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甲来的这个学校,是一个二本学校,在上海几乎是没有什么知名度的,但是对于一个刚刚到了二本线的他来说,还是不错。
刚到宿舍,就看到里面来了几个人,除了个子高大的东北大汉韩愈之外,还有一个就是没什么精神的一身名牌的马啸。
韩愈个子高大,很喜欢打篮球,看着藤甲进来,笑着自我冷笑话道,“你好,我叫韩愈,韩愈的韩,韩愈的愈,哈哈。”
藤甲微笑着道,“你好,我叫藤甲。”
韩愈是个自来熟,一看到藤甲微微单薄的身体,大笑地说道,“哥们,以后我们就是一个宿舍的人了,以后哥们罩着你,就是不知道这个学校的篮球社怎么样,应该不错的,听说我们这类学校的人学习可能不行,但是篮球嘛,嘿嘿,我是行的。”
刚才一直不说话的马啸却忽然抬头道,“一个垃圾学校,有什么厉害的。”
韩愈脸上的笑容直接僵在脸上,在空中挥舞的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藤甲还是面带微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而马啸却似乎是没看到自己造成的困扰,直接转身离开了宿舍。
下午是开学典礼时间,藤甲因为父亲的缘故,知道一点这个学校的校长的一些消息,所以远远看到一个走路不利索的老头的时候,他没过去扶,只是远远看着,手里拿着资料。
因为是开学典礼,所以比较无聊,韩愈在那里打瞌睡,而马啸直接就戴上耳机,不管不顾了。
而藤甲则看着一份关于上海水资源的资料,时不时地看看周围有没有美女,这个不是为了别的,只是看看是不是能量守恒。
在开学典礼接近尾声的时候,那个走路一直都不稳定的老人才不急不缓走向主[xi]台,把几位原先被通知校长不上台的校领导给惊吓得猛然站起来,急急忙忙让座,台下两千多票青年男女终于有一些人抬起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看到一个像门卫的老头踏着一双布鞋自顾自拿了一个话筒,就走到演讲台,没有发言稿,没有主持人预报,咳嗽了两声,不温不火道:“各位同仁,各位同学,我今天不想代表谁发言,只是以一个已经在本校扎根足足50年、并即将离开这所学校的老人这么个身份,跟2000多名新生说几句话。”
老人嗓音并不大,但清晰传到体育馆内每一个人耳朵里去。
台下一下子议论纷纷,都在窃窃私语。
老人一只手拿话筒,另一只手依然背负身后,厚重的老学究眼镜,踩着一双廉价橡胶底布鞋,一身土老帽的装扮,不理睬台下的喧闹,继续道:“我们身处的学区有个不太准确的叫法,杨浦大学城,这块土地上有复旦,有同济,有二军大,还有财大,还有呢?我不太记得住了,相信你们也一定不太清楚,这就是说,如果有人问起我们这所学校,他好不容易听清楚你的解释后,会恍然大悟,哦,就是在同济和二军大边上那所大学啊。或者等有一天你去上海市区逛街,等不到公交车,坐出租车来杨浦大学城,司机一定也一样不知道这么个地儿,所以你还得说,师傅,你干脆先把我送到同济大学吧。”
全场哄堂大笑。
老校长也笑了,只是原先谈笑风生的主[xi]台却鸦雀无声,一个个噤若寒蝉。老人轻轻摘下眼镜,用衬衫擦了擦,戴上后继续说道:“所以坦白说,这不是一所能让你说出去就可以赢得喝彩和羡慕的大学,我不知道2000多名学子中有多少是得意洋洋而来,觉得已经九九八十一难过后,可以逍遥快活了,也不知道又有多少是垂头丧气而来,只是混个文凭,然后就走上社会,给复旦学子北大清华学子们打杂做下手,跑跑腿端茶送水之类的。对此,我这个20岁那年就进入本校,然后就没有再离开的老头子还是想说点心里话,人的一生只有一个终点,却有很多个起点,从娘胎出生起是第一个大起点,这个谁都无法更改,接下来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又是两个新起点,然后很多孩子就把高中升大学提前看作人生的终点了,这都是一种不负责任,18岁以后,你可以不必对你父母负责,但起码你得学会开始对自己负责,我记得有这么一句话,是你们某位学长一次醉酒后跟我说的:就是被人踩得像一滩烂泥,也要捏出狗尾巴花来。如果我没有记错,他来自一个贫困县,每年学费都是欠着,然后都是靠他在学校拿奖学金和两个假期各做四份杂工和家教一块钱一块钱攒出来的,到毕业那天他跟我说这句话,那顿酒还是我付的钱。现在,这个大学四年期间从图书馆破本校纪录借了512本书的家伙,可能再过十来年等他走出国家发改委,再来上海,就是我的领导了。”
这一次笑声已经稀疏很多。
老校长笑了笑,环视台下2000多张稚嫩面孔,道:“我不要求你们跟那位学长一样每年借一百多本书,我觉得一年大概30多本就差不多了,当然必须是教材之外的书籍,说实话,大学拼命要你们读的书,反而是不太有用的东西,你们自己愿意去阅读去咀嚼去反思的作品,才是影响你们一生的精神财富。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子弟,20岁艰辛考上大学,26岁开始做老师,教书育人到今日,就只证明了一件事情,哪怕是一只癞蛤蟆,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地充实自己,迟早都有跳出池塘吃上天鹅肉的一天,这个天鹅肉可以是桃李满天下,可以是抱得美人归,也可以是功成名就光耀门楣,还可以是做一名伟大的金融家,我问心无愧了,没有遗憾了,也一直在等你们自认没有对自己愧疚的那一天。也许听到这里,很多同学会问,凭什么你这么所不起眼的学校就要求我们奋发图强,是啊,这所学校既没有中国大学泛滥成灾的大楼,也没有几位中国学府集体漠视很多年的大师,凭什么?”
老校长停顿了一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台下全场,“凭自己。”
全场沉默。
老人恢复轻松笑脸道:“好了,耽误大家那么多听歌看报纸的时间,很抱歉。散会。”
藤甲在老校长讲第一句话开始就已经合上那本经济学名著,一字不差地全部听完。
藤甲知道那个人,是一个和父亲这种身份的人极少可以交心的朋友,八年前进入发改委,起起落落,最终平步青云,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坎坷,更不清楚那人身后的波浪壮阔,但是可以确定的是,那个男人最终是会成功的,他等到大家都离开之后才慢慢合上书,跟着离开这里。
他沉默不语,这才是真正的人生,每个人都按照惯性进步或者滑落,更多是在煮沸温水中逐渐死去的青蛙,愚昧无知到连跳出去的欲望都欠奉。
老人却和刚才来的时候一样,走路不稳,慢慢地离开。
四年后,藤甲参加了国考。
成绩出来了,轰动整个杨浦校区。
行测89分。
申论81分。
总分170分整。
全国第一!
四年的生活,也因为这次国考,而结束。
毕业典礼,大礼堂。
老校长没有做隆重的毕业致辞,仅是做了个简短并且破格的发言,几乎可以算作一场个人表彰。
“我们学校还是那个不怎么出名的学校,师资一般,就业率一般,藏书量一般,什么都很平常,还是比不上临近那些个财大气粗的复旦啊同济啊之类的名牌学府,所以我如果要说让你们这帮在这里呆了四年可能只有失望的孩子认可‘我以学校为荣,学校以你为荣’,没几个人当回事,所以我在这里,不奢望什么,只希望以后听到有人骂这所学校的时候,出来说一句我们学校是不咋样但你们外人一边凉快去。可能有些学生已经知道,你们当中有人在去年国考拿下了170分,别说你们不信,我都不信,我还专门打电话去上海教委那边确认,说没错,是170分。那边一个我的学生都好几年没跟我拜年了,正月里特意跑来跟我道贺,说自己母校很不错,听到这话,我是高兴又不高兴。其中滋味,就不细说了。我要说的是这个考了170分的学生,名字不去提,其实教学楼那边很多老师都认识,尤其是跟我办公室一层那些个官帽没我大肚子倒是有我两个大的领导们,肯定记得,因为去年8月9月的时候,这个学生就窝在同一层的小房间,做一个连经济学者都觉得太复杂看不懂的模型,一做就是两个月,后来,我们这些闲着没事的校领导,当然也包括我,就得出一个挺有意思的结论:那穿着很熏人衣服一脸胡茬的年轻孩子如果是空手冲向洗手间,那肯定是上小号,如果说带上了纸笔,不用猜,是上大号了。你们谁有兴趣,可以把工行10年的社会责任模型翻出来研究一下,就是这个学生做的。但哪怕是这样,我还是不信他能考出170,我要去考,这个分数,除以2,还差不多嘛,所以我很纳闷,凭什么你一个二本大学生考得出来?我就把他喊到办公室,问他怎么考出来的,这小子估摸着是在我办公室蹭吃蹭喝习惯了,随便说了一句看书做题来应付我,我当然不满意,说你小子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毕业证扣下,结果他想了想,很认真对我说开始冲刺国考的7个月,考完以后把真题集、做过的行测试卷、申论材料这些乱七八糟全当废纸卖了,讨价还价以后一斤卖7毛钱,他卖了140块9毛钱,收废纸的给了他141块整,我问他这些钱能不能请我吃顿饭?这小子笑着说说报名费花去96块,还剩下47块。后来我和他找了个附近的大排挡,这顿饭,是我这十几年来吃得最舒坦的一顿饭,因为我之前总觉得做了三十来年的狗屁校长,还不如最早的二十多年普通教师来得有用,吃完饭的时候,我对这个学生说,你不用以学校为荣,但学校以你为荣。”
全场寂静。
老校长顿了一下,依然是不急不缓的特色语调:“记得四年前开学典礼上跟耽误你们看报纸听歌的时候,有说到凭什么要你们奋发图强,答案是凭你们自己。今天,我再唠叨一句,希望哪一天你们参加这所学校几几年校庆的时候,可以对新校长理直气壮说一句‘学校要以我为荣’。好了,毕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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