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麦子将熟的季节。南风吹过,路边的麦田荡起一层层青里泛黄的波浪,空气里似乎弥漫着微微的麦香。而我的心,却倏地回到了25年前那段充满阴霾的岁月,追忆起那段被泪水浸透的日子……
那一年,也是这个时节,人们都沉浸在即将丰收的喜悦里,而我们家却笼罩在巨大的忧虑之中,因为我父亲被查出重病来了。
谁能相信,父亲此前还风风火火地张罗着建房。当时两套砖瓦到顶、带厦的房子已经盖好,只差偏房和院墙了。而此前四五年,我们已经盖好了一幢砖瓦房——尽管大哥在外地,但父亲希望他的三个儿子将来都有房子住。
建房期间,父亲的身体状况就每况愈下,最明显的症状是总是腹泻。那时,我正上高中,每周回家一两次,每一次回家都见父亲比前一次相见时明显地更瘦、更憔悴,我心里格外地担心、害怕。母亲和哥哥姐姐们——还有我,都一次次地催、劝父亲去医院检查,他却总是不答应,还固执地说没事,而只是到村卫生室去拿药吃。直到不久后的一天,姐夫和他大哥来到我家,好说歹说之后,才硬是把父亲劝上了车,去了某干部疗养院……
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在那个星期六放学后先到姐姐家时,姐姐告诉我父亲要动手术,已经给大哥发了电报。当时我的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父亲病重,可能是癌症,但还没细问,就觉眼里潮潮的。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害怕,几次强忍着泪水,生怕到家后让父母看出来。我甚至想好了跟父亲谈话时该装得怎样若无其事……
到家时大门紧锁,我便按照姐姐的嘱咐去地里找二哥他们点种玉米。二哥小心地问我知不知道父亲要动手术,我不假思索,随口就问:“知道。——什么病啊?可不是癌症吧?”“胡说!”二哥二话不说,生气地回应。我的心猛然一震,似用针穿!继而惭愧得无地自容——是啊,我怎么不往好处想呢?哪有女儿如此诅咒自己的父亲的!我又委屈又难受,并深深地自责。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问知父亲得了胃溃疡——我感到轻松了许多,因为我姐夫七十多岁的父亲也得过此病,动了手术后身体依然非常好。而我父亲才五十周岁,手术后一定会更好的。
返回的路上——快到家时,二哥去给人家送东西,二嫂又对三哥说:“这几天你二哥心情不好,说话高点儿低点儿,你别在意——我和你二哥看到,咱爹的病不轻……”我越发感到不妙,但也不敢过问,只感觉心头又一次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回家后见到父亲,我更加难受。他面色蜡黄蜡黄的,身体也瘦小了许多。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他检查身体了没有,父亲笑着,生怕我害怕似的说:“检查了,还得动手术呢!”“是嘛——那动了手术就好了!”我边洗脸边说。后来我一想起这些事情,我就不安:对我这漫不经心的轻飘飘的一句话,谨小慎微的父亲不知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在心里埋怨他这最疼爱的女儿的粗心、无心……
父亲动手术前后几天,正是麦收时节。三个哥哥和姐夫、姑父都在中心医院陪护父亲,二嫂有孕在身,姐姐刚生完小孩几个月,那一小块地的麦子便由我和母亲收运。母亲体弱,又是小脚,多年不下地干活了,我则从未真正地干过农活。而那一天,我不仅第一次真正地拿起镰刀割麦子,还不得不第一次干起了一般只有男人才干的活——用独轮车推麦子。麦场与地头之间是一段仅有二百多米的平坦小路,我只推了两三车——每车只有八九捆麦子,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那一天,我生平第一次饱尝了劳动的艰辛。我至今一直感动的是,我的一位远房二伯心疼我,二话不说,接过车子就把剩余的替我们推了……还有,那一年麦收时节,在亲戚邻里的帮助下,我家在全村第一个打完了场!
父亲的手术很顺利。一周后,姐姐带我去医院看望父亲,我至今也忘不了那一幕——大哥给我们推开病房门,我看到父亲那瘦黄的面孔的刹那间,心里就一阵发抖,但我强忍着泪水,而姐姐,早已泣不成声。看到姐姐流泪,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哗哗流下。大哥生气地劝我们别哭。父亲起初难为情地看着我们,继而眼圈也红了,带着哭腔说:“我这就好了,好了……”我不住地打量着父亲,简直不敢相信坐在自己面前的就是昔日那身材高大、健步如飞的父亲,他那瘦小的身躯看上去更是弱不禁风,尤其是他的脸,瘦黄得令我害怕……
父亲出院后不久,脸色就逐渐变得同往日一样白皙,精神状态也逐渐好起来。母亲谨遵少食多餐的医嘱,每一天都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地调剂着花样为父亲做饭……看着父亲一天天好起来,我的心里轻松了许多。
但是好景不长,大约只过了两个月,父亲患了感冒,发烧。之后,病情突然恶化:腹痛,恶心,几无食欲。到医院复查后,二哥告诉我说父亲又得了肠炎。我当时住校,具体怎么样我也不清楚,只记得父亲总是腹痛、背疼难忍,不停地轻轻呻吟,呻吟。即使这样,父亲还一再嘱咐我给大哥写信时一定要说他身体很好,以免大哥工作不安心……
那时,我发现放在另一间房里的用以给父亲治病的药品包装说明上有防治癌症的字样,心中隐隐地有一种担心。为此,我还专门给大哥写信,问他胃溃疡为什么还要用这样的药。大哥自然不曾回答,而单纯的我只是以为那是起预防作用、防患于未然的。
之后,有一次周六回家,我先到了姐姐家。姐姐得知我要缴费,就硬是给了我40元钱,并告诉我:“咱爹的病可能很严重。但不用你管,你只管好好学习就是——需要钱就直接跟我说……”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害怕,禁不住流泪了,但我还是没有把爹的病与癌症联系在一起。
又有一次下午回家时,母亲在厨房边给我做饭边轻声对我说:“你爹的病怕是治不好了……”我隐隐地感到不祥,却仍然不知是在劝母亲还是在劝自己,说:“不会吧?……”
父亲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不得不靠天天输葡萄糖维持身体所需营养,同时靠打强痛定针剂镇痛。那时候,这种药特别难买,二姑就从潍坊托人买一些。一开始,几天打一次,渐渐地,一天打一次、两次,直到后来一小时打一次都不起任何作用了——为了减轻父亲的疼痛,那时只有23岁的善良、胆小的二哥硬是学会了打针……
那时,母亲、二哥、三哥白天劳作,晚上还要守候着父亲,他们总是和衣而睡,一听到父亲呻吟就赶紧起来——每夜不知要起多少回!我每一次回家,看到除我之外的所有家人,因为忧虑和照顾父亲而日渐消瘦的脸庞,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与自责……
父亲疼痛时,就要别人几乎不断地就给他按摩、揉捏腹部和腰部。我也给父亲揉捏过,但仅仅有两三回,仅仅是在我周间下午回家时短暂停留的时候!现在想来,那是我唯一孝敬父亲的时候。也就是在那些时候,最怕在家人面前流泪的我却在病重的父亲面前流泪了——我一直为此后悔与难过,因为我想父亲见我流泪会更加担心自己的病情,更加牵挂我——他最疼爱的最小的女儿。
那一次,我像往常一样,一边坐在父亲的床边跟他说着话,一边匆匆吃饭——因为我饭后还得立即返校上晚自习。父亲突然叫着我的乳名,哀婉地对我说:“××啊,你爹的病怕是无治了……我,你是指不得了……你要好好学习,以后要像你大哥一样,考上大学——我跟你的哥哥们都说过,他们会供你上学的。——你看,你爹什么时候才能好啊!……”我一听,心一沉,饭哽在喉,但我还是强忍着泪水,装做若无其事地说:“我知道学……可是,您别想那么多。好好吃饭,按时吃药就是……按时吃药就会好的……”但一说完,我的泪水还是流了下来!我赶紧起身,悄悄地把饭菜等放到碗柜上,但又怕母亲见了剩饭担心我,于是又和着泪水把饭硬强吃下……
还有一次,父亲非要留我在家住一晚上不行,可我因为身为学生会的宣传部长,拿着学校广播室唯一的一把钥匙,生怕耽误了次日一早的定期播音,所以硬是没有听从父亲!我知道此事我做得很不孝,很无情——连病重的父亲这样一点小小的请求都没使他如愿!返校的路上,我那难受的心情无以言表!我当时暗想,下一次一定住下。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那竟成了我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之后不几天,正是元旦,我又回家了。几天不见,父亲的身体更坏了:脸更加蜡黄,身体更加消瘦——要不是脸露在被子外,你根本不会想到床上还躺着一个人!体力也不支了,翻身要两人扶抱;耐药性更强了,每天要打十多支镇痛针,中间还要吃好几次西药——药片研细了才能咽下;精神也不好,不但话少了许多,还连别人动静大了都非常讨厌。家里的气氛更加令人窒息了,我感到难以言表的痛心……
那天下午,我刚在父亲的床边站定,他就对我说: “××,你爹坏了……”“你别老往坏处想,慢慢治就好了”——多少次了,我都是这样说。往常,父亲总是听后就不吱声了,可那次,他又接着抱怨说:“你就只知道这样说!你又不在家,你怎么知道呢?——你爹就要难受死了……”我一听这话,泪如泉涌,赶紧转过身去——要不,又要让父亲看到我流泪了!
那天晚饭后,除去二姑,母亲和两个哥哥都和衣睡下了,为了让当晚睡在父亲房间的三哥多睡一会儿,我拿着地理课本在父亲床头边的椅子上坐定,想边看书边留意着父亲的动静,可我怎么能看下书去呢?望着父亲那瘦削的面容,我呆呆地出神,之后,脑海里又闪过昔日与父亲有关的许许多多的情景,想着想着,眼睛又模糊了……
而就是在那一天晚上——1988年的元旦之夜,我终于得知了父亲的真实病情……
那一晚,我直到十点多才睡下,与母亲和二姑挤在一张床上——我在一头,她二老在另一头。似睡非睡之中,依稀听到二姑和母亲在咕咕哝哝地说着什么,我仔细一听,原来是二姑在说父亲的症状与二姑夫生前的病症基本相同——而我二姑夫是因为胃癌去世的!那一刻,我如五雷轰顶!原来父亲的病果真是癌症,而且是晚期,并且早已到了生命倒计时!此前的种种猜测和迹象都突然间明朗起来,我的眼泪决堤般地涌出,怎么也止不住,差一点哭出声来——其实我真想大哭一场,可我当时却大气不敢出,生怕被母亲觉察出我知道了实情。要知道,所有的人都是小心地瞒着我的——只因为我最小,只因为我还上学!我不愿意让母亲再因为我哭而难过……
其间,父亲又疼痛难忍,不停地呻吟,母亲和三哥都起来照顾父亲,我却装作睡熟了,蒙着头,一动也不敢动。母亲回来后还对二姑嗔怪我:“你看这闺女,睡的这么死,跟没事儿似的!”——我的亲娘啊!您哪知此时的女儿早已成了泪人儿!我是怕您和父亲更加伤心而不敢面对你们啊!
之后,我依然装作若无其事,但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总觉得像塞满了什么,压抑得难受。我那时才真正理解,半年多来母亲和哥哥姐姐们是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和悲痛!!
那几天,我虽身在学校,可心一直就在家里,一直念念不忘着父亲……
父亲啊,当我生病的时候,您是那样的焦急,跑前跑后,费劲心力;当您病重的时候,您还再三嘱托,催我学习;一年前,您还身材魁梧,心广体胖,半年前,您还忍着病痛,忙着建房……
父亲啊,我怎能忘记,我小时候耍赖拒不吃药时,您又是哄我,又是吓我,直到我乖乖地把药吃下;我怎能忘记,我腿疼但不妨碍走路的时候,您却总是用自行车接送我放学、上学;我怎能忘记,夏夜里您带我们去树园里摸“知了龟”(土语,蝉的幼虫),雪地里,您帮着我们堆雪人,结冰的路上,你用双臂迎护着我打滑,冬日的晚饭后,我伏在您的背上,陪着您去串门……
父亲啊,我怎能忘记,您和我打羽毛球时的高兴劲儿——我们仰望着挂在榆树上的羽毛球,嘻嘻哈哈地晃动着树干;我又怎能忘记,您病重后还对我那样的怜惜疼爱——算计着我该回家时,您就一直坐在门槛上等我;我要返校时,您又倚着门框目送着我,直到我骑车拐过远处那个墙角,再也看不见我为止……
父亲啊,我又怎能忘记,您出差归来拨着算盘细心结算时,我跪在您对面的椅子上,巴望着您大发慈悲,给我撕下一小沓,哪怕只是一页的带有表格的纸!可您总是说:这个小孩子不能要——这是公家的;我又怎能忘记,因为大哥撕了您一张什么收据,您硬是追出将近一里地又要了回来;我怎能忘记,您每次出差回来,总是抱怨、鄙弃有的人出差在外用公款吃喝玩乐的不正习气……
父亲啊,这一切一切,竟是这样地匆匆流逝,没等我细细回味,就一去不复返了!我常常呆呆地想,这是梦吗?不是!这是现实,是发生在我身边的活生生的现实!我不明白,为什么命运会如此地不公、如此地折磨我、折磨父亲、折磨我们的家!那些天里,我总是偷偷地抹眼泪,尤其是在晚上,躺下后就泪流不止……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我又匆匆回家了——只为看看父亲,我预感到父亲的有生之日已经极少,因为他的身体是那样的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我不敢想!尤其令人不安的是,医生已经不许再输液,因为父亲的血管已近僵硬!
那天我回家时,父亲静静地仰卧着,闭着眼,像是睡了,我一进门就叫了一声“爹”, 父亲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我,算是答应了我。我明显地感到,父亲的身体又不如前几天了!三哥和姐夫一脸悲哀地坐在沙发上,眼里噙着泪。大哥也从吉林回来了,眼圈发红,像是哭过。他也瘦多了——为了他还不满月的儿子,更为了病危的父亲。我和大哥都没有以往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是相互简单打了个招呼。
我草草地吃了点饭,准备返校。母亲问我是否直到周六再来,我说不一定,她说:“就是啊——没事就多来几趟。”我答应着,深知母亲的心意,特别地想哭。跟父亲道别时,我强作镇静,轻轻地说:“爹,我走吧?”父亲睁开眼,看看我,吃力地点了点头。我心里一阵难过,转身离开了屋子。“哎,父亲啊,我还能再见到您吗?”——我的心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就马上被自己制止了,“别胡想!”但在大门口与家人告别后,我却又异常地担心、害怕起来……
两天后,也就是1月8日那天,第一节课还没上完,姐夫就到学校叫我回去。我一听就惊慌地意识到父亲的情况可能很坏了,顿时心如沉石,两腿松软无力。我慌里慌张地去请假,只说了一句“老师,我要回家!”就转身离去!
坐在姐夫特意使用的三轮摩托车上,我却觉得车行的太慢!看着路边麦地里的积雪,我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在心里自语:“爹啊,您真的来不及等我了吗?我今天一早就准备好了中午要回家看您的啊!我真的就见不到您了吗?”想着想着,泪水如涌…….
姐夫送我到家门外不远处,给我搬下自行车,嘱咐我别骑。我推着自行车,快步走到大门口,把车子在门外一撑,就跑进屋里……
屋子里很多人,我看不清是谁,也来不及打招呼,就迫不及待地叫了一声“爹”,边叫边挤到了父亲的床前!那一刻我的眼泪汹涌而出,我忍不住抽泣起来——还好,父亲没走,父亲还等着我,还等着他最放心不下的女儿!二哥拽了拽我的衣角,示意我别哭。我看见父亲比两天前更瘦了,目光直直的,他听到我的叫声,缓缓地把目光转向我,费力地点了点头…….我随即被叫到里屋,姑姑、婶子大娘们都小声地极力劝我别哭,但越劝我却哭得得越凶——当然只是抽泣,我怕父亲听到我的哭声……
那天晚上,我们全家人都守候在父亲的床边。父亲非常清醒,要我们给他穿戴好,还要我们把他抬到明间。那样父亲会又累又冷,我们很不忍心。见父亲一再坚持,我们便把床抬到了明间。父亲还一再要寿衣穿,我们便拿出来,一一给他看了。看得出,父亲很满意,可我们却全都哭了……
为了不让父亲感到电灯光刺眼,我们点上了一支蜡烛。烛火摇曳,照着一幕生死别离的惨景。父亲费尽全力地说要好好看看我们。母亲就第一个凑到父亲的面前,俯下身,哽咽着,只说了一句话:“你放心吧……”父亲吃力地试图点头,却始终没能做出这个动作。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一一凑到父亲的面前,父亲像是要永远、永远地牢记我们的模样,吃力地叫着我们的乳名,黯淡的目光久久地、久久地注视着我们。我们个个都泪流满面,父亲那深陷的眼睛里也噙着泪滴。当父亲最后一个叫到我时,我只叫了一声“爹”就泣不成声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父亲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父亲啊,女儿明白您的意思,女儿知道您要对您最小的孩子说些什么……
凌晨一点,父亲就在我们的呼唤声中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公历一九八八年一月九日,农历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十日。
第二天中午,父亲的遗体要火化。论风俗,抬棺时家人不能哭。我们都强忍着悲痛,呜咽着,任眼泪横流。但看到灵柩被抬出门口的霎那,想到此后就再也见不到父亲,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向着灵柩,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第三天,举行葬礼,悲伤的气氛更加浓厚地笼罩了我们的家......父亲虽然英年早逝,但是送殡的人却很多,前街后街的哥嫂、姐姐们都来了。前来帮忙的人更多,塞满了庭院。尽管村委来人委婉地跟我们说最好别用鼓手班,但我们还是用了,而且是两班——父亲生前有此愿望,我们怎能忍心违背呢?大爷们都说,父亲的葬礼在当时我们村算是最隆重的——我暗想,父亲的在天之灵定会为此欣慰的吧。
令我们悲喜交加的是,那天下午三点钟,二嫂在医院顺利生下一个胖女孩。我们全家人既高兴,又痛惜——父亲要是知道该有多么幸福啊!
之后,我逐渐从别人惋惜的交谈中得知了许多细节:
父亲当时一去医院,就被查出是胃癌晚期,医院也无能为力,不建议手术治疗了。大哥从吉化公司匆匆赶来,先在离家二里地的二哥的门市里与姐夫、姑父们商量了很长时间,最后决定不管怎样都要让父亲去做手术。其间。大哥、二哥几次痛哭失声…...是啊,父亲才五十周岁,为我们操劳、操心了一辈子,一点福都没有享,一点孝也没有受,做儿子的怎么能忍心让他就这么匆匆离去!大哥托他在中心医院工作的同学关照,使父亲的手术得以进行。
手术后,大哥又问父亲能维持多久,他的同学为不使大哥受到再大的打击,把“一”个多月改成了“六”个多月。之后父亲病情恶化,其实是癌细胞转移,发展成肠癌,二哥苦苦哀求住院治疗,医院就是不收。而那一次二哥对我说是父亲又患了肠炎!事实上,从父亲查出重病的麦黄时节到父亲去世的三九寒天,从父亲6月9日动手术到次年1月9日去世,其间都恰是七个月!就父亲当时的病情,能维持这些时间,已是少见,医生说这全得益于父亲的心脏功能一向正常以及家人的悉心照顾和不弃的治疗!
父亲患癌之事,哥哥姐姐们起初一直瞒着我和父亲、母亲。后来母亲知道了,在最后的时日里,为了让父亲走得明明白白,母亲小心又委婉地对父亲实言我们已竭尽全力,但病已无药可治,其实父亲也早有预感!父亲便对母亲交待了许多后事,并对母亲说人死如灯灭,不要难过,还说孩子们对他如此孝敬,他很知足……我不忍想象当时的情景,更惭愧和遗憾自己对父亲不曾尽孝!——而那痛憾的心情,我在《墓碑前的倾诉》里已经略表,在此不忍再提!
有关父亲的病情,母亲与哥哥姐姐们自始至终——甚至直到今天都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任何一点具体的情况,可见他们对父亲的病是多么不忍提及,对我又是多么地呵护!但父亲、母亲和姐姐明明暗示过我,可我却未解其意!!——直到现在,我都一直感激亲人们对我如此地爱护,要不然,那些令人窒息的悲伤、无奈、痛惜的日子,我那颗多愁善感的脆弱的心,怎么能承受得起!!!
1月12日,我怀着异样的、沉重的心情又回到了学校。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总有老师不断地找我谈心,安慰我,鼓励我。感受着老师们、同学们的关心与同情,我一次次克制着自己,强忍着感激与悲伤的泪水……
但那时,我总也走不出失去父亲的阴影,甚至一直不能相信自己真的没有了父亲。父亲的三日、三七、五七、百日等这些子女上坟的日子,我都没有参加,因为母亲和哥哥姐姐们坚决不让我请假回去……但那些日子里,我每一天都不知暗哭多少回!记得父亲三七那天的一节英语课上,我无心复习,拿出父亲的遗像,对着就哭——默默地伏案流泪,一哭就是一班——我想父亲啊,我多么想大喊一声,大哭一场,喊出我的思念,哭出我的悲伤……
我想父亲啊,想他痛苦地跟我说那些歉疚和希望的话的时候,想他被病痛折磨得难以忍受的时候,想他临终时默默端详我们兄弟姐妹的时候,想他走后我们这个不完全的一家默默忍受悲痛煎熬的时候…….
我真的没有父亲了,真的享受不到父爱了!回家时,再也见不到父亲翘首盼女归的身影了;临走时,再也听不到父母双双送女时的叮嘱了;看不到父亲和善的面容了,听不到父亲深含爱怜的指责了……啊,父亲,你在哪里?你真的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吗?
父亲走了,父亲真的走了!家里空荡荡的,我的心里也空荡荡的。置身于那似乎大了许多的房间,我感到茫然、心痛。这是梦吗?这是真的吗?——是的,这是现实,这是冷酷的现实!我没有了父亲,我没有了年仅五十周岁的父亲!
那时候,正流行那首感人的军旅歌曲《热血颂》,那如哭如泣、如诉如叙的旋律正契合我当时的心境。那些天,我几乎一有空闲就小声哼唱这首歌——节奏自然比原作缓慢了许多,有时上着课我也会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默默地唱!我感觉这首歌的旋律已经成了我排解内心痛苦与悲哀的寄托——真的,哼唱这首歌曲时,我感到自己所用的已不仅仅是一张嘴,而且是一颗血淋淋的心、一双泪蒙蒙的眼!有同学小心地说我哼的曲子很冤、很悲——是的,因为我早已改写了歌词,我唱的是我的心里话,是我内心的爱,是我难以短期内尽情表达的别人难以理解的父女深情——
当您默默端详我的时候心中思量,
可曾想到您的女儿也碎心断肠?
命运怎如此对待您我父女双双?
滚烫的泪水也冲不掉那痛苦悲伤!
当我静静环顾空房泪落几行,
怎能忘记您的床前幕幕景象?
每一句话语都充满您对我的殷切期望,
牵挂着我的哪个是我亲爹亲娘!
您离开我们,带着渺远的希望,
您离开我们,带着亲人的衷肠!
您和我们同在,把美好未来开创,
您是忠魂是爱魂,您是女儿不屈脊梁!
最艰难的时候,总有着父亲的坚强,
父亲的肩头担负着多少沉重的力量!
谁不知生活的可爱,谁没有幸福渴望?
您正直无私的品行,为我树立榜样!
您离开我们,带着渺远的希望,
您离开我们,带着亲人的衷肠!
您和我们同在,把美好未来开创,
您是忠魂是爱魂,您是女儿不屈脊梁!
...... ......
父亲啊,我是唱给您听的——您听得见吗?
——又是一年麦黄时,又是一年泪翻飞……
后记:
父亲的病逝,于我更是一个沉痛的打击。多少年来,每一次念及,心底都有无尽的悲戚。也曾一次次想把那段往事细细梳理,但总是没有勇气!直到从朋友的空间,泪流满面地读完此类文章,才痛下决心,追忆父亲从重病到去世的那段充满阴霾的岁月——本想诉诸文字,就可释怀轻松,不想哀痛从心底到纸面,其本身就是一个令人心碎的过程。写此文的那些日子里,有谁知我究竟洒下了多少如涌的泪滴!?
此时,我只能默默地祝福,祝福天国静好,祝福天下的父母平安健康!
2010年5月下旬初稿,2012年4月稍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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