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似一张无情的网,斜斜地漫天而来,似乎要吞没整个村庄….
秀云关上木门,端了个旧瓷盆放在屋中漏雨的地方,把那被风撕打得咿呀作响的木窗紧紧地关上,走上小阁楼,一边把那封看了一遍又一遍用作业本纸书写得工工整整的信用手抚平了又抚平,一边对着窗外的雨,呆呆的出神。
雨,夹着风,把天与地搅成一片混沌,远处的村庄都被隔在了雨帘外,模糊而遥远,只有窗外的那棵老梧桐在痛苦的扭曲着身子……秀云突然觉得很冷,尤如掉进了冰窖,下意识地紧了紧衣服,却一步也移不开凝固的视线。
这是一座四面环山的小村庄,唯一与外界的联系就是那条通向村外的乡间小路。在滂沱的雨雾中,泥泞的小路尤如一条玉带一直绵延的延伸到山的深处。山的那一边就是大都市,山的那一边是人间的天堂。人到了那里,就会不再贫穷、不再困苦。秀云知道,因为村里那个从这条路走出去的海哥一身辉煌回来时说过,因为水娃后来也与海哥一起去了那个遍地黄金的地方。走的那天,他们结婚还不到一个月,秀云背着简单的行李,送了一程又一程,泪水洒满了长长的小路……
而今,水娃去了多久了,不用翻日历,秀云清楚的记得这一去已有789天了,也就是两年两个月了。
刚去的那一年,水娃还经常写信回来,水娃在信中告诉她他去的那个地方叫广东,是个四季炎热的地方,这个地名秀云在地理书上有看到,但只是个名字的概念,水娃说那边有成片成片的高楼, 就象南面山上的松树一样又密又多;那边的水泥马路比村前的小河还要宽阔明净,人走在马路上鞋上都不会沾灰尘;那边暖和得到了冬天都不用穿棉袄。
水娃说他进了一个电子厂,那个厂一个车间的人比他们整个村的还多,说厂里天天都有肉吃,不用象小时候在家那样天天盼着过年和家里来客人才吃肉,只是工作地时间长了点,一天要上十几个小时的班,不过下班后回到宿舍就可以休息了。
秀云想想真好,不比她在家里,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煮饭,喂猪,喂鸡鸭,做完家里的就得到田地里去忙庄稼,午饭也只是简单的吃点剩饭拌咸菜,忙到天黑回家又得洗猪草,切猪草,收鸡鸭,煮晚饭,到很晚才疲倦的洗把脸脚上床睡觉。到了冬天,冷冰冰的竹蔑席,总让一个人冷得直哆嗦,夜半时独自对着空荡荡的木床失眠到天明。睡不着的时候秀云就倦在被子里回忆和水娃相恋的往事,从儿时流着鼻涕在村口捉迷藏,到小学中学一起上学,谈恋爱,到婚后的短暂相处,往事一幕一幕,都令秀云热血沸腾,感觉那床也就温暖了起来,因为这床上屋子里有太多水娃的气息。
秀云也憧憬美好的未来,因为水娃后来在信里说,他在厂里学了好多东西,上司说要提拔他,等升职加工资后,工作稳定了就回家风风光光的把秀云一起接出去,外面的女孩儿下班后就穿着连衣裙,高跟鞋,拎着小包逛街的身影好美,他说到时也要把秀云那样打扮。那只是在隔壁张二妈家的黑白电视机里才看到过的情景,秀云以前想也不敢想,因为村子里的人每天有忙不完的农活,一年下来粗布衣服黄布胶鞋都难得添加。水娃还说,将来一起进工厂,挣了钱后再生个胖小子。胖小子,秀云的脸腓红起来了......
水娃还寄了一张照片,那照片好美,是用有花的胶纸封起来的,水娃在信里说就是放十年照片也不会坏。照片中的水娃穿着一套笔挺的西装,站在一座好高好大的房子前向秀云微笑……秀云当时不相信的擦了好几次眼,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帅气得象在电视机里看到的男人就是那个曾光着屁股在河里捉泥鳅的水娃.
秀云高兴得整夜梦中都在一个神奇的地方飞翔,那里有华丽的楼房、精美的食品、跑得飞快的汽车、穿着各种漂亮衣服的姑娘,她们都笑着、说着、跳着,没有贫穷的痛苦、没有忧愁…… 水娃站在一座宫殿般的房子前向她招手……
雨更大了,啪啪的,打得窗玻璃直发抖……成条的小水龙一下子挡住了秀云的视线。秀云急急的用手抹去雨雾,眼睛紧紧的盯着从山那边来的小路,路上的沟洼里积满了雨水,如一条银白的绸带从远远的地方飘来。
从水娃走后,这条路就不知被秀云望了多少回,月夜里、风雨中、黄昏后……春来署往,只有那无声的小路最明白秀云的心思。
远远的,有一个人影从那边走来。“水娃”,秀云下意识的惊叫,那目光,似一束绳子,将那个人影一步一步的收拢、收拢。近了,透过厚厚的雨帘,秀云看清来人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披着雨衣,赤着双脚—一个熟悉的身影—邮递员。
“信”
秀云欢呼起来,飞快地抓起手边的信纸,向楼下冲去,在楼梯口碰倒婆婆,婆婆手里拿着一件旧衣服,一边缝补一边不悦的说:
“这么晚了也不做饭,跑到哪里去?”
“我一会儿就回来做”,秀云怯怯的,却丝毫不放慢脚步。
“回来,上哪里去?你?”
“我……大叔来了,我想去看看有没有水娃的信”秀云的声音颤颤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一片潮湿。但还是很欢欣。
对于这个婆婆,秀云一向是又敬又怕的。三十四岁那年,公公上山砍柴,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四肢骨折,由于村子离镇太远,等村长组织人送去镇医院时,在半路就咽了气,从此,婆婆带着水娃开始了寡居生活,虽然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但婆婆谁也不嫁,她说要把水娃拉扯成人,家里土里,当妈当爹,婆婆一人操持起了这个家,不让水娃多干一点活,一心想让水娃出人头地,硬是将儿子拉扯大还念了高中当了村里吃公饭的老师,这在全村是公认的典范。
当初秀云和水娃谈对象,完全没有媒人介绍,是两人在上初中时就好上的。后来被水娃妈知道,硬说秀云胆子大,是不守妇道的女子,不让水娃和秀云来往。虽然后来秀云和水娃经过多方努力终于走到一起,对于这个儿媳妇,水娃妈还是难以认同,尤其是水娃打工走后,水娃妈更是象防贼一样防着秀云,生怕这个在她眼里不学好的儿媳妇会干出有辱门风的事。于是横加挑剔、坚加责难。
婆婆一听说信,想起了今天是邮差送信的日子,也就欢喜起来,放下了马脸,一抹笑意从皱纹的褶皱处扩散开来,用青筋暴跳的手挥舞着破衣服,扯着嗓子催道:“那快去,快去”。有一年多都没有儿子消息了,这做妈的思子之心丝毫不亚于儿媳妇的思夫之情。
秀云随手抓了个旧斗笠,急急地冲入雨帘。跑了好一阵,终于在路口拦住了邮差。
“大叔,有我的信没有?有没我的信?”秀云抓住邮差的车把急急地问。
“姑娘,还是一封退信哦。”邮差用怜爱的目光盯了秀云几眼,枯瘦的手抖擞着从邮包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来,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收信地址:广东省××市××镇××村××厂××部。旁边一个醒目的红色印章“查无此人”。这已不知是这一年来多少封盖此章的退信了。
对于这个每次来都要收到一封退信却又固执的往退信的地方寄出新的信件,然后失神的手握退信追着邮车好远才含泪离开的姑娘,老邮差的心是沉痛的。
“不可能,你骗我……”秀云颤声尖叫起来,泪水已溢满了眼框,信纸跌落在了草地上,纸上的字迹一下就被雨水和泪水浸泡得成了一汪黑色的苦水。
“姑娘,下次会有的。”老邮差沉痛地拍了拍秀云孱弱的肩膀,又重复着那句不知说过多少遍的话。
秀云呆呆地站在雨中,任风卷走了破旧的斗笠,任雨把浑身淋透,只是呆呆的、呆呆的望着那个远去的绿色邮包。
然后,她看到老邮差向海哥家走去,海哥和水娃都在一个地方,虽然听海哥信中说水娃后来离开了海哥公司,失去了联系,但每次海哥有信回来秀云都会忍不住要去打听一番。“这次会不会……”一想到这里,秀云好似突然看到了阳光,冒着雨向海哥家跑去……
“海叔,海哥有信回来啦?”老远,秀云就喊起来。
“秀云丫头,这么大雨怎么不戴斗笠?”海叔关切的拉秀云站在屋檐下。
“海叔,快看看海哥讲什么?有没有水娃的消息?他们现在好不好?……”
“来,进屋再说,”大叔把浑身水透的秀云让进了屋。
“哎,可怜的姑娘”老邮差摇摇头,叹口气,慢慢地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走了。
“海叔,信上说什么……”秀云不顾浑身发冷,一个劲地追问,此时,秀云的心中是热腾腾的。
“哎”海叔长叹一声,“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
“怎么了?”
“他……”海叔脸色凝重,爱怜的望一眼焦急的秀云,欲言又止。“也许海娃说的是假的…..”
“海叔,他不会有事吧?”……秀云的声音哑哑的,眼泪象滂沱大雨一样漱漱流个不停。难道,水娃会有什么不测吗?想到这,秀云发疯一样抓过海叔手中的信……
“……前些日子我在街上碰到了水娃,他正和一个女孩儿在一起。他请我去一个海鲜大酒楼喝了酒,说他现在当经理了,工资很高,我问那女孩儿,他说是本地的,女孩儿的叔叔在他们厂当厂长,在当地很有权势,他们现在正在拍拖,今年春节去那女的家里。我问秀云怎么办,他说明年回来离婚就是,我劝他,他说他不想回村来过穷日子了..”
秀云的视线模糊了,“不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秀云脸色苍白,双手捂脸,嘴唇哆嗦着,跌跌撞撞的冲入了雨中……
“秀云,秀云……”身后传来海叔焦急的呼唤。/
“明年回来离婚就是……明年回来离婚就是……”秀云不知怎样走回家的,满头满脑都是那一句“明年回来离婚就是”……
“信呢?”婆婆眼巴巴的看着秀云,满怀期待,却又不失威严。
“没信,明年回来离婚就是……”秀云喃喃的说着,梦游一般一步一步的往楼上移动。
“没信??……”婆婆一阵惊惶,昏花的老眼不禁流下辛酸的泪来:“都一年多了,连个信都没有,儿啊,你可别有事啊…..哭到这里,婆婆忽然象想起了什么,一边用衣袖不停的揩眼泪,一边指着秀云大骂起来—
“都是你这个扫帚星,我儿子好好的在这里教书,你偏要劝他去打捞什子工,现在我儿子没了,你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来”婆婆不停的哭着、骂着,仿佛要把一切的怨屈都发泄到儿媳身上,仿佛是儿媳做了对不起儿子的事。
秀云从枕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彩色的照片,流着泪细细地看了又看,颤抖着手摸了又摸,然后,闭上眼,深吸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慢慢地,一刀一刀的,把那照片剪得支离破碎……打开木窗,将那些碎片连同眼泪,一起扔进了雨中,相纸,被风托起,飞得好远好远……
雨,从窗口飘进来,把窗台打湿了一片,流到地上,连同秀云身上的雨,一起在屋内流动……秀云没有动,也没有避雨,只是木然这地看着村口那条小路。心中在想,等雨停了,我也要从这里走出去,我要去找水娃,让他亲口告诉我这件事。
你个死丫头,天都快黑了还不做饭,婆婆在楼下扯着噪子叫。
秀云用手擦了擦脸,慢慢地一步一步向楼下走去。
风弱小,雨小了……
-全文完-
▷ 进入重庆霜儿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