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接的班有一位患脑瘫的男生。如若只站在一个冷静而又冷漠的局外人——不是站在他的授课老师，也不是站在他的班主任的，更不是站在一个心软得有点小柔弱的已有个12岁孩子的母亲的角度，来描述这个孩子的话：他，肢体变形，右边整条腿严重扭曲，脸上没有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朝气和稚气，也许是瘦弱，也许是变形吧，瘦长的脸上，有包不住牙龈的翘嘴唇，有时不时不由自主地翻白眼的小眼睛……有点吓人——我写这几句时，心里一揪一揪地发紧，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觉得如此表述有点残忍，真的，真的让人于心不忍。

他可以读书，声音却尖细的像特做作的女声，且时高时低，不好确定在什么时候会出现怪怪的滑音。他可以写字，但是却很难辨认，不是马虎学生作业中常见的那种龙飞凤舞的潦草，因为这对他来说，那简直是奢侈的灵巧，他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是用力画出来，从他那歪歪扭扭的笔画看，他的每一笔都不只是一笔，而是断断续续的停停顿顿的几笔凑成的。而且字的笔画大都不完整，更别提通顺和标点了。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他的各科当然大多是二三十分，如果非要给他做试卷分析的话，那么就是：该生主要得分渠道是他对题目认真的毛估带猜和流水线改卷时老师们对答卷的不认真的毛估带猜。

这成绩虽然是意料中的，但不由得又使我想第一眼看到他时想的问题，他为什么偏偏就分在我们班呢。我班其中一位快言快语的授课老师说，这一个不知要拖班上多少分，教导处就会欺负人。

可是，从他母亲方面看，我想，这是缘分吧。

开学没几天的一个早晨，早读还没开始，他母亲搀扶着他进班了。因为是骑电瓶车过来的，他母亲还反穿着一件外套，寡淡的表情，枯黄的皮肤，枯黄的头发，干得有点泛白的嘴唇。她咧了咧嘴想笑，轻声说：“老师，你真早。”

她转身走，我跟了出来。我不是个喜欢打听的人，但是我，作为他的班主任，真的想真的有必要了解这个孩子和他的家庭。

“是王宝生妈妈吧？”我说。

“让你烦神了。”她说，却躲避着我的眼神。

“王宝生妈妈……”

“让你烦神了，我家里还有事，我要回了。”她忙说。

她蹬蹬下楼了，很急的样子。

我站在走廊上往下看，她走到电瓶车前，站住了，抬头往上看了看，推着车慢慢地走了。

忙忙叨叨的一天结束了，躺倒在床上，王宝生和他母亲的在我的脑海里转。残疾学生我并不是没带过，我也明白，这种孩子需要更多地爱心，但又不能过分关注，那样只会时时提醒他自己与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们的家长也同样敏感脆弱，沟通工作也不好做。

我小心翼翼的对待着这个孩子，还有他那位有意躲着我的母亲。

又是一个夜晚，我在考虑上体育时要不要让同学们将王宝生搀到操场上的问题。因为有同学反映，王宝生在操场上经常发呆，是不是这些欢蹦乱跳的同学无意间又碰到了他那根纤弱的神经……

我的手机铃响了，是王宝生同学家的！

是他妈妈！

那一晚，她妈妈轻声细语的，和我说了很多。

孩子三个多月时，感觉和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脖子软软的，手脚也是。家里穷，谁也不敢往坏处想，就自己宽自己心，说是营养不良，我早上吃个鸡蛋，奶水好点，就没事了。两周岁了，还不会走路。他舅舅们急了，凑了钱，去了医院，医院说是脑瘫。我瘫坐在医院的水泥上，半天才站起来。砸锅卖铁，东借西凑，四处打听给他治病，一直到现在十一年了，十一年啊。大家都劝我再生一个。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是再生一个，这个孩子就扔了，说真的，我舍不得，他奔我来了，他是我的孩子，我们就有了母子的缘分，我就不能只想我应该再有个健康的孩子，我要想，我能帮他多少。嘿，我是他妈妈，我为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只要我有一点点力气。可是，我们不能拖累老师啊。我都不好意思见你。孩子回家说你好，我才敢想跟你张个口，我想，想让……如果不行就算了。

她说话时，我不敢出声，我怕打断她。这时我赶紧说：“行，行，你说。”

“王老师，你，你教他语文，你就让他语文及格吧，孩子喜欢语文。”

我不知道，我当时有没有立刻答应她说行——我可以答应她，我也应该答应她，答应一位母亲的请求。因为，我只觉得有愧疚和感动在胸中涌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