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爸爸因生气打儿子(二)
——《红楼梦》“宝玉挨打”浅析
人物塑造是小说描写的中心。我们说作者对生活认识再深刻,情节安排再精采,最后人物形象出不来,那它就失败了。《红楼梦》写人物有个特点,不仅像其它小说那样性格很鲜明,人物很活,有生命;它还体现了在人物描写上“深”、“蕴”。深――不肤浅;蕴――含蓄、不露。所以曹雪芹笔下的人物很鲜明、很突出,但不浅、不露,耐人寻味。
如宝玉对金钏死的感情,书中用了几个很有份量的词来描写,“五内催伤”、“身亡命殒”,光这些还不够,还通过多层次、多侧面的映衬、对比来描写,通过人物关系来表现,这就显得内容丰富。王夫人和薛宝钗对金钏死有几句话,王夫人说:“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说:“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他们这段对话,首先说太“奇”了,什么太奇了?这是统治者对奴隶的冷酷态度。“奇”——就是不该死而死,死的莫名其妙。是真的没有“奇”吗?王夫人不是打了金钏一记耳光吗?然后不是定要赶出去吗!宝钗明明知道是那么一回事,居然开脱,这是多么冷酷无情!
金钏死的惨象没有机会写,放在这里通过贾环的眼、口来补写,穿插的非常好。贾环作为半个主子,他看到金钏死,他的感情是什么样呢?一是怕,二是一下子找到了报复陷害宝玉的机会。金钏死不过给他一个争权夺利的机会,对奴隶死他们就是这样的态度。贾政的态度是什么?他听到消息后说:“好端端的谁去跳井?”虽和王夫人说法不同,其实质是一样的。“我家从无这样的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这是为自己洗刷,推卸责任,事情太多,管不过来,所以底下就乱起来。“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他想到的不是死了人,而是今后家庭的声誉。还写一个聋老太太,宝玉快挨打时,他见一个老太太同她说:“要紧,要紧(要打他了的意思)”,老太太听不清,就听成了“跳井,跳井”,便笑道:“跳井让她跳去,二爷怕什么!”“有什么不了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这个插曲写的非常好。宝玉虽然没说清,意思是让她进去报告,报告没成,也是个伏笔,为后来老祖宗出来收场作了埋伏。更重要的从思想意义来说,贾府里一个奴隶对另一个被迫害而死的奴隶也是这么冷漠,这说明贾府发生这样的事已是多次了,老婆子已看惯了,司空见惯。贾政说“我家从无有这样事”,如果第一次发生,老婆子决不会有这种感情。
所有这些人物的态度、反映、感情,都落到了贾宝玉一人身上。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宝玉的“五内催伤”、“身亡命殒”, 确实是丧魂落魄,别的事都忘掉了。在这样环境,这样家庭下,能对奴隶有这么深厚的感情,是非常难得的。金钏之死,这反映了统治阶级和奴隶的矛盾。可贾府的主子、亲戚们,包括一部分奴隶,都是那么冷漠、冷酷,唯独宝玉对她充满同情。从这里也能看出宝玉的叛逆思想,看出他那朦胧的相对平等观念。就这点讲,这些人物写的很深、很丰富、很有内容。
我们从“宝玉挨打”, 还能看出他那叛逆性格的特点,既是坚决的,又是很软弱的。这是符合贵族特点的。他虽是娇生惯养,但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忍痛不过,乱嚷乱叫,但没一句认错、告饶,表示要悔改,再疼也不说“改”,表现他很坚决。打完后,老太太出来抬回去了事。第34回写黛玉去看他(哭肿了眼睛),这时宝玉在他最信任、最爱的人面前说:“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这些人指金钏、琪官等,对这些人很同情,被打死了也不悔改。
另一方面,他还有软弱性。他对严父很怕,怕的要命。他对封建正统派加在自己身上的压力,自始至终不敢公开反对。他父亲说了一声“站住!”他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后来奇怪事发生了,贾政叫他:“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他就乖乖地不敢动。实际是可以跑的,可他不敢,只在大厅上干转。这些都是写他惊惶、恐惧、焦急、不安。这里既写出了他坚决的一面,又写出了他软弱的一面,写得很准确。同时我们也看出了宝玉性格上的复杂性。
贾政通过打宝玉,作者写出了他怎样的思想感情?从表面看,贾政是非常凶狠、残暴、有声威。如果作者只写出他很严厉、威风,我们不能说这个人物没有性格;若仅仅是这样,这只是表面的,还没有更深、更含蓄。曹雪芹通过这件事,由表及里地、很深地剖析了贾政的灵魂,不仅写出他凶狠,也写出隐藏在凶狠背后的虚弱;不仅写出了声威,还从声威中挖出了他的悲哀、绝望。写出了这个处于封建末世,想拼命维护这个家族,但又无法维持这样一个统治阶级的代表人物的绝望和虚弱。他虽然把宝玉打得气弱声嘶,两腿血肉模糊,但在这场矛盾冲突里,他不是一个强者,不是一个胜利者,他不但没有表现出很强大,反而表现的很虚弱。对贾政绝望、虚弱的灵魂,作者主要从两方面人物关系来进行剖析的。
一方面通过和宝玉的关系,一方面通过和贾母的关系。
贾政打宝玉过程中,作者曾三次写到贾政流泪,写的很深刻。因爸爸火了、生气,打儿子打得厉害,很伤心流了眼泪,这并不奇怪。但贾政的眼泪很值得研究。
第一次流眼泪,是写他气的面如金纸,下决心要毒打但还没有动手打时,小说写:“贾政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满目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来’”。想打还没打,这时流眼泪显然不是因哀痛而流泪,他的内心活动在话里已透出:“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和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可见他打宝玉不是为自己,是为家族;他气得流眼泪,是绝望的眼泪,唯一希望的宝玉,现在是这个样子,他怎能不伤心呢?“烦恼鬓毛”要剃去,这确实是绝望的话,所以这是虚弱绝望的眼泪。
第二次流眼泪,是打了宝玉,王夫人出来抱住板子不让打,劝他不要打了,越劝越厉害,叫人拿绳子来把宝玉勒死。王夫人大吵大闹说,不如我们一同死了,“在阴司里得个依靠。”贾政听了王夫人说打死宝玉绝了我的话后,不觉长叹一声向椅子上坐了(没力气瘫了)泪如雨下。什么意思?毒打尚嫌不够,拿绳子勒,以绝将来之患,他这不是因为打宝玉打得太惨了,只是听王夫人说,“绝我”的“绝”字,宝玉死了就没继承人了,这一点触动了他的伤心事。宝玉是他唯一的希望,他自己也感到没了和王夫人有了共同的思想感情,产生了共鸣。这是绝望的泪。
第三次流眼泪,王夫人哭贾珠(宝玉哥哥已死、李纨丈夫)哭的很伤心,“珠儿要不死,你愿怎么打就怎么打,现在就这么一个打死了怎么着?”“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流了下来。”这是为什么?因为王夫人提到了贾珠,贾政就想到了贾珠儿(珠和玉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珠念书科举考试,14岁就进了学校,苦读书,贾政是有希望的,可惜早夭),所以泪如滚瓜一般流了出来。这些都触动了贾政的心事,贾府没有希望了,贾政为贾珠伤心落泪,恨不能起死回生,而对眼前的宝玉要活活打死。这对照里,可看出父子之间发生了激烈冲突,正是封建与反封建这两种思想不可调和的结果。以上都是描写贾政的虚弱和绝望,写的很深刻。
另一方面是他和贾母的关系,进一步表现贾政的虚弱。王夫人出来解劝,越劝越火上浇油,越劝越要用绳子勒死,真正出来解决问题的是贾母。贾母一出场,贾政就不行了,赶快躬身赔笑,进而跪下;赶快跟了进去,最后退了出来。是什么微妙的东西使贾政在贾母面前这样低声下气,使局势一下子转危为安,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呢?就是一个字——“孝”,封建的孝道。用贾政自己的话说,他打儿子出于孝,这很有讽刺意义,为了孝打了不肖的子孙,但他打宝玉就恰恰触犯了孝,触犯了老祖宗,因贾母最疼的是宝玉。惹母生气,眼中没有母亲,使儿子无立足之地。为了孝道打了儿子,打了儿子又触犯了孝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不仅使贾政陷入了非常矛盾、狼狈被动可笑的境地,表现了他的虚弱,而且深刻揭露了封建道统本身的虚伪和矛盾百出的境况。
再看王夫人,写王夫人爱自己的儿子,“严父慈母” 吗。当爸爸的手重打了儿子,她出来解劝,生活中这类事太多了。如果曹雪芹仅仅写出这些那就不值得一提了,而且是写的非常深刻,她出来后抱住板子不让打,抱住宝玉,然后心肝肉儿的大哭大闹。她是心疼宝玉吗?是的。但又不完全心疼宝玉,准确说不只是疼宝玉。在这方面曹雪芹写出了一个妇女,一个封建贵族的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所起的作用和秘密。一个贵族妇女在家庭里的作用、任务,就是生儿育女,特别是生一男孩就能传宗接代,这就是她的任务。如果不生男孩,她的命运也就完了。对王夫人来说,将来依靠的就是她的儿子,贾珠在时靠贾珠,珠儿死了靠玉儿。进一步追问她为什么那样疼玉?归根究底是疼自己。她在劝贾政过程中有一段话:“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了,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既要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冤,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她认为如果失掉宝玉就失掉了依靠,所以她才一边哭宝玉,一边哭贾珠。“若是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所以她才一声肉,一声儿的哭道:“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若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他疼宝玉,哭宝玉,实际是维护一个贵族妇女在家族中的地位。命运——儿子就是她的命运,就是她的依托,失去儿子就失去了一切。这样的描写显示了非常浓厚的社会内容,表现了一个很值得同情的封建贵族妇女的地位、命运,所以她在劝贾政时哭宝玉,哭贾珠,她哭出了一个封建贵族之家的正统夫人的理想,哭出了贵族妇女的命运、地位,哭的很深刻,很有思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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