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我高中毕业回生产队参加劳动。队长念我是一介书生，且身小力亏干不了壮劳力活，就派我顶一个劳力到大队水利专业队参加筑渠建扬水站。专业队分成两个组，一组在山下开渠挖土，一组到北山开山采石。我被派在了采石组。组长姓林，名茂竹，人尊称地茂公。他那时50多岁，个子不甚高，但他膀宽腰圆，干活的劲头仍不减当年。饱经沧桑的黑脸庞上浓墨重写着老宋体八字胡。

冬春季，他常常穿那么一身染青家织布。棉袄棉裤，头戴一顶黑帽壳，一条青布带束在棉袄外，两条黑布绺紧紧地扎着裤脚。那时上山干活实行“一开厢”，早7点集合准时在伙房开饭。茂公率领着我们十几号人，个个肩上扛着长长的钢钎或杠子，小小的队伍一遛拉开向北山进发，那样子就像当年抗日游击队进山打游击。

我们采石的那座山叫黄山头，山体为沙石座青石盖，故我们采石须到海拔400多米的山膀子上去开掘。茂公领大伙登上山来，吸袋烟稍稍一喘息，便开始抄家伙干活。茂公本是石匠出身，开山采石有着丰富的经验。他仔细地勘察好一方巨石，看准一条天然的石缝，便命我们一字儿摆开，十几根钎子牢牢地嵌入石缝中。他喊声“准备好，搭把！”便亮开他那粗犷、雄浑、高亢的嗓音，唱响了气势豪迈的上韵号子，大家跟着齐声喊下韵：

同志们——嚎嗨！

扎稳脚——嚎嗨！．

握紧钎——嚎嗨！

心要齐——嚎嗨！

眼要欢——嚎嗨！

开石头——嚎嗨！

重安全——嚎嗨!

这是茂公每逢开工之始领大家唱出的序曲号子。唱到此处。他要停顿下来挨个钎子观察—遍，然后又插回到队伍中间，句句嘹亮地喊出一曲长长的跌宕回环、铿锵有韵的开山号子；一曲号子，便是茂公随口创作的一曲民歌；而且那号子词儿，茂公决不重复。茂公儿时只念过几年私塾，却读得通唐诗宋词文言古籍。五、六十年代组织民间剧团唱过大戏。加之他博闻强记，肚子里装满了戏曲民歌谣谚掌故传奇。58年“大跃进”，茂公于劳动中即兴口编的几首民歌还登了县报。59年打洼陡水库，茂公是全公社出了名的打夯号子手。我跟茂公上山采石，最爱听他的号子，中午休息，总爱记在小本子上，一冬一春下来，竟记满了三本子。最难忘是茂公即兴喊出的《愚公移山》的号子，为节省篇幅起见，故隐去下韵只录上韵：　古时候，有愚公，年九十，居山中。大门前，两座山，曰太行，曰王屋，堵家门，路不通，绕山行。老愚公，决心下，率全家，挖大山运土石，冬而夏，夏而冬。有智叟，笑愚公。心不摇，志不移，持之恒。挖山事，感天公，派神仙，背二山，一座南，一座东；从此后，出家门，道路通。同志们，学愚公，立壮志，不怕难，开顽石，修水利。福予孙，传美名……”

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个个大汗淋漓，茂公直喊得哑喉咙破嗓，巨石却稳坐山崖，无动于衷。我们几个小青年终于有些败劲，嘴里呼着号子，手里却滥竽充数起来。茂公见之，并没有停下号子责骂哪一个人，而是以更加高亢的号子婉转地号召大家抖起精神来继续努力：　、

这石头——嚎嗨！

真难缠——嚎嗨！

撬半天——嚎嗨！

不劝弹—一嚎嗨！

小青年——嚎嗨！

别使奸——嚎嗨！

使猛劲——嚎嗨！

往前赶——嚎嗨！

我们几个猛然觉醒，随着茂公的号子，一鼓作气将巨石得动弹起来。大家的情绪即可高涨起来，茂公的号子突然来了个高八度：

这石头——嚎嗨!

要下山——嚎嗨!

修水渠——嚎嗨!

建水站——嚎嗨!

引清流——嚎嗨!

上高山——嚎嗨！

浇果树—一嚎嗨！

灌良田——嚎嗨！

抗旱灾——嚎嗨！　

夺丰产——嚎嗨！

震天动地的号子声中，大家执钎酣战，巨石缓缓移向悬崖，茂公一声“注意安全1”，万斤巨石翻身而下，犹如猛虎下山，气吞山河，一往无前。大家齐声欢呼，巨石轰然飞蹿，惊得野兔四下里逃奔，山鸡喔喔乱叫，山坡上尘烟滚滚，随风漫向山巅。巨石飞过一片灌木丛，突然撞在山脚一块巨石上，“咔”一声巨响，巨石四分五裂……

大家疲惫不堪地爬上山顶，扑向山寨的残墙断壁间，在正午温暖的阳光里或坐，或躺。我们一个个土头鬼脸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开心地笑了。茂公天生是一个乐观派。他今天特别开心，禁不住戏瘾大作，竟击石为梆，胡哨伴奏，敞开大嗓门吼起了山东梆子惹得大家一阵大笑。小青年们更乐了：　“老头儿，能不能来点荤的，让我们开开心?”茂公酸的甜的荤的素的全都有一套。他清了清嗓子，刚要来一段，却又摸了；一把胡子：　“看我胡子拉碴的，多不好意思。”小青们却不依不饶，竟拍起了巴掌。于是，他唱起了《小寡妇上坟》，大家听了想笑，但又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大家晒着暖暖的阳光；一阵欢乐过后，一个个倚着寨墙根酣然进入“开山号子”的梦乡中……

几十年过去了，茂公和他的同龄乡亲们的魂灵已安息在他们昔日唱响开山号子的山坡上。每每仰望山坡，我的耳畔依然响起那锵铿悦耳的开山号子声；那号子震荡山野，响彻四方。我想：那开山号子不单单是一种声音，而是一种不朽的精神。在生产力极不发达的年代里，茂公和他的乡亲们就是靠了这种战天斗地、艰苦创业的劳动精神，才画出了家乡的青山绿水。他们的这种号子精神与青山同在，与绿水共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