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岁月的河流林步山人

发表于-2012年04月05日 晚上7:29评论-18条

引子:我其实并不擅长写这类东西的,何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或是自己家族的故事。但是经过岁月的河流的冲刷,我们真正记得的故事还能有多少呢?剩下的也只是一些记忆的残片了。故此我还是勇敢的拿起笔来,在这春天,在这清明即将来到的季节,写一点东西吧,就算是祭奠,或是回忆,至少也不没了我还识得的一点字吧。(另,该文写于2005年清明前夕,距离今年的清明又过去了7年,日子过的真快呀——)

符叶先生是我爷爷的爷爷的号,我爷爷的爷爷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了,原先是记得的,现在忘了,可见我是个不孝子孙了,连这么大的事都给忘了。好在我还记得他的另一个名字叫“符叶”,人家都叫他“符叶先生”。我也就这么叫下去了。

我为什么首先想到符叶先生呢?因为在我的家族历史上,也只能从符叶先生算起了。比如我们做下辈的在清明上坟,祖上中也就算符叶先生资格最老了。还有一种原因,就是苻叶先生是个秀才,虽然说是秀才穷了点,但在我们那个地方,而且又在那个时候,出个秀才也是不容易的,因为是“穷秀才”,所以就比不得举人的富裕了,当然更比不得进士及第打造的豪门望族了。可符叶先生会写一手好文章,这就很不容易了,而且还能把活人给写死喽。这么说符叶先生的父亲应该是有眼光的,因为他把他的儿子送去读了“京学”。送到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了,什么叫“京学”,我也不知道了,只晓得穿的衣服一律是白色的“化染漂”,什么叫“化染漂”我也不知道了,因为我从来就没有上过符叶先生的父亲的坟。

我就想:符叶先生文章写的好,为什么就不再继续学习,继续考试了呢?不是强调终身学习吗?他回到家乡写文章,能把活人给写死了,他不算是状师,至少也是“刀笔”了。“刀笔”在那个时候也是一个不错的差事,因为有了这等本事,就等于有了利器了,能够身怀利器至少比什么利器都没有要强的多了。

符叶先生不知怎么的,竟然在我们的镇子上捞了个好差事,而且据说在我们的那个镇子上,在镇子上的那个时候,他上街头跺一脚,下街头就动弹。比如有一天符叶先生坐着轿子回家,因为轿夫不知怎么的一只脚踩到路边的水塘里,把符叶先生给跌下轿来,先生大怒,立马叫人把塘给填了。我就觉得符叶先生简直就是一个“活阎王”,一点都不能“以塘为本”。跌下轿子应该是轿夫的原因,怎么就关塘的事呢?可见符叶先生是霸道的,能霸道说明符叶先生是有资格霸道的,这多少就是为什么符叶先生的这件事能够传下来的原因了。

说符叶先生是刀笔,只留下一个故事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这儿有两个村子,一个是王村,一个是马村,因为家族不和,经常发生械斗,自然各有伤亡,结下了世仇。有一天,两个村子的娃在他们共用的山上放牛,马村子里的娃把牛放跑了,这头大水牛就跑到王村子里的祖坟上吃草,吃草就吃草呗,这头牛就感觉到头痒痒,于是就把头拿到坟前的石碑上去蹭,这一蹭不要紧,把石碑给蹭断了。祖上的石碑给蹭断了,这可不是小事,王村里的劳力把马村的小孩给扣了,马村当然不答应,集中起来到王村要人,就又打起来了,当场就把马村的人撂倒两个,马村的人就告到官府,王村的人也怕了,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了,他们不知怎么的就找到了我的老祖宗符叶先生。符叶先生许是知道官场的游戏规则,问明了情况之后,就说:你们的原因是因石碑而起,“牛打石碑两段,人打石碑粉碎”,你们晚上再派几个人把你们祖上的石碑打碎,这就好办了,就说石碑不是因牛而起,而是马村的人故意所为,你们就能逃过这一劫。

我不知道当时的县官是怎么断案子的,反正王村的人没有偿命,官司算是王村赢了。后来说符叶先生的死是被王村的人给供死的,因为王村的每家每户都把符叶先生的画像供在香案上。我不知道现在的律师是怎么样的打官司的,能不能把死的给说活了,把活的给说死喽。但可千万不能象我的祖上符叶先生那么干了,这是要损阴德的。也说不定什么时候你的子孙也象我一样,把祖上的老底子给兜出来了。

后来,我还听说另一件事,说是符叶先生在有一次晚上帮别人写状纸时,刚写完,就看到有两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朝自己的面前一跪,接着头就从项上滚了下来,符叶先生吓得出了一身冷汉,随即将状纸烧掉了。从此便不再涉入此类纠纷了。倒是留下来好几箱子的善本书籍,不幸在“四清”的时候,让父亲和大伯给烧了。

我当然不会为祖上的这些事骄傲的,但令我们这些曾孙、孙子辈心安理得的是:假如符叶先生挣来的家业,来的不太地道,那么他的不善,倒是在他儿子这一代就已报应干净了。但是因为他在我们所知道的祖上中,算是读过不少书的,所以每次在清明的时候,我们这些下辈还是毕恭毕敬地给他老人家多烧出这么几刀纸钱。

符叶先生有一个儿子,就是我父亲的爷爷了,我的祖爷爷。符叶先生的这个儿子在三十六岁时就殁了,原因是吃鸦片烟吃的。因为在三十六岁就殁了,所以对于他本身并不丰富的人生,就更显得单薄了,而今再经过岁月的流逝,留下来的故事就更少了。只晓得我的祖爷爷鸦片吃的是如火如荼,他楞是把他父亲——符叶先生挣下的700多亩良田给吃的差不多,要不是及早殁了,估计会把符叶先生建造的三大进房子都给吃喽。

还是说我祖爷爷抽鸦片的事吧。祖爷爷的鸦片瘾自然大的出奇了,据说要是哪天我的祖爷爷不吃鸦片了,那么就坏了,整个家里的生物圈可就乱了套。老鼠因为一整天没有闻到鸦片,所以就无精打采的,猫儿也因为没有闻到鸦片,眼睁睁的看着老鼠,就是逮不着。照此推理,家里其它的什么鸡呀,狗呀,怕也是如此了。因此,我就认为祖爷爷的鸦片抽的好,是万万戒不得的,因为正是祖爷爷抽了鸦片,所以家里才有了生机。

祖爷爷是符叶先生唯一的儿子,可能是因为抽鸦片坏了身体,怕香火不旺?他竟取了两房夫人。可我们是大房的血脉呀,既然有了我的爷爷和二爷爷,说明香火还是旺的,所以这个理由还是也不充分的。但是为什么还是娶了小老婆呢?这么说,我的这位祖宗取了小老婆,不是为了传宗接代,而只是为了快活。当然追求快活也是一种人生观,何况他还是我的祖宗。没有他还真的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呀。所以,我对我的这位老祖宗还是很尊敬的。自然在拜祭的时候,少不了还是多丢几刀纸钱,以便他在那边有足够的资金买鸦片抽。

当然,能使我的这一脉很顺利的传承下来,主要还是得益于我的那位祖爷爷的大妇人,我的祖奶奶,也就是前面介绍的符叶先生的媳妇了。

听父亲经常说起。他的奶奶,即我的祖奶奶,是街上大户人家的小姐,识得好些的字,而且还是大脚,在那个时候不裹成小脚,应该说她的娘家还是比较开明的。对了,她的娘家里开了一间糖坊,还有几间的金光杂货店。也就是现在说的前店后厂了。祖奶奶嫁给我的祖爷爷,我想这主要还是符叶先生的功劳,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是一块治家的材料,所以为他定下了这么一门好亲事,以便能使自己挣下的家业兴旺起来。

父亲的奶奶嫁过来时,家道已是近于衰落。这中间的痛苦和心酸不是我辈所能体味的了。我只听父亲说,原来如花似玉、知书达理的祖奶奶竟学会了烧一手好菜,谁家要是遇到婚丧喜事的,办几桌酒水的,祖奶奶便手到擒来。

父亲为什么经常提到祖奶奶呢?因为父亲在7岁的时候便死了妈,父亲便一直跟着我的祖奶奶,没有妈的孩子对祖母便多了一份依赖,祖奶奶在帮人家做酒水的时候,带着父亲,偶尔塞几筷子才烧的菜让父亲尝尝,父亲就赖在灶底下不走,说是帮祖奶奶烧柴火。

祖奶奶一生就养了两个儿子,一个是我的爷爷,一个是我的二爷爷。我的爷爷长得五大三粗的,而且还雪白干净的,我没有见过,只是听说他一直剃着光头。我的二爷我也没有见过。我就不明白,他们干吗这么早就殁了?而且父亲关于他们的故事也很少提及。总之在父亲十一岁的时候,祖奶奶把父亲过继给了父亲的二婶,父亲的二叔和二婶没有养人。其实在父亲的二叔和二婶在父亲的妈妈还没有死的时候,就抱养了一个女孩,还说等长大了把这女孩讲该父亲做媳妇,但是父亲的妈妈在临死时交待过父亲,不能要这个女孩子做媳妇。因为这个原因,父亲对这个女孩一直不好,终于我的这个“姑母”没有成为我的妈妈,当然父亲的二婶一开始是不高兴了,父亲因为过继到二婶的名下,当时的日子也就不太好过了。好在祖奶奶还在,父亲的二婶也不能把父亲怎么样,可在父亲十四岁那年,祖奶奶又死了。我不知道父亲这一段时期是怎么过来的。

再后来我的“姑母”嫁给了我的“姑夫”,“姑夫”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退伍的,参加过抗美援朝,回来后任供销社主任,日子过得比父亲滋润,还养了一大堆老表和表姐,父亲的婶娘也就不说什么了,何况父亲早就长大了。只是父亲的婶娘年老的时候,没见他们谁来照料过,还是父亲让我的母亲照料,或是让我们做子女的端茶送水的。就是死了,也只有一个老表来了,因为我的二n奶打小就喜欢他,也许是太喜欢这个表哥了,二n奶竟将这个表哥给带走了,虽然这个表哥当时也才28岁。

其实,我的二n奶我是见过的,她也很喜欢我,从小就疼我,可为什么就没有把我给带走呢?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她想有个人给她烧纸钱,因为在她临死的时候,告诉过我,让我今后在上坟的时候,用左手给她烧纸,如果用右手烧,她是收不到的。我所以在每次清明扫墓的时候,就特别用心的用左手烧给她纸钱。

我的祖奶奶、我的祖母、我的祖父以及我祖父的弟弟我自然是无缘见得到的,他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都殁了,楞是不让我看见。就是我的大姑,我也没见到过,倒是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常提起她,那才叫令人悲伤呀!

虽然我们家族已经到了衰败的边缘,但是房子还是留了下来,就是破败了些。我现在也无法将原先的房子复原了,在记忆中只晓得进了大门有照壁,绕过照壁就是天井,有东厢房、西厢房,还有耳房,然后就是客厅,客体后面又是房间。像这样结构的房子好象有三大进。在当地应该算是大户人家了。大姑出生在这样的人家,也就是大家小姐了。父亲说大姑长得好漂亮,一头的秀发和一双裹得像粽子似的小脚。我就想,大姑的脚那么小,走起路来肯定是袅袅婷婷,婀娜多姿了。

父亲为什么独喜欢大姑呢?据父亲说大姑在父亲小的时候,经常为父亲制作糖饼吃,其实工艺在我们今天看来很简单的,就是大姑用小勺子挑些许红糖放在白刀上,然后把刀放到炉子上烤,待糖融化了,再让它凝结就成了,没想到这竟成为父亲一生的记忆。其实我知道父亲最痛的记忆还是大姑死了,而且是郁郁寡欢而死的。

祖母在她临死前,把大姑嫁给了她的娘家侄子,因为是“摇窝里”定的亲,所以是不好反悔的。在那个时候近亲结婚是正常的,又叫“亲上加亲”,不正常的是祖母明知道她的侄子是个“痨病”,却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大姑在父亲七岁时的一天,出嫁了,很热闹,八台大轿嫁到了祖母的娘家。大姑是哭着上轿的,因为她还没有和即将是自己的丈夫见过面,还听说自己的丈夫是“痨病”。如果事情到此也就罢了,没想到大姑到夫家不到三天,丈夫就死了,死了也是村子里人意料之中的事,只是话传开了,一开始说是大姑出嫁那天日子不好,是“红煞破日”,接着就说大姑命里克夫。话,自然也传到祖母耳中,祖母一气之下,也死了。祖母死的时候,大姑没有回家,因为大姑还在为她的丈夫守孝。祖母死后,我家就与祖母的娘家越发少了往来,只有父亲偶尔和大伯去看大姑一两次,父亲回来说,大姑本来是很丰腴的,现在瘦的厉害了。眼睛已眍了多深的。祖奶奶起着势子几次要把孙女接回来,但都被那边挡回去了。

估计过了有三个月吧,在一个漆黑的深夜里,住在西进房子里的二爷爷被一阵子急促的敲窗子的声音惊醒了,二爷爷披着棉袄起床拉开了门,看到村子里冻得直发抖的槐树老汉,槐树老汉急着说:“不好了,你家大侄女要被姓潘的给卖了”。二爷爷一惊,跑到东进里间的屋子里叫醒了我爷爷,这才知道,槐树老汉在大姑夫家潘庄的一个亲戚家吃酒,听说明天一大早大姑夫家的族人要把大姑卖给洲上的一户人家做偏房,听到这个消息,槐树老汉连夜赶了回来报信。

祖奶奶早就被一阵子的响声弄醒了,穿起衣服下了床,槐树老汉把经过就又说了一遍,祖奶奶不愧是见过了许多的大事,没有显得惊慌,而是仔细的问明的明天他们是什么时候送人,在什么地方接人等情况。祖奶奶立刻安排让我爷爷和二爷爷逐户叫醒我们族里年轻力壮的劳力,叫二n奶起来烧水、做饭,把家里的老酒搬了好几缸,让我们族里的人先吃饱饭,喝好酒。并对族人说道:“我家的天塌了,大丫头命苦,再要是被卖了,不光是我家里没脸面,就是我们族里以后在外也抬不起头呀!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呀!”祖奶奶凭着一辈子的经历和威望,吊起了族里人的同情和家族的尊严,族里的壮汉们在喝完酒后,抄起了家伙,趁着夜色出发了。

我不知道第二天的黎明发生了什么,因为父亲那时候还小,他也没能去,反正据说发生了激烈的武斗,我们族里还重伤了一个人,他们那边死了一个,反正都由祖奶奶卖掉了所有的首饰搞定了,反正大姑回来了.......

大姑回来了,祖奶奶说她还是一个大姑娘,但是大姑却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了,大姑瘦的已不成人形了,大姑不会像从前那么笑了,话也不多了,成天在座在房间里发呆。她还给她的*弟弟——我的父亲,在刀上烙糖饼子吃,只是没有以前那么专注了,经常烫了自己的手......

大姑一年不到就死了,后来祖奶奶也去了。

父亲也走了,走了快到四年了,是清明时候走的,卧床三年,走得了无牵挂。我握着他尚留有余温的手,不禁悲从中来......

而今再度回忆父亲的一生的时候,也只剩下记忆的残片了。

父亲是1931年出生在我们家乡的那个小山村的。说是山村其实也不准确,因为我们这地方属于长江中下游平原,所以村子背后的那座山并不高,但是树和草还是不少的。村前不出1000米就是圩子,我们村算是座落在畈上了,所以有田有地。

听说父亲小时候是非常淘气的,把教书的先生都气跑了。原因是教私塾的先生喜欢吃焦面,焦面你们可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其实就是在冬天把糯米蒸熟了,冷冻起来,再搓碎,晒干,掺上炒熟的芝麻和黄豆,放在磨盘里磨成粉,然后到锅里加上猪油再炒一次,拌上甘蔗糖就成了焦面。我寻思着这不就跟制作酥糖一样了吗?先生喜欢吃这个东西,在那时候算是有口福的了。焦面是压着板板的放在洋箱里的,先生自然是有打瞌睡的时候,比如外出和人家聊天,或是上茅房什么的,于是这就给父亲有了可趁之机。父亲就伙同一班小鬼头,将先生的焦面偷出来吃,一天偷一点,一天又偷一点,可怎么才能唬住先生呢?父亲自然找到了窍门,因为焦面是压得板板的,父亲每次偷的时候,就把压板的焦面弄得松一点,直到有一天,先生一勺子挖下去,焦面竟脱下去了一大截,先生自然大怒,可又碍于斯文,不好说出去,就卷了铺盖,不辞而别了。所以父亲认识字,但文化终究不高。

父亲在18岁的时候就只身到江南去了,那时候还没有合作社,父亲从事的扎棉花,经过自己的努力竟然发展了十八个店铺,每天用篮子装钱,后来实现“合作化”,当地的领导要父亲留下来,算公家人,父亲没有答应,因为要和母亲结婚,就放弃了。店铺就被公家收了,只是每年到下半年农闲时还要到江南去的,没有了店铺,只好挨家挨户地弹棉花了,挣点钱回家过年。

我小时候就和姐姐说过我的想法:父亲当时要是不回来多好呀,起码是“公家人”了,凭着父亲的聪明和勤劳,混个小领导什么的,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姐姐总是刮着我小鼻子说:哼!要是不回来,也就没有你这小傻瓜了。但姐姐的解释总不能令我信服,后来有一次,我就大着胆子问父亲,父亲沉吟了良久,狠命的吸了口烟,随着烟吐出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唉——这都是命呀!

噢!原来这都是命!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就迁到母亲的娘家去,因为母亲是姊妹一人。其实母亲的父亲是倒插门的,所以父亲迁到的地方也不算是母亲的娘家,应该是外婆的娘家了。父亲年轻的时候是很傲的,听母亲说他经常独自一人在门前的石头上抽烟,烟头总是翘得老高的,比头还高。我想:父亲一定是在想着什么了,要不为什么总是喜欢沉思?后来有一次听母亲说起,父亲在江南做生意时,有一个相好的,因为对方是军婚,所以不敢造次,听说他们分手的时候,对方已有身孕。我不知道我的那位哥哥或是姐姐是否来到了人世间。但我终于知道父亲当年沉思的理由了。

父亲在他岳母娘家的村庄是生产队的队长,那时候大家正在过“共产主义”,集体劳动,集体在食堂里吃,但就是经常饿死人。要想不饿死,少不得是要偷的,父亲对别人家偷东西一般不过问,因为父亲也偷过。是这么回事,有一天晚上,父亲就和村子里的另一个人要到外面弄点粮食,其实就是弄一只袋子,把尚没有收割的稻穗,放在袋子里,揉下来。当时是不敢多偷的,大概也就是揉得三五斤的样子,没想到第二天大队里来人要逐户的搜查,当父亲带着一伙人搜查到自家时,村里有一个人逗我大姐玩说:你大大昨天夜里也偷了吗,放在那里了?你要是告诉我,我买小糖给你吃。我的大姐当时也才四岁,她眨巴眨巴小眼睛,竟用小手指着挂在墙上的蓑衣说:就在它后面藏着呢!父亲当时的尴尬就可想而知了。好在那天几乎每家都搜出来东西来了,也就不了了之了。这件事的直接后果就是挨饿。我的两个哥哥就是在这个时候饿死的。

父亲本来还是要得到提升的,说是要他到公社当秘书,因为父亲毕竟还识得一些字的。但是父亲终究没有做得官,因为第二年又是荒年,开春时父亲怕再饿死人,把准备泡的稻种全分给社员了。五天之后,父亲自己跑到公社自首了。处分没有背,小队长自然是干不成了,就更别说什么提升了。领导说,父亲的胆子忒大,此人要用就大用,要么就不用。后来,自然是不用了。

我的两个哥哥死去,对父亲的打击很大;接着我的外婆也走了,父亲对外婆是崇敬有加的,否则父亲也不会倒插门的。外婆的离去,使得父亲更是心如死灰。不料,这时候我的二姐又来到了这世间。父亲说:这个旮旯里带把子的养不起来。于是父亲决定搬回自己的老家。果然在搬回来后,我就紧跟着三姐之后出生了。我是69年发大水时出生的,父亲得到消息,从江南赶了回来,杀了头猪,在村子里办了喜酒,村子里的人送了好大的一块毛主[xi]像。这幅毛主[xi]像一直挂到我读小学,毛主[xi]他老人家死的那一年。

父亲喜欢扎腾。那时候人们都穷,家里因为人口多,日子也就不好过了。每到下半年还是要出去的,他挑过小猪,贩过毛花鱼,在家作过被絮让母亲挑到外地去卖。

有一年的冬天,父亲和村子里的一个人去什么湖里采藕,父亲说那一次他差点死了,因为实在是饿得不行,两只脚被陷在泥里,就是拔不动,后来村子里同去的人递了一柄大铁锹,父亲抓着锹的把子,才慢慢的把脚从泥里拖了出来。父亲说,诺大的湖里隔不了多远,就有一个人腿插在泥里,边上放着一堆采上来的藕,人趴在湖面上,死了。

父亲让人把他冒着生命危险采挖上来的藕捎回来,好让子女们不再在这个冬天里挨饿,父亲没有想到的是,他采上来的藕不但养活了他的子女,也养活了村子里不少的人,因为母亲把这藕只留下少部分,其余的全部接济了村子里饿得快不行的人家。所以姐姐们现在每当说起这件事来,还是埋怨母亲当初亏待了自己。但也只是说笑而已,因为她们早已忘记了当初是怎么饿的了。

所有,每到农历的年底,我们总是盼着父亲回来,因为父亲一回来,我们就有新衣服,而且还能吃到荤菜,当然也少不了责骂。有一年的除夕,父被村子里几个拿着红棍子的年轻人叫走了,我们还小,不知道什么,三姐饿了,看着只有过年才有的满桌子的菜,就想先吃,不想她刚伸出筷子,就被母亲一顿臭骂,母亲哭了,我们也吓哭了,抹抹眼泪,看着桌子上的菜渐渐地凉了,盼着父亲能回来。可父亲竟没有回来过年。后来听父亲说,他被割了一回资本主义尾巴,而且把一下半年挣的40元钱全给上交了。

父亲虽然被割了一回资本主义尾巴,但是并没有就此罢休。第二年下半年又出去了,这回是到贵州贩木材去了,他和村子里一个和他“剁过头”好的人一道去的。他们把砍下的木材用铁丝扎成木筏,人站在木筏上撑着槁子,顺着长江水淌下来。

我就想,这多刺激,比我们现在在什么小山沟里搞漂流,刺激多了。在深山大沟里,面对着两岸的雄伟的青山,听着涛声和两岸也许是“啼不绝”的猿声,再加上天上飘着些许白云,我想在这样的环境下,父亲是应该唱一点什么的,可唱什么呢?唱小小竹排江中游吗?可父亲又不会唱,何况他们乘的不是竹排,而是木筏;喊船工号子吗?父亲只会骂人,号子也不会喊。对了,父亲是喜欢唱几句戏词的,因为有事没事父亲就喜欢哼两句。

可唱什么戏词我没有问,因为父亲说那一次又差点要了他的命,原因是那边的天刚好下了一场大雨,江水很急。虽然他们从早上就出发了,可是因为风高浪急,楞是到下午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更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在上江遇到了一个险滩。天就快要黑了,父亲和他的“把子”以及另外的两个同伴吓得半死。听父亲说他们用尽了*奶的力气保护木筏子,也幸亏父亲长得武大山粗的,挥舞着长木棍,左挡右挡的,才没有冲到险滩上,等到他们飘到安全地带时,天已是大黑了,惊魂未定的他们就着风灯,发现木筏子竟被冲散了一大半。赚不赚钱已是小事了,好歹没把命丢掉。

父亲说的轻描淡写的述说,可我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后怕。但自那以后,父亲就不在折腾了,因为他晓得还有一大家子的嘴巴正在张着,等着他,向他要吃呢。也因为有了那一次的经历,父亲对木材的知识知道了许多。所以村子里谁家要买什么木头做屋的,尽管找父亲,因为父亲对木头的质地和行情,以及什么木头作什么用很是熟悉。父亲也总是满口的答应,把人家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来办。办成了之后回到家里,总是向我们吹嘘,幸亏他说了某某一句话,否则人家就要吃大亏了。我想父亲的自尊心也就在这个当中得到了满足。

但是每当父亲帮过人家,因为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事,被帮过的人家有得罪父亲的时候,父亲回来总是很气愤的说:“哼!一条把扫的光光净净的,做好人有什么用呀!”牢*归牢*,可看到别的人家有什么难处,他还照样的干。后来,我知道了父亲的这个特点,在父亲发牢*的时候,就教父亲:“你要么不帮人家办,要么办了就别想着要人家老报答”。可做父亲的怎么可能听儿子的呢?那岂不是太没有面子了,所以父亲依然故我,继续帮人,继续发牢*。

不过这样也好。村子里若是有什么婚伤喜事闹纠纷的,那是轮不到大队书记的份的,因为村子里的人家总是请父亲出面,而父亲一出面,再复杂的事情马上就能搞定。而大队书记也不嫉妒父亲,反而拉父亲入伙,要父亲当大队主任,父亲许是让以前的经历弄怕了,他就是不干。有一次公社的书记来我家,也劝父亲入伙,父亲饭都没留他们吃,愣是不干。我当时就感到好委屈,父亲怎么就不干呢?你看人家大队书记的儿子在学校多威风,成绩没有我好,还当了学习委员,作业本子都归他收。要是我的父亲当了大队主任,我怎么着也捞个劳动委员干干。

可父亲就是愿意甘当草民,而且还当的有滋有味。

现在,还是让我来说说我们村子里的事吧。

我们的村子分东村和西村。要仔细算来,我们东村和西村本来都是一家,因为听老辈们说东西村的老祖宗本来是一对兄弟,两人各挑着一担箩筐来到我们这个山边下的,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耕织繁衍,才逐渐有了我们现在的东西二村。据说我们东村的老祖宗是老大,我想这是对的,因为我们的辈分很小,现在我要是回去,到了西村,见人就得叫大爷,或是小太太,或是老太太,有得干脆就叫老长辈算了。

有意思的是,每逢过年时,西村的人家不在除夕夜吃年饭,而是把年夜饭在中午就吃了,而我们东村是在年夜吃饭的。这是什么原因呢?我听我们东村的老辈们的说起过,说这是因为西村的老祖宗怕我们东村的老祖宗年三十还到西村去借钱、借米,所以一到过年的这天,就早早的贴了们对子,因为按我们这里的乡俗,贴了门对子是不好到人家借钱的。所以我们东村人就有点英雄气短了。不过令我们东村人心里安慰的是,西村的男人就没有东村的男人好讨媳妇,因为西村的媳妇一到过年那天,就累的要死,她们一边忙着要洗衣服,一边慌着要做菜,只有这样才能赶在中午吃年饭,贴门对子。所以我们东村的媳妇一边在塘边洗衣服,一边嘲笑西村的人,过年不像是过年,简直是活受罪。西村的媳妇因为已经嫁过来了,所以也不甘示弱的反驳到:你们东村人年饭吃的比我们迟,你们吃的都是我们西村人吃剩下的饭。

也就是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东西村的人就“反反刀”了,不和气了。

我们东村有一个忌讳,就是不能在村前的大塘边种树,一种树就要死劳力,因为这大塘是西村的,可大塘里每年起的鱼很诱人,于是我们东村就有不迷信的人,虽然西村人不许东村人种树,但还是有人仍然要破除迷信来种树,因为树种到哪里,日后就能说明这塘我们就拥有到哪里。可是奇怪的是,每一年树一种下之后,村子里还真的就要死一个劳力。

但西村也有忌讳,西村人不能打井,一打井也是要死人的。所以西村人只好要吃东村人打的井里的水了。东村人说,你们不给我们种树,我们就不给你们吃水。终于,矛盾越来越大,有一次就打起来了,伤了不少人,闹到县里了。到县里总得要人去吧,东村的人就推举我的父亲和西村里的一位“老家属”(他的儿子是军人)一道到县里去解决这个问题。果然父亲一去,就把大塘挣过来一半,当然作为条件,西村的人可以到东村打的井里挑水吃。这样我们东村里人家,每到过年起塘分鱼时,就都能分到鱼了。这件事情父亲一直引为骄傲。我想还有一点,就是因为父亲由于这件事情到过县里,住过县里的招待所,所以这件事情父亲总喜欢提起。后来我考到县城读重点高中,特地到过父亲当年住过的招待所去看过,很一般般的。

而今父亲不在了,我也在县城有了自己的房子。我自然不去管什么东西村子里闲事,但每每走过父亲当年住过的招待所,就想父亲要是还在,该多好。我现在的房子比招待所要好多了,可父亲却再也看不到了。

关于父亲的故事还有好多好多,只是清明也过去了,我的这篇说是小说也好,散文也罢的祭奠文章,也只好告一段落了。

岁月的河流仍然在这平淡的日子中继续流淌着。虽然我们的故事以一种不同的方式仍然在呈现着、继续着,但它也如流水般,一如既往的涛尽岁月中那些本该忘记的记忆,而且正在慢慢的退色,退色……

乙酉年 清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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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美泉精华:美泉
☆ 编辑点评 ☆
美泉点评:

一个家族的历史,也是一个时代的见证。
走过了多年的风风雨雨,回首时分,我们对那些过往的事情,
家庭的荣辱,社会的变迁,不禁感慨万千……

文章评论共[18]个
美泉-评论

非常厚重的文章,记录的,不仅仅是家庭的荣辱兴衰,是那个时代的历史变迁。好文欣赏!问好山人朋友!at:2012年04月05日 晚上8:36

林步山人-回复谢谢美泉兄厚赏,辛苦了。遥致春安! at:2012年04月06日 中午12:40

茫然前的奋斗-评论

拜读学习at:2012年04月05日 晚上9:26

林步山人-回复谢谢朋友来访,问好! at:2012年04月06日 中午12:41

梓菲-评论

很有内容,不过看的真累呀,主人上茶呗(:003)at:2012年04月05日 晚上10:07

林步山人-回复呵呵,辛苦了。茶,敬茶,敬好茶! at:2012年04月06日 中午12:42

郑佳仪-评论

欣赏问好朋友,(:012)at:2012年04月06日 凌晨0:36

林步山人-回复佳仪好,祝春日快乐! at:2012年04月06日 中午12:43

绍庆-评论

先辈们先后离去,在这清明佳节,纪念他们,是很应该的,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这也是晚辈们的一种责任吧,平凡的故事,平凡的人,却有着高尚的品格。拜读!(:012)at:2012年04月06日 清晨5:54

林步山人-回复谢谢绍庆来访留评,遥致春安! at:2012年04月06日 中午12:44

风儿那么缠绵-评论

欣赏您厚重的文章,问好老朋友!at:2012年04月06日 清晨7:44

林步山人-回复谢谢老友厚赏,祝快乐每一天! at:2012年04月06日 中午12:45

金子川-评论

(:012)(:002)问好!at:2012年04月06日 早上9:37

林步山人-回复感谢金兄来访,问好金兄! at:2012年04月06日 中午12:46

文清-评论

拜读老朋友佳作,祝朋友春安!at:2012年04月06日 晚上10:25

林步山人-回复谢谢老朋友来访,上清明茶! at:2012年04月07日 早上9:31

包公315-评论

学习大型记实文学,质感厚重,品格高尚,人之榜样(:051)at:2012年04月07日 上午10:08

林步山人-回复谢谢褒奖,一点纪念文字,谈不上文学,更谈不上大型。问好朋友! at:2012年04月08日 晚上7: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