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系列集之21)

“摇啊摇，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好宝宝……”

重感数天，打针吃药也不见效果，头脑昏昏沉沉，思虑恍惚。躺在床上，在梦之一隅，仿佛又回到了婴儿时期，睡在摇篮里，母亲在身旁哄着我，轻轻的哼唱着这首远逝的童谣。

房外稀稀疏疏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风中还隐隐约约传来女人的呜咽啼哭，把我从昏昏噩噩中惊醒。摸出手机定神一瞧，日期显示是四月三日，原来是清明节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虽然刚从昏睡中醒来，脑子里立刻就冒出杜牧这首家喻户晓，脍炙人口的绝句。勉强的睁开眼，窗外细雨纷纷，烟雨朦胧。遥想这个清明节里，又该有多少人面对黄土荒丘，或冰冷的墓碑而黯然拭泪。花开花谢，春去春回，千百年来，相同的节日类似的场景，反复演绎着一个属于中华民族所独有的，祭奠逝去亲人的日子，一个缅怀先辈恩德与功绩的日子。年年如此，家家如是。

流年似水，时光在不经意间的远逝。我的父母早已化为青烟和尘土，永远地留在了老屋门前的哪片荒地的坟冢里。伫立于岁月的桥头，人生阶段里的清明节概念都不一样。儿时，有父母陪伴的日子里，清明节是一个祭奠的仪式；上学后，清明节是“路上行人欲断魂”的断肠，但与我无关；现在，当父母先后永别，在这个多雨的节日，才真正体味到悲催的黯然魂断，才知道这是一种无处诉说，魂牵梦萦的寂苦思念。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一滴滴穿透我重感而寒颤的躯体，汇集于心间，奔腾激流，浩浩荡荡，穿越往事，悠悠千里。

“　来，伢儿们，告诉你们写‘符包’。”(注：用白纸包冥钞烧给死着用，江汉平原称之为符包)　父亲满脸虔诚而又专注的裁剪着白纸，耐心细致的教我们写好每一个远逝的亲人的称谓。每年的这个清明节，父母在生时，都会买来白纸冥钞，毛笔墨水，带领我们一起包写‘符包’，祭奠远行的亲人和列祖列宗。

“你们一定要学会，不能忘记！”末了，父亲又慎重的反复强调。后来才慢慢明白，　父母亲是以清明节这个生命传承的方式，延递着家的温暖和爱。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生离死别，阴阳相隔，感冒的发烧与哀思父母的痛楚，使我再次陷入迷糊与清醒的恍惚状态，神思躯体轻飘飘飞起，宛若又回躺在了婴儿时的摇篮中。

“摇啊摇，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乐得宝宝哈哈笑……”

在梦之一隅，母亲又坐在我身边，双手纳着鞋底，一只脚踏着摇篮，摇晃着躺在摇篮里的我，口里轻声不停的哼唱着这首我懵懂时记下的，却又一辈子不曾忘记的歌谣。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贫穷年代，我们七个子女的冷热四季的鞋子衣服，全都要靠母亲在冬季或者是下雨日，生产队出不了工时，忙里偷闲的赶做。一针一线，千针万线，每双鞋，每件衣，都凝聚了母亲无数的心血和汗水。那个年代还没有用上电，昏暗的油灯下，锋利的针无数次戳穿母亲的手指，以至母亲去世时，我握着母亲的手时，才发现她手上厚厚的老茧……

“摇啊摇，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在梦之一隅，母亲的摇篮曲是心中最美的歌谣，是每个孩子终身难忘的情节；在梦之一隅，我的思绪是一只踽踽前行的蜗蜒，缓缓的追思着父母往事点点滴滴……

解放前的三四十年代，正值旧中国处于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之时。朝不保夕的生活，使父母并没有受到更多的教育。父亲只读了一个冬季的私塾，便开始挑起家庭的生活重担。母亲从小在外婆的渔船中长大，没有上过学，属于文盲，父母所有的教育均来自上一代人言传身教。但中国五千年的文化积淀，却依然教会了父母一生正确的人生观与处世观。

“君子爱财，取之以道”、“穷不折志，富不颠狂。”……这些民间千古流传的经典名句，是父母常常挂在嘴边，教导我们正确为人处世的金石良言，刻骨铭心，宛若晨钟暮鼓，至今袅袅回响在耳边，余音绕梁，经久不绝。

在梦之一隅，我纸醉金迷，追名逐利，迷途不返。一个朦胧而又高大的人影忽然问我：“你从那里来？要到那里去？”我倏然惊醒，一抹额头，冷汗涔涔，扶床良久无语，心中千丝万缕，一时竟不知从何回答。

这其实是我们每一个人应该时刻警醒和思考的问题。醉卧红尘，我们曾流连忘返，乐不思蜀，早已忘了身在何处，或许，只有用佛曰的那句话，最能圆满的予以回答：“你从来去来，到来去去。”

荒坟野地里，祭奠远行亲人的炮竹声络绎不绝，震耳的炮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清明时节桃李笑，野地荒冢话凄凉。”烟雨朦胧中，我恍惚看见荒野之外，百坟拱起，千碑林立，细雨笼罩的墓冢下，青草在墓碑的雨中凄迷，断魂哭泣的人们，跪拜在远行的亲人墓碑前，一声声哀嚎，一声声低泣，仿佛来自苍穹，又仿佛在耳边回响。点燃的那柱香，是点燃他们心中无限的哀思与惆怅。正是：“乌啼鹊噪昏乔木，阴阳两隔谁断肠？”

在梦之一隅的蜗蜒追思中醒来，我忽然省到：如果母亲今天健在，看到我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她又该多么的担心和牵挂。

或许，人活着是件美好的事情。唯有活着，一切才有希望。“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很多的事情，我们很难以两全；“黄泉路上无老少”，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谁也无法幸免。作为人子，这一生的每一个清明节，我还会为“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而抱憾，也会在这个多雨的季节里，为渐行渐远的父母而“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但我一定要努力的活着，好好的活着，不让父母牵挂担心，才是痛定思痛的当务之急吧？

花开花落终有时。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生，却可以选择不同的死。“或死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选择的不同，人生的涵义就会赋予的不同。生，我不能做人杰，死，我亦不想为鬼雄，我只想“仰不愧天，俯不愧地”，问心无愧一生。某年某月，奈何桥上拜见父母暨列祖列宗之时，我会坦然面对的给他们说：“您的子孙没能给你们争光，但也没给你们脸上抹黑。”

写于2012年4月4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