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树三爷怔怔地握着手机,半响,手不停地擅抖起来,一股热流冲上胸口,身子就跟着蜷缩起来“咳,咳,咳”......
“你看你,又咳了,也不开点药回来?”老伴颠着脚从堂屋窜过来,轻柔地拍着树三爷的背“老二咋说?”
“咳咳咳”树三爷使劲地咳了一阵子,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伸出脚用鞋底把地上的血痰擦散,哆嗦着扯起衣襟下摆缓缓地擦拭起溅了口水的手机来。
“老二拿多少哇?老头子,你倒是说句话啊!”
“哎......”,树三爷长长的叹了口气,轻轻地把手机放进上衣口袋里,喃喃道:“老婆子,该去做晚饭了!”
“那你去床上躺会儿,我喂完猪食就煮!”老婆子一阵欢喜,大半年来,老头子都没好好吃过一餐,尤其近段时间,几乎滴米不沾,只吃点流食。今天居然主动要吃的,看来去趟医院还是值啊。“你想吃点啥?我好弄。”
“炒几个鸡蛋吧!”
“哦!”老伴有些惊讶,家里只有几只鸡,生的蛋一半给儿子们留着,一半卖了换点零用钱。偶尔来个客人都舍不得拿来吃,老头子说他不爱吃蛋,自己也舍不得。都说现在市场卖的全是假蛋,不营养还有毒,他们这正宗农家走地鸡的蛋一个要卖一元钱哪。
树三爷没上床,他坐到灶边的条橙上,帮老伴往灶里放柴,时不时地咳嗽几声。
“马上要过年了,猪还这么小,要不是你病这么久干不了活,我这两头猪也会象往年一样养到三百斤。今年恐怕只能一家分百把斤了,也不知到时娃儿们够不够吃......”
树三爷手里握着一把柴草,两眼定定地望着火炕里上窜下跳的火苗,没听清老伴在唠叨些什么,他在想刚才跟娃们的电话。
“什么?三万?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刚买了房,还欠着一屁股的债,哪来那么多的钱?你去问问老二和老幺吧,看他们出多少,不够的我再想办法凑”,树三爷嚅嚅嗫嗫的刚把话讲完,老大就在电话那头一阵咆哮,然后说正在忙就“啪”地一声把电话挂了。
他又战战兢兢地拔了老幺的电话,电话响了好久,老幺才压着嗓子抱怨道:“老汉,我正在加班呢,你一个劲的打啥子嘛,不能等到下班吗?”
树三爷一时语塞了,结结巴巴地:“我...我...你...你,你能不能给我点钱看......看病”。
哎呀,老汉,我不是有钱存在妈那里的吗?你拿去看就行了,经理过来了,我不跟你多说了。老幺的声音有些疲惫。
树三爷本来想说存的那点钱已帮他还债用完了,还想问问小广乖不乖,老幺那头就急急地收了线。
树三爷摘下老花镜,他不想再打老二的电话了,其实很早以前,他就已经想好了,自己穷,没本事给孩子们挣到什么,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就自己了结算了,省得拖累后人。
树三爷从过年后就没见过老二了,还有孙女芳芳,她妈嫌农村条件差老是不让她回来,芳芳快初中毕业了吧, 他止不住的想念,可上次打电话去媳妇不耐烦的说不在不在就把电话挂了,老二也没回个电话来。都怪自己这身子骨不争气,要是象往年一样种点庄稼,也能给老二送点新米蔬菜瓜果禽蛋去,还能趁机看看孙女......
当树三爷昏花的目光看到了旧纸片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数字,“139********”,还是忍不住的按了按键,他想即使拿不到钱,听听孙女的声音也满足。可一阵盲音过后,却响起一个清脆的女音“对不起,你拔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侯再拔”。当官的人就是忙!树三爷摇摇头,儿子去年才当上小学校长,肯定事情很多。
“咯咯咯咯”,伴随着一阵鸡叫,昏暗的灯光下一只老母鸡被争位置的大公鸡啄得扑出了鸡笼,翅膀扇得火坑里的柴灰四处飞扬,连正在炒蛋的锅里都漫进了柴灰。“打死你个骚鸡公!”树三爷把手里的一根粗柴棍丢出去,掷向火坑边鸡笼里正得意洋洋扇着翅膀的大公鸡,七八只鸡全惊得扑腾扑腾的跑出笼来,扬起一屋子的柴灰和咯咯咯的叫声,老伴一边把鸡往鸡笼里赶一边大声的嗔骂:“个死老头,看你干的好事!”
[2]
这几年来,树三爷都成了老病号了,隔段时间就要病上一阵子,以前村里有个赤脚医生,感觉不舒服了就花几块钱去开点药,吃完精神好些又下地干活,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可是去年赤脚医生去世了,看病要到镇上去找医生。他们去镇上得走大半天山路,上了年纪的人腿脚不好使,爬坡下坎的去一次好人也会累得半死。
树三爷就跟村里其它老人一样病了就拖,尽量少去花钱买罪受。这段时间实在是挺不住了,老伴就天天骂着他去看医生,镇上医生收下他存了好久的鸡蛋钱,还要他到城里大医院去治疗。打电话给老大,老大说他工地忙回不来,只好今天赶了个早让同村的军娃侄子带去医院。
树三爷跟在军娃后面颠来倒去的跑了几层楼,又验血验粪便又打b超又做心电图又照x光,累得身子散了架,晕得头都炸了锅。医生拿着化验单,看也不看一眼树三爷就平淡的说“回去准备三万块钱到中心医院动手术,要赶快,否则就肺癌晚期了”。
“能在这里做吗?那中心医院能报医保不?”军娃小心翼翼地问,因为他们乡是被分流到这家医院的,在这里住院可以报70%的住院费。
“我们做不了,那边可以报35%”。医生不耐烦地开了张处方单叫去交费拿药,树三爷赶紧撵着军娃出了医院。他真后悔呀,就这么折腾一下,攒了大半年的积蓄就被花光了。
老伴把饭菜盛到火炕边的一条高木橙上,树三爷猫着身子去柜子里摸出半瓶沱牌来,那是过年时老二带回来没喝完的。正准备往碗里倒,被老伴看见了,赶紧过来一把夺过酒瓶:“你个死老头,不要命了?都病成这样了还喝!”
树三爷馋着脸说“就让我喝一口吧,我好久都没喝过了!”
“不行不行,军娃说了你得的是癌症,马上要去做手术,沾不得烟酒。”老伴的态度很坚决。
“哎,哪有那么严重,你看我这些年一直这样,不照样活着吗,军娃他瞎吹。”树三叔一边用哀怜的目光看着老伴,一边在心里狠狠的骂着:这个军娃真浑,跟老婆子讲这些干什么,害得跟着操心。
“你不能存心糟蹋孩子们的钱哪,把酒留给娃儿们回来喝......。”
“哟,在吃饭啊?”两个人正争执间,胡二嫂推开了门,从门缝里挤进一顶毛线帽来,灰黑的毛线帽下露出的白头发被一阵寒风吹得凌乱的在耳边张牙舞爪,两行稀疏的欠着几颗黄牙的牙床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身上还是那件不知哪个年代孩子们淘汰下的旧棉袄。
胡二嫂是树三爷的亲嫂子,七十多了,在三年前二哥走后,就一人独居。头年侄媳在镇上做零工,虽然婆媳分了家,但至少每天可以说上几句话,自前年侄媳进城买房后,家里就只有胡二嫂了。很多时候,胡二嫂做完家里的活,都要到树三爷家坐上一阵子,跟老伴拉拉家常。
树三爷有时候觉得人真奇怪,年轻那些年,二嫂跟老伴象对冤家,三天两头就要吵闹一场。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你死我亡的,两妯娌吵得他哥俩只有干瞪眼的份,村干部上门调解多了都冒了火。现在老了,儿孙们不在身边,反倒再没吵过了,还掏心掏肺的亲热。
“二嫂,来一起吃吧,我们炒了鸡蛋!”老伴关了门要把胡二嫂往高木橙上拉。
胡二嫂坚持说她在家吃过面条了,怕再吃肚子胀睡不着,就在灶边坐下了,然后问树三爷几时到医院。
“哦,快了,过几天老大老二就回来带我去住院。”树三爷边扒拉着碗边含糊地说。
“还是儿子多有福啊!”胡二嫂由衷的羡慕起来,她想到了自己,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常年在外打工,那年老伴病了大半年,两口子也没过问一下,后来还是孙女给了五千块钱,可送到医院去已是癌症晚期,住了几天院就咽了气。办完丧事后,媳妇还为那五千元的住院费心疼得骂了她好久。
“都是他拖出来的,要是早点去看医生,哪会到这个地步。”老伴在一旁拿眼瞪树三爷,那眼睛已被阴翳蒙敝得失去了光泽,也就没年轻时的杀伤力了。
树三爷夹了口鸡蛋送进嘴里,感觉也没什么味道,一股热流又从心头涌上来,不觉弯下了腰,天昏地暗地咳起来。
老伴手忙脚乱地放下碗,铲了灰去盖住树三爷吐在地上的脓痰,一边柔声说:“吃慢点嘛,饭煮得那么软”。
正忙活着,门外又响起了一个大嗓门:“树老三,快别咳了,这山都要被你这个老风车给咳翻了......”,胡二嫂开了门,进来的是村里的曹婆婆,手里提着一篮子鸡蛋。
老伴说:“大妹子,你又拿那些来干啥,这两天大家都来送这送那的,我们哪吃得完哪。”
曹婆婆把鸡蛋放到桌上,说现在不象以前有儿孙在家照顾,咱乡里乡亲的就不是外人,家里没啥值钱的,送点蛋来补补身子,就在灶边坐了。
是啊,树三爷想起二十多年前,他父亲生病了,他们兄弟三人天天轮流着背去赤脚医生那里打针,换药,妯娌们按时把饭菜递到父亲手上,孩子们放学回来都会陪着父亲晒太阳。虽然从来没去过医院,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但走得也满足而安详。而自己呢,大半年来,没人回家看过一眼,没人打个电话问候一声......。树三爷的眼角有些潮湿,他使劲往火里放了把柴。
几个老婆子说起张家的儿子又买了房,李家的媳妇又怀了娃,赵家的母猪又生了一窝仔。以及镇那头村里要修高速公路,拆了多少房征了多少地补了多少钱,老婆子们就有些愤愤然,到处都在搞开发,我们这山上哪个年头才能轮上这些好事啊。
“\咱那些年身体多好啊,这样的大冷天光着脚在水田里挖莲藕,为了卖个好价钱买年货,半夜就挑着走路去城里,完了还空着肚子回来吃早饭!”
“只可惜咱们现在不中用了,让那么多田土被荒着种不过来,孩子们又一个个都不回来了,说不定我们这帮老骨头死后,这儿就要变荒山了。”
“我这段时间老是吃不下饭使不上力气了,只怕没几天活头了,。”
“我明年还要再多种点粮食,娃儿们说城里东西太贵了吃不起。”
树三爷就那么低着头坐在灶边听她们摆谈,不时的往火里放点柴,老伴有些奇怪,说平时你早早就睡了,今天怎么有闲功夫啊?
树三爷笑笑:“天冷,多烤会儿!”,他喜欢这样的气氛,喜欢一堆人聚在一起说说话,就象当年孩子们在家一样,边看电视边烤火边摆龙门阵,多么温馨详和!
以前多好啊!二十年前村长家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天擦黑男女老少就老远跑去看《霍元甲》、《陈真》,一村的人,全挤在一个坝子里,大人看电视摆龙门阵,小孩子玩家家,捉迷藏,好不热闹。十多年前,家里有了电视机,一家人挤在电视机前看"小燕子",男的喝着酒抽着叶子烟,女的边看边织毛衣,小孩在一边跑来跑去,其乐融融啊。如今呢,家里那21英寸的彩电却摆在那里积了厚厚一层灰。
曹婆婆说他幺儿打电话说春节回来接她到广东去带孙子。胡二嫂说看你多有福气啊,有个儿子当大老板,你就不用一个人过了。
曹婆婆说他们工厂忙,孩子照看不过来呀,哪象你,孙子都大学毕业了。
胡二嫂说我还宁愿有个孩子在身边呢,多少有个人说话啊,有个三长两短的,也有个人照应着。好过一个人,说不定哪天死了也没个人晓得呢。
老伴说有好几起这种事了,一个老年人在家,死了好多天都没人知道呢。不过二嫂有我们照应,不会出那事的。
曹婆婆说她舍不得这个家啊,一草一木一针一线都熟悉着呢,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真怕自己不习惯拖累了儿子呢。等孩子大了她还得回来,回来种点庄稼不让孩子们的田地荒了,还要给老头子把坟照看着,只怕那时房子都跨了。
胡二嫂就叫她跟儿子们住,曹婆婆说也难啊,没看王婆婆吗,她三个儿子都在外打工,老头去世后跟着女儿住,结果儿子们不按时付生活费,几个子女还打架呢,生了病还不跟我们一样在家耗着的。
“哎......”,叹息过后,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3]
大家摆谈到深夜十二点过才不舍的离去。老伴说好困,上床后很快就睡着了,不时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树三爷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摸索着扯动床头的绳索,八瓦的电灯泡把屋子照得一片蒙胧。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几张散钱,那是今天刚领到的老俩口三个月的社保金,有三百块呢,又从外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手机,摩挲了一翻后一起轻轻地放到老伴的枕边。他凝视着老伴那苍老的脸,轻柔地把散落在枕巾上的一缕白发理顺,把被子给老伴捂严实。
手机是小广在家的时候幺儿买给他的,说是给小广打电话方便。后来小广该上学了,幺儿就把他接走了,媳妇是广东人,说是这山里她不习惯,今后不回来了。幺儿把手机留给了他,可是一年到头也难得打个电话回来了。
时间真快啊,一晃眼就四十多年了,都想不起老伴年轻时的模样了。都怪自己无能啊,拖累你为自己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落得一身的病还要照顾我。我走了儿子们把你接去城里,就可以享享福了。想到这儿,树三爷裂开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笑了。
“动来动去的做啥子?”老伴迷迷糊糊地嘟噜了一句。
“上个厕所!”树三爷披衣下床,蹑手蹑脚地去灶房的柴堆里摸出一个瓶子来,瓶子上依稀有“敌敌畏”三个字。那是去年杀水稻虫剩下的,被他偷偷藏了起来。树三爷拔开瓶盖,一股剌鼻的气味直往鼻孔里钻,他赶紧扭开了头。
树三爷看着这灯光下破旧的屋子,木板围的墙已被常年的烟火熏得漆黑一片,连着屋顶漆黑的瓦片,在昏暗的灯光下象倒挂的棺材,树三爷打了个寒颤。这可是他这辈子的成就啊,当年家里穷,结婚后没房住,跟老伴在柴房旁用几张木板搭了个床,竹蔑席围着过了好多个年头后才盖了这三间瓦房,那时为了省钱,瓦都是自己忙完庄稼地里的活晚上一担一担的挑回来的,有次晚上去偷树木被人家抓住打得几天下不了床,还落了个贼的罪名一辈子抬不起头。
可如今,这房子却没价值了,自己唯一的成就感也被击得粉碎。按大媳妇银花的说法,她就是累死也要在城里买上房,让孙子小强脱离这穷地方。绝不跟他一样,活一辈子,啥值钱的都没给后人,反倒要死不活的拖累人!
是啊,自己还有什么价值呢?老大包了点小工程,如愿在城里买了房,以前种了庄稼,老大说城里东西太贵,隔三岔五会回来。看着老大大篓的背走他种的粮食蔬菜,树三爷就欢快地想多活几年。今年病重了没种庄稼,老大就再也没回来过。
树三爷看着灰巴巴的电视机,老二让他背回来的时候一再嘱咐他好好爱护,说这可是台名牌的好彩电,他没买新电视机前一直用的呢。老二是家里唯一读书出去的,还是教师,是他这个目不识丁的农民的骄傲。只是老二在邻县工作,二媳妇又是城里人,有太多的讲究,不爱待见他,所以好难见上一面,
去年背新米去,坐了四五个小时的车,累得他没来得及换鞋就跨进了门槛.还没放下背篓,就听到“哐当”一阵重重的关门声,二媳妇拉长了脸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踢踏踢踏"地走进了卧室,然后他听到低低的抱怨声:“他跑来干什么?一点都不讲卫生,把屋子搞得又脏又臭。”
“这不是出了新米嘛,老汉也是一翻好意给咱们送米来啦。”
“鬼才吃那么难吃的乡下米,只怕来拿的钱都可以买好几百斤泰国香米了。”然后,老二媳妇就撅着个红嘴唇一步一扭地出门打麻将去了。
树三爷明白,老二一个农村娃,能娶个城里媳妇不容易,只要儿子生活得好,自己就满足了。回来后,他到处打听泰国香米的种子,人家说那是外国品种,不适合他们那儿种,树三爷惆怅了好一阵子。
孩子们都生活得好了,树三爷似乎没什么放不下的了。他无限眷恋地环顾着屋子,他觉得一张木桌一条木橙一只背篓一口铁锅,甚至一片泥瓦都是那么的亲切,可是......滚烫的泪水从冰冷的脸颊滑落到他的嘴里,咸咸的,涩涩的......。
“咯咯咯”大公鸡拍打着翅膀开始了这一天的第一声鸣叫,其它的鸡也跟着一阵骚动。
树三爷赶紧把瓶子伸进口中,咕噜咕噜的直往嘴里倒,他要喝多一点,去年的农药,千万别失了效,否则就拖累孩子们了。药的味很重,呛得他胸口像有火在燃烧,他止不住的咳了起来......
他想起了他的孩子们,老大的工地赚钱吗?老二这校长好当吗?老幺工资涨了吗?孙子们读书成绩好吗?小广在学校被小朋友欺负吗?还有老太婆,我走了她会习惯吗?那腰疼的老毛病犯了谁给他捶背?以前动辙就骂我,今后跟儿子媳妇一起生活,那火爆脾气可得改改啊......
[4]
“二嫂,快开门啊,我家老头子他不行了......”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激烈的拍门声,惊得远处的狗汪汪汪的叫成一片。胡二嫂揉着肿泡的眼睛,看到弟媳正披头散发的站在自家门口,“他幺婶,怎么了?”
“老头子他......。他喝敌敌畏了!”树三爷老伴的身子软绵绵的靠在门背上。
胡二嫂赶紧来到灶房,看到树三爷正痛苦地蜷在地上,手捂住肚子,脸色发青,口里不停地吐白沫。
“先把他弄到床上去啊,地上那么凉。”
树三爷抬起手说不要,声音轻飘飘的象蚊子哼哼。两个老婆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树三爷抬上床,然后就去村里找人。一时间寂静的山村就闹了起来:呼唤声,鸡叫声,狗吠声,开关门声,脚步声和风声响成了一片。几位利索点的先赶过来,一看说得马上送医院洗胃,可是这半夜三更的,怎么把人从山上弄到医院去啊,一帮老太婆围着树三爷傻了眼。
“快打120,再叫几个男的来抬人啊!”,还是屋子里唯一的男的杰大爷有主见。于是,打电话的,扯着喉咙喊人的,侍弄树三爷的,找工具的忙作了一团。
“120打不通”,那边曹婆婆说,“不知讲些啥,转接来转接去就断线了。”
“那打电话给他老大,喊他叫辆车到山下来接”,另外的人说。
可是树三爷老伴说她不会用手机,也不知道老大的电话,几个老婆子就手忙脚乱的去找树三爷那张破纸片。这时,军娃赶来了,他拿过树三爷的手机,从通话记录里找到老大的电话,响了大半天都没人接。
“算了,还是抓紧时间送人,电话在路上再打。”
这时树三爷已瘫作一团了,他两眼开始模糊,口里的泡沫越来越多。他想说你们不要管我,可是嘴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大家忙活。
没有担架,树三爷手脚又使不上力,大家决定用大背篓背。村子里没几个男人,除了五十出头的军娃年壮点,另几位是六七十岁的老头了,大家以军娃为头,几名硬朗点的老头和老婆婆打着手电筒和火把急急的出门了。
寒风吹得火把一明一暗的,脸上生生的痛,背上的背篓摇晃着似有千斤重。下坡的路上长满了杂草杂树,脚踩下去就晃悠悠的分不出高低来,只能弓着腰晃着腿一步一挪。一行人急得直骂娘,骂公社干部瞎了眼,人家公路通到家门口这里却主路都不拔款修一条,骂有了钱的年轻人全跑到城里买房不出钱出力把路修好。
树三爷蜷在背篓里,感觉到眼皮重得撑不开,气也喘不上来,他透过背篓的缝隙,模糊地看到晃动的人影,路边的树枝,和远远象一张黑色巨网一样罩住他们的天空和山峦轮廓,他看到了他的老伴正坐在儿子家的大沙发上,儿子、媳妇和孙子孙女们都围着给她捶背,闻到了纸钱散发的香味。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在网的上端对自己招手,听到了那些先走的儿时玩伴在牵着牛嬉戏,赤脚医生拿着酒瓶在他面前晃动。“给我喝一口”,树三爷挣扎着伸出手去抢那酒瓶。
“嗵”地一声,军娃一脚踩空,骨碌骨碌栽到了田埂下,大家一起惊呼,七手八脚地去拉军娃和树三爷。这时,感觉树三爷的身子沉沉的,军娃用手一探他的鼻孔,惊呼起来“三叔!三叔!”大家跟着七嘴八舌地喊着树三爷。然而,只有刺骨的寒风在呜呜的回应着。
[5]
“嘟嘟嘟”电话一直不停地响着,银花被吵醒了,她不耐烦地踢了老大几脚。老大正在跟一帮兄弟喝酒呢,酒杯“咣”的一声从手中滑到了地板上,“干嘛?”老大一声怒吼,感觉腿上麻麻地痛。“个死婆娘,发颠啊,把老子踢醒”。
“电话!”老婆没好声气地翻了个身。
“几点了?”老大闭着眼拿过手机,迷迷糊糊地瞪着手机:“死老汉发哪门子疯,半夜三经打电话来催命啊!”
“大兄弟,你老汉走了,你快回来吧!”,电话里响起军娃焦急的声音,还有隐隐的哭声和吵闹声。
“走......走了?”老大一骨碌坐起来,“他晚上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喝了敌敌畏,我们还没背下山就断气了!”
“啊......”老大无力地垂下手,手机上显示着通话时间2:50分。
“怎么啦?”老婆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胖脑袋。
老大没有理他,他拿着手机拔号码:139********,好久,才响起老二迷迷糊糊的声音:“谁呀?大半夜的。”
“老汉走了!”
“什么?老汉?”
“他晚上还打电话说要我们出三万块钱去医院做手术,刚才就喝农药走了。”老大的语气很沉缓。
老二回了下神,才想起今天老婆单位组织去外地旅游,晚上他正跟网友乖妖妖约会呢,所以关机了。
“快点回去把丧事办了吧,怎么着我们也要办得风风光光,不能让外人笑话咱们。”老大一字一顿地说,他的眼前出现了小时候和弟弟们跟父亲在一起的情景,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窗外的寒风呼呼的吹着,冬天的风啊!
夜很深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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