。
但是,即然如此,何必要忍受呢?这是灾难而不是赋予。我对母亲说。
爱情会谋杀一个人,如果你爱得太深。这是那晚母亲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
只是,我不喜欢母亲对我说爱情时候的眼神。带着俗气和大彻大悟的口吻。
后来我躺在她旁边的椅子上睡了过去。直到被巨大的声响吵醒。
我睁开眼睛,就看到倦缩在角落里的母亲,坐在台阶上。还有眼睛通红的,我的父亲。地板上到处是磁碗的碎片。我知道通常这种情形肯定是父亲输钱了,然后被那群赌友骗去喝酒,于是,回家后我的母亲就成了他发泄愤怒的牺牲品。
他不停的用皮带抽打我的母亲。仅仅因为:饭菜凉了。他粗鲁的对母亲说话。用他狭窄的心态去猜疑这个一如即往等他回家的女人。当时我有杀了他的冲动。
我看到母亲可怜的缩在那里,没有眼泪。我恐惧得不敢出声。直到父亲累得独自回房睡觉,我才敢站起来。
我走过去拥抱这个已经开始老去的女人。
母亲,我们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她不出声。无声的隐忍。我看到恐惧和绝望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
我愤怒。而无能为力。
她坐在台阶上。她的眼睛让我不能看到任何属于明亮的东西。甚至无法看到里面残有幻想和希望。
她说,乔,你不懂我的孤独,永远不能。你只是乔,我的女儿。而绝不是我。我伸出手掌去抚摸她的皮肤。粗糙得让我手心疼痛。我知道,面前的这个女人,是我的母亲,在恐惧里生存的躯体。而只有我,和她相依为命。如同她希望和父亲相依为命一样。
至于父亲,他只是贫穷,只是因为生活的艰难,只是他对现状的拮掘无能为力,只是他太相信上帝,所以生活艰难而贫穷。但它一直持续。无法改变。这是父亲对我们经常说的一句话。
我渐渐可以体味到它后面的沉重,和随之而加剧的灾难。
只是,他不能以打我的母亲来发泄他对世界的怨恨。
他不可以让一个女人生活在恐惧的阴影里。
他不可以让我生活在这种阴影里。
他不可以。
正如他所说的,恐惧和灾难以及贫穷都只会持续,而不能改变。
于是,母亲,她终难摆脱这种恐惧的阴影,除非她可以选择死亡。
2、离开,等于投奔另一次劫难。
我在20岁的某个夏天,决定远行。
母亲,为什么你不曾想过要离开?
我隔着窗玻璃问她。
这是一种与生命与忍耐有关的命题。乔,我不知道除了忍耐我还可以选择什么,我已经老了。她用逐渐浑浊的眼睛看着我。
她真的是老了。她的皱纹已经可以看出时间的痕迹曾怎样在这个女人的身上侵略过。曾经她是个美丽的女人。是我非常骄傲的母亲。尽管她时常恐惧那个醉酒打人的我的父亲。
我开始重新思考我的生活。
20岁之前,我和母亲以及父亲生活在一起。艰难而贫穷。恐惧和灾难还有眼泪是唯一频繁的东西。偶尔会和她竭嘶底里的大吵。更多的原因是我希望带她离开。经常,我会因为这样和她吵架。我不知道父亲以及这个小镇有什么东西值得她留恋。我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后来,我判断她只是无可救药。
于是,我决定一个人离开。
我不希望我以后很多年的时间被困在没有希望的黑暗里。我只能放弃我徒劳的对她命运的挽救。
我给她留言,只有很仓促的文字。
我说,母亲,我们的命运是不同的。所以,我要离你而去。
我不知道这个年老的已经沧桑的女人会怎么想。我确实不曾想过。我只是,非常的失望和极端恐惧。离开,对我来说意味着恐惧和无可终止的恶梦。因为无从知道未来,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可能只是一场无声溃烂的等待。
走的时候,是夏天。有非常炎热的阳光。大街上的人群以他们紧张而节奏的规律持续着生活。公交车的站牌下奔跑着挤公车的男人女人。麦当劳门口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他们看上去安静而忙碌。以及对生活的毫无表情。没有抱怨,没有感恩。一切都是上帝给予的。即使贫穷和富有。
启泰赶来车站时,我已经进站。转过头就可以看到一个男人在举目张望的叫着我的名字。我在心里说,别了,这座城市,以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即使爱与不爱。我的眼泪大颗的落了下来。
火车开动时,启泰的声音终于消失。我知道,我将从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彻底的排除。曾经我是如此期望可以平静的和他生活一辈子。
我不能否认,他是我20年生活中遇到的最好看的男人。即使在我和他对视与争吵的时候,我都这么坚持的认为。他说,你是个心里有阴暗的孩子,我承认。他说,和你在一起,会潜伏着灾难。我不同意他的观点,我说,那么,你可以结束它,我幷不爱你,甚至连喜欢你都没有。我看着他的眼睛。
我第一次看到了如同父亲一样的眼神。凶狠和恼怒。这是一种让人心疼和惧怕的感觉。我开始真正意识到从一个男人那里蔓延的恐惧。或者会毫无止境。我很害怕。
我怕承受母亲的灾难。带着病痛的近乎死亡的活着。没有幻想。除了等待,等待日落和日出。一切都不曾改变。
除了时间变得快一些。
除了容颜变得老一些。
除了她确实不再年轻。
母亲注定一生要活在折磨里。
而我在慢慢的变老。
和启泰说分手是漫长而艰难的过程。他有绝佳的耐性和宽容。
我会带给你灾难,你一定要相信这些即将发生的事实,这是你说的。
我知道你任性,我不相信你从不曾爱过我。他用力的摇动我的身体,直到我的胳膊感觉生涩和疼痛。
每次分手都会这样无疾而终。但我依然断定,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太长久。
直到一次,他终于动手打了我。
他打我的原因很简单。只是我用很直接的方式告诉他我要离开。包括这里所有的人,甚至母亲。然后我们争吵,他粗鲁的骂我是个没有感情的孩子。我说我比动物还是要有感情。然后,他的耳光就那样生硬的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没有流泪,麻木让我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是在那一瞬间我的脸上多了五个指印。证明我被人打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出声。
良久后,我说,你知道,你打碎了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他跑过来用力的抱紧我。
他说,我只是怕失去你,乔。我是这样的害怕。
我竭嘶底里的推开他,一切都结束了,我会很快离开。我说,离开的原因幷不是因为你。所以你不需要自责。
我看着面前快要流出眼泪的男人。
那个晚上,是我和启泰最后的对白。和他两年的时间,他从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得到。哪怕只是爱情和我的身体。但我相信,我一定会留在他的记忆里很长很久。我是会让人感觉疼痛的女子。即使只是回忆。
3、我慢慢的成为一个有眼泪的孩子。
四月的时候,我在南方沿海。那个有台风的北方小镇逐渐的从我的记忆里模糊疏远,只有一个女人变老的容颜如此清晰的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说,母亲,你不再年轻了,你知道。
她慢慢的转过脸去。于是,我只看到一个消瘦的背影和她披散的长发。
还有,我的眼泪。抓在掌心里的痕迹。
我慢慢的学会在该哭的时候哭出来。
我认为母亲的灾难只是缘于她的隐忍。她就象个病态的孩子没有笑声和眼泪。生活在恐惧和忍耐里。她的牺牲幷不能为她的命运改变什么。而一切都在持续。正如父亲说的那样。
我开始无止境的恨父亲。那个和母亲在一起的男人。
他相信宿命,如同他相信金钱能让人去死一样执着。他就是一个如此固执,顽固透顶的中年男人。可是我却管他叫父亲。
我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台风的晚上。父亲暴跳如雷的脸。他斥责母亲。
那个时候,我只有14岁。读高二,却已经长成一个早熟的孩子。习惯看人的眼睛说话。我觉得从那里才能看出一个人当时的表情。这是父亲教给我的成人礼物。我是在父亲的眼睛里长大的女生。
房子外面是呼啸的风和冷的空气。我伏在母亲的背上,依然感觉很冷。冬天总是特别漫长。对于贫穷的家庭,没有更多取暖的东西。我对母亲说,我需要搬出去。和一个男人在一起。那样或者会温暖一些。
她看着我,是那种阴暗得看不到任何表情的眼神。然后冒出一句,是谁?
一个不会象父亲那样打人的男人,母亲。我已经不能忍受他那么对待你。但是我需要男人给我依赖。
她慢慢的流下泪来,而我没有哭。我是个不会哭的孩子。
后来,父亲知道了这个消息,我承受了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顿毒打和他最尖刻的语言。
你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居然要和一个男人住在一个房间里?你还有脸说得出口?你要置你的母亲和我不顾了吗?他凶狠而略带内疚的看着我。
我突然觉得父亲不如我想象的可怕。至少在他清醒的时候,他幷没有忽略我和母亲的存在。
只是他习惯用近乎暴力的方式让我们屈服。但这正是我无法原谅父亲的地方。他的血统里有近乎野蛮的痕迹。而我也不例外。
我继承了他的暴怒和母亲的隐忍。所以我是个矛盾的女人。变得叛逆和不可理喻。
我经常在夜里梦见母亲的脸。憔悴和沧桑。这是一张老去的女人的脸。我会忍不住爬起来躲在洗手间里痛哭。
我慢慢的变成一个忧怨的女人。只是幷不能改变现状。
一切都在持续。
4、小至的出现,同他的消失一样平静。
七月的南方城市,到处是潮湿的热气。我抬头又看到成群的鸽子排列成队。只是这种场景下,我遇到了小至。就注定我会和我的母亲一样,在劫难逃。
我习惯在公交车的站牌下等车。直到所有的车都开走后,我还站在原地。我只是习惯等待。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仅此而已。可能在大多数人看来,我真的是个无聊至极的女子。
那个男人走到我身边时,我的心跳了一下。我从不认为自己会对某个男人一见钟情。但我却有预感我会爱上他。
他以和我一样的姿势抬头看天空的云朵。没有声音。来往车流和人群匆忙掠过。我们幷排站在站台大幅广告牌下。我说,你看到了什么?
空白一片。就是这样。他转过头问我,你呢?
我只是想着那群飞走的鸽子是否还会回来。
如果不回来呢?
那就代表它们的灵魂已经死去。我只想证明会飞的躯体,它的灵魂是否还活着。
我笑着看他的眼睛。
我说,我叫乔,一个喜欢看天空和鸽子的女生。
他回以我一个灿烂的微笑,和逐渐转身的姿势。
然后我继续以苍凉的姿势期待那群飞走的鸽子再回来。炎热的空气让我汗流夹背。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小至。就注定我要爱上一个离我而去的男人。
那个时候,我和苏南住在一起。苏南在一家报社上班,有着重庆女孩特有的泼辣和精明。化无懈可击的妆容,穿著时尚,思想前卫,笔锋尖锐。她通常一针见血的让我的伤口作痛。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极端固执的指出我文字里残废阴暗的东西,她说,你不适合写它们,尤其是爱情。你会毁掉自己,包括对人性的认知。
不适合?难道我该歌颂爱情是美好的,值得以死去追求吗?苏。我强烈抗议。
你爱过男人吗?我问苏。
可能没有。不过,我坚信它。幷且会一直热爱下去。苏南看着台灯的微弱光线回答我。
如果你对一个男人感觉恐惧呢?我说。
只能证明你不够爱他,爱是会让人感觉温暖的。她在敲键盘的空间里转过头和我说话。
于是,我沉默不语,翻身睡觉。她则继续的趴在床上塞耳机上网聊天发邮件。她的生活充实忙碌而有意义。偶尔会漫不经心的对我说,乔,你的生活有问题。
你是指我无工作无薪水白吃白住还心有不甘吗?苏。我和她针锋相对。
她不出声,继续听歌聊天。我知道她对我已经做得最好。好到不知道可以把什么东西给我。如果她知道我最想要什么,她一定会满足我,可问题是,我从来不对她说,我一定要什么。我是潜伏在她身边的一颗炸弹,随时可以让一切支离破碎。
但我们继续生活在一起。直到苏南遭遇爱情。
5、苏南要离开我。
冬天的时候,苏南决定搬出去。她告诉我,要和一个男人同居。我笑着说,是什么样优秀的男人?让我们伟大的编辑小姐动了芳心?
酒吧驻唱歌手。非常有才华。他的歌都是自己写的。她一脸甜蜜。
我说,这种男人你最好小心,别有一天哭着回来和我挤在一块……
他是和你一样有忧郁情结的男人。但是,我敢肯定只有我可以拯救他。苏南对我说。
你是决定和他绑在一起了?
有可能。
不会这么恐怖吧,这个问题很严重!我加重语气对她说。
不管怎样,我决定拯救他。苏南放肆的在房子里大笑。
接着把我的头揽过去,凑到我的耳边继续说,“你不知道,他是个多么让人心疼的男人。尽管他给我的感觉是随时可能离开。但我还是愿意一意孤行的去付出,或者在某种角度,我和你都是那种期待冒险的人”
我看着他的眼睛。明亮和放肆。
我只能去拥抱她。如同多年前我不能挽救母亲,只能通过这种肌肤的碰触来祝愿这个善良的女人可以如她所愿。
苏南搬出去的很多天,我们都不再联系。我经常以泡面为生。吃到肚里反胃。
我开始想念苏南做的泡菜鱼,想念她坐在化妆镜前面涂抹口红的自我满足感。想念她的笑声和满屋子闹哄哄的音响声。
说白了,我不想面对四周冷清的墙壁。我只是,寂寞。
晚上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狭窄的阳台上抬头看云朵。它们变幻莫测。我无从知道它下一刻会变幻成什么颜色。偶尔会想起那个夏日午后站牌下的男人如我一样苍凉的姿势。还有母亲无声的隐忍。但转瞬即逝。我开始学会抽烟。看烟雾渐渐的在空气中扩散。
我越来越发觉自己变成一个孤僻的女人。而且在逐渐苍老。
2月的时候,南方已经有灼烈的阳光。苏南突然打电话给我。
我赶过去。看到满屋的狼藉。苏南平静的坐在地板上。我能看出她在极力隐忍。洗手间的门紧闭着。
我说,苏,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吵架了,我现在开始很害怕。乔,当你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你会为他忍受一切。而我现在,正是如此。
苏的长发杂乱潮湿的贴在脸上。我很少看到如此狼狈的苏南。
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如果注定你的爱要失去,那我们也只能无能为力。
我安慰这个憔悴的带着隐隐忧怨的女人。
良久后,洗手间的门终于打开。
在那个男人走出来之前,我从不知道苏南爱的竟然会是我在公交车站牌下遇到的小至。
我不发一言的走出去。流泪,失落,迷惘。
这是我第二次遇见小至。他是苏南的男朋友。一个我发誓不会背叛她的朋友的男人。一个给了我无穷笑声和生活保障的朋友爱上的男人。
我欲哭无泪。我敢保证那是我人生当中最疼痛的一次见面。只是我不能让眼泪流出来。
回家时,我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两大瓶红酒。
一个人对着化妆镜举杯痛饮。当然还有眼泪。
我不知道我在痛憾什么。是我逐渐老去的容颜?还是那个我在某个瞬间决定爱上的男人小至?我不能给自己答案。所以只能继续喝酒。那个晚上我又开始整晚的梦见母亲,还有启泰的眼泪。在北方的冬天一滴滴滋长。然后出现一张女人苍老的脸。我看不清楚那是母亲还是我自己。
6、我居然是个不知感恩和叛逆的女子。
第二天,接到苏南打来的电话,我还睡在床上。她说,乔,我们和好了。谁和好?我还没反应过来。当然是和小至啊,你真白痴。她在电话里又回复到原有的娇宠。那好啊,这样我也就避免看到世上又多一个弃妇。我坏笑着说完后匆忙挂线。
从此后的整整两个月,我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拼命的写小说。关于宿命、结束、离别,以及死亡的爱情。充满暴力,灰暗和格格不入。没有一家杂志愿意刊登我写的东西。
而我却无法自拔。只有这些阴暗的文字我才可以找到灵感。我整个青春和爱情都逝去在它们里面。我必须用文字来哀悼,然后回忆。我是个习惯依靠回忆而生存的人。
后来我的文字经常在网络上发表。偶尔会有和我一样阴郁灰暗的男人欣赏它们。因为同样的和现实格格不入。我越来越觉得网络是个可以麻木和自我陶醉的工具。我开始迷恋上网,在论坛发贴子灌水和愿意欣赏我文章的男人聊天。
icq里一个男人和我讨论爱情。
爱情和空气一样,可以闻到。他说。
怎讲?
如果你闻到死亡的气息,那代表你开始爱了。
何为死亡?是否没有呼吸?看不到人?听不到别人说话?象我现在这样?
我拼命的敲字。
在你感觉自己快要死的时候,还想着一个人。那就表示你爱他。
我沉默了足足两分钟。
然后彻底醒悟过来。我这么拼命压抑整季的心情,原来只是我在爱着,那个叫小至的男人。
我匆忙下线。我必须为这一场独角恋找到症结。
最终,我妥协在自己的勇敢里。但它必须以背叛为代价。我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但我还是决定在一个有台风的夜晚,去了苏南的房子。那个时候苏南出差去了遥远的北方小城。
小至来开门。我们都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望着。
我说,我喜欢你,你知道吧。
不知道。他用看天空的姿势,嘴角向上看着我。
我的心疼了一下。
那个七月的阳光,还有成群的鸽子,是否还记得呢?我以为那些鸽子会再飞回来。直到我等到天黑了的时候,还没有出现。我想当它们飞翔在天空时,灵魂应该已经死去了吧。我说。
他一直不出声。
我只有徒劳的看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要来这里?他突然问。
我只是想来看看,所以来了。
你不怕接下来的后果吗?我们会无法饶恕自己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来看你,非常的想。爱是没有罪的。我很想听你说话,象现在这样。我的手指触摸他的皮肤。
我也是。他突然将我的手指绕进他的手掌里。传递给我温度。
有人告诉我,如果我在想自杀的时候,还想着一个人,就表示我爱上了他。所以,我一定要来告诉你,我想的那个人其实是你。
我开始慢慢脱掉自己的衣服。在苏南的床上,我完成了一个女人的全部过程。我不知道属于我的劫难已经在暗中滋长。如果母亲的灾难是我人生当中无法面对和必须承受的劫难,那么和小至的开始,将使我在劫难逃,无处可躲。
你害怕吗?我问小至。
我只是担心随之而发生的灾难。比如苏南,比如你。
如果有,我愿意承担一切。
黑暗中,我的眼泪支离破碎,透露着余温。披散的长发向上飞扬。
他无法看清,我的恐惧。如同多年前我伏在母亲的背上恐惧即将发生的暴力和灾难。
7、爱情有如谋杀。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正午时分,横滨路的咖啡馆里。我看着大玻璃门外面来往人群,第一次感觉自己是个非常幸福的女人。只是却必须以偷情和略夺的心态去享受。
小至坐在我对面。我们就这样在热闹的咖啡馆对视。良久后,他说,乔,我该怎么办?我开始觉得爱情对我是奢侈的。和你在一起非常快乐,这种快乐是疯狂的。而苏南却让我感到平和以及真实。我是个现实的男人。所以在很多时候也需要考虑现实的存在。
你是否想告诉我,你需要苏南更甚于我?我咄咄逼人。
我只是矛盾,你知道,我必须作出选择。
如果我不想替你作出选择呢?我除了爱情将会一无所有。
于是,都不出声。
我不停的搅杯子里的咖啡。直到小至站起来走出去。
这是我和小至之间出现的仅有的冷漠和不愉快。
但我依然没有想到替他作出选择。
我是个自私的女人。
或者说我其实也是个不够彻底自私的女人。我以为爱情会忽略掉现实。但结果是我错了。直到那个男人选择逃避。我才清醒。
苏南一如即往的工作。偶尔会打电话过来。通常是她和小至争吵的时候。她说,乔,没有爱情我会疯掉。我笑着告诉她,没有你,我却会死掉。
你们之间又怎么了?我在电话里怯怯的问。
他变得沉默,很少说话。偶尔看他的眼睛,却一直躲闪我。书上说,男人通常这样的时候,百分之九十是有了别的女人。当然,我绝不怀疑是这个原因。所以我想知道另外的百分之十是什么呢?
那就是你不够爱他。我笑着说。
然后电话就挂掉。我知道这个女人肯定真的相信是我告诉他的那个原因。原来绝顶聪明的苏南,在爱情里也会犯胡涂。
可能真如母亲说的那样,如果你太爱一个人,那么爱情就会谋杀你。我开始觉得,我和苏南,正一步步的被谋杀。却幷不自知。
我仍然和小至保持联系。我的职业是自由撰稿人,没有太多拘束。有大把时间可以挂在网上聊天写字。小至是三流歌手,只有在晚上才会出去唱歌,白天通常是和我一样趴在床上写歌词。我在最伤感的时候写过一首歌给他。
几天后,他打电话给我,让我去他驻唱的酒吧听歌。
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工作的地方。杂乱复杂,打扮艶丽的流莺眉目四放,肥胖而自以为是的中年男人用审视物品般的眼神穿梭其中。在那里我似乎闻到近乎物质腐烂的味道,靡烂而颓废。那里有最奢华的享受和最糜烂的堕落。
我看到小至站在舞台的中央,他唱的第一首歌是《回忆》那是我为他而写的。
抓不住你握住整个世界也如同多余
如漆黑夜空的柏油马路
行驶在上面的车轮和掠过它的脚步
那个时刻它们紧挨在一起终究是失之交臂
想抓住你如同我想抓住离我而去的爱情
松开掌心有破碎的痕迹那是眼泪失去心跳的回忆
所有记忆随风消逝而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首歌词,可能只是害怕失去。我越来越觉得爱情开始离我而去。我需要有回忆和文字证明我不仅仅抓住了空气。
我坐在离小至很近的地方。可以看清楚他的脸在舞台暖昧灯光下,忧郁和专注。这样的脸会让我忍不住的想流泪。我不知道还可以拥有他多长时间。
舞台下面是疯狂扭动的买醉客。小至的歌声似乎不太受欢迎。只迎来稀少的掌声。
回来的路上,我问他,如果我抓住手里握住的东西不放手,你会怎么做?
看你握住的是什么。如果是劫难,我希望你可以远离。你不应该再受到灾难。
你认为我是有罪的?
我只知道人不能太自私。他说。
你相信宿命吗?如果你相信,它就一定会降临灾难。
我相信,而且坚信。所以我们在一起可能只是一场劫难。他第一次没有看我的眼睛说话。
我颤抖的握紧手指。外面是灯火明亮的城市。我突然流泪下来。清脆的掉在他的手背上。
他转过身,然后低声说,乔,你的眼泪让我心疼。可是,你知道,如果我们在一起,它就会一直延续,无法结束。
如果我们不在一起,它会连眼泪都不再有。我大声的对他说。
这是唯一一次我在小至面前掉眼泪。在那之前我不知道我会是个眼泪很多的孩子。
那是我和小至仅有的一次提到结束这个字眼。我开始清醒的认识到我和他的爱情可能不允许在现实里存活。只是我们都惧怕说出结束。
或者他比我更清楚,适合他的女人是苏南而不是我。而我不想放弃掌握在手里的爱情。
我每天会给他的邮箱里发email,给他看我在网上发表的文章。有关爱情的观点和人性的弱点以及我对整个世界的认知。
他打电话给我说,乔,你的文字让我感觉温暖,虽然你写的都是暴力和没有温情的东西。但我知道那就是你对周围的感受。你是个让我心都会疼的女人。
但你幷不想一直让自己疼。我反驳他。
你对人充满敌意。你不知道这种怀疑简直无理取闹,幼稚得可笑。他说。
我半天不出声。
我是那种习惯武断和自尊心极强的女人。
就注定,我要失去一个男人的爱情。
我们持续一个礼拜没有说话。只是间断的给彼此发邮件。我不希望他和苏南说分手,却也拒绝听到小至亲口告诉我,他爱的人不是我。所以,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游离于我和苏南之间。无从选择。
他变得比之前更加自闭,只是会长时间的看我的眼睛。但我再也不能从他的视线里看到那个炎热夏天站牌下看天空的男人。
八月的时候,我被电话吵醒。苏南的声音。她说,乔,我发觉小至不如我预料的那样可以救他。他依然忧郁和独来独往。对生活淡漠。但我却该死的爱着他。
你幸福吗?我忽然问。
这是我选择的。所以我当然会觉得幸福。
我无话可说。
我知道小至是那种可以让女人觉得幸福的男人。
我和小至,小至和苏南。相安无事的奔波于城市忙碌的生活里。苏偶尔会提议让我和他的男朋友聚聚。我惊慌的拒绝。她不知道我已经和那个男人熟悉到上床的地步。当然这样想的时候,我会感觉浑身冰凉。
我觉得自己一步步的在堕落成一个无可救药的孩子。叛逆和不知感恩。这样的人一定会受到惩罚。我对镜子说。
每一天,我都在等待随时可能发生的责问。我的生活脱离了正常轨道。但我依然顺其发展。
我依旧和小至约会,通电话,发情意绵绵的情书。我们之间唯一不能提的名字是苏南。
在一个很冷的黄昏,小至说,这样不公平,乔。我会永远愧对苏。你知道。
但是,那要怎么办?你不爱我?还是你更爱苏南?
他不出声。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我说,小至,不要告诉我答案,即使你非常不情愿,你也不要告诉我,你爱的人不是我。不要告诉我,你要现在离开。
我在他的背后终于哭出声来。那个晚上,小至不再说任何其它的话。
我预感到结束的渐渐来临。
我在这种隐藏不安的日子里过了两个多月。然后接到苏南的电话。她说,小至消失了。我原本是想以救世主的姿态去拯救他,可是,现在谁来救我呢?乔。她在电话里大声的掉眼泪。而我只听到小至的消失。
我不明白,他最终要用逃避来面对发生的灾难。
那天是12月24日,圣诞节前夜。城市下了很大的一场雨。他终于成功逃离。把一切的问题都留给我和苏南。
我不敢告诉苏南,在他们的爱情里曾有过一个女人,那就是我!
我只是在远处看着她的背影。她通常是独自坐在顶楼的石头上向下看。
她告诉我,这样会看得更远一些。或者会看到小至突然出现在哪个角落里。
他不会回来。你知道。我用手蒙住他的眼睛。
但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说?我没有任何预感。乔。
可能他从一开始就预谋呢?我说。
不,他在离开的前一个晚上,告诉我,我会是最完美的妻子。只是后来他说了一句我没听明白的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不是个忠诚的人。但为什么他要那么说?我不知道,乔。
因为他不忠诚,所以他要那么说。我想让苏南面对现实。
但看来没用,她已经被爱情谋杀成一个手足无策的孩子。
我突然明白,小至其实是有选择的,只是我让他无从选择而已。于是,他认为逃离是解决一切的最好方式。但他不知道逃离的直接后果是伤害了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
8、他终于背负了所有的罪恶
苏南趴在窗台上。12月的城市,有微凉的夜里的风。
我不能去安慰她。在我作出背叛她的举动时。
她慢慢的走到我的面前,看着我洁白的皮肤。
她说,乔,你看上去象个婴儿。这样的皮肤天生是需要男人的爱抚。她慢慢的将手指游离在我的皮肤上。
stup…苏。我大声的推开她。
我的泪水大颗的倾落在苏南的手臂上。冰冷的余温。
为什么?苏南看着我的眼睛问。
我只是突然想到有一天我的皮肤会粗糙成如我母亲那样,苏。我慢慢觉得自己已经在老去。
我不能告诉她,曾经有一个叫小至的男人也曾如此抚摸我的肌肤。而他已经消失。
我站起来一步步朝洗手间里走。把自己反锁在里面。没有哭泣。只是不停的用手抹自己的脸。害怕下一刻我将成为一个枯萎的女人。
苏南又搬回来和我一起住。
她说,乔,小至不会回来了。我有预感。可是他不可以什么都不留。哪怕只是他不爱我。
或者他是爱你的。只是你从一开始就必须接受他随时离开的可能。你应该知道他是个没有安全感的男人。不能给自己和自己爱的人安全。也许,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也许,他就是这么的自私。这么的残忍。
我想哭,却只能笑,直到笑得眼泪流了出来。却还拼命的去试擦苏南眼睛里不断掉下来的泪水。
我开始看到一个倔强的女人慢慢的变得脆弱。而我和她一样的无能为力。
我试着拔小至的手机,一直关机。
他终于以逃离来面对我,还有苏南。以及那些只能被我回忆而不能提起的感情。
我渐渐开始接受小至从我生命里消失的事实。我终于还是受到了惩罚。只是我清醒的时候,知道小至是无罪的。他不应该躲在陌生的城市独自一个人。
9、终于老去
数月后,我的信箱里收到一封新的来自陌生城市的信件。署名:小至。
他说,一切都只是注定的,包括和你的相识,乔。
我会永远记住一个女人的眼泪和她的文字。在我最年轻的时候,和你一起度过。
而我只能选择逃避。我不能告诉你,我爱你。也不能告诉苏南,我和他最适合。任何一种方式都带有负疚感。所以,我只能这么做。
然后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背景是黑压压的人群和天空的鸽子。
下面有一行小字:无声无息。
我慢慢相信,他终于还是告别了。用我喜欢的方式。
让我的眼泪无声的流泻。
外面是喧哗的雨声。
这一切与我无关。
我的青春已经苍老。在等待和失去的恐惧里终于老去。
我摊开信纸,慢慢的以无声的姿势将它们撕成一片一片。整个房间弥漫着纸张碎裂的声音。一如频死的婴儿发出的挣扎。断烈和破碎。
我试着可以去了解母亲。了解她的沉默。
我在逐渐变成一个可以忍耐男人的女子时。才知道母亲的孤独和时间的残忍。
因为我们都是极其自私的人。试图用经历去对抗虚无的岁月和时间。直到容颜老去。
我开始强烈的想念母亲。在南方热得纵情的夏季。
我说,母亲,我终于能理解你当年的寂寞。
电话彼端依然是如此沧桑和嘶哑的声音。她说,乔,我和你的父亲离婚了。我用二十年的时间去等待企盼这个男人改变,我现在不得不彻底承认,我的失败。
我握着话筒的手指一片冰凉。这一直是我过去的生活里期盼的结局。当她真的这么决定的时候,我能猜测她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以及承受如何的绝望。
母亲,我们终究要相依为命。我说。
我在第二天回到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北方小城。和母亲生活在一起。父亲一直不再出现。
很多年后母亲一直没有再婚。她说,男人都是不忠诚的。
很多年来,我一直和母亲在一起。拒绝任何男人的求婚。我说,男人会让我感觉寂寞。
但我和母亲,母亲和我,随着时间逐渐老去。
周围的一切都在持续。
包括灾难和恐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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