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煦暖的太阳照在落满大地的树叶上,预示着苍凉已经过去,秦广民一家一扫连日的哀愁,携妻带子一家七口人去了未来亲家的家。农村的订婚仪式简单,程序也不复杂,双方主要的亲戚聚在一起,吃顿饭,为年轻人做个见证。席间,每个人都欢天喜地的,尤其是村长的公子秦利国,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头发也梳得油光可鉴,另其掌握全村人命运的爹也相形见绌。而表现漠然的也有两人,一个就是众人的焦点,秦盼弟,她依旧是那身长年不换的朴素装扮,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哀愁,似乎事不关己一样,只是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着,静静的应着。还有一个人就是她的弟弟,秦有财,懂事的少年爱怜地看着他的姐姐,不说话,但数不清的询问与关怀已写在脸上,他终于抓住一个难得的机会,问道:“三姐,你想好了吗?青峰哥咋办?”秦盼弟浑身一颤,说:“有财,多吃点,咱家吃不上这些东西。”
饭后,无关的人们都识趣的散开,留下私人的空间给两个年轻人。“盼弟,你知道不?”秦公子殷勤地递上一杯茶,“你是咱村最好看的女娃,你不知道,你跟了我,把那帮人眼气死了。”
秦盼弟不说话,她已习惯柔顺,习惯沉默。
“盼弟,你这身衣裳太旧了,走,咱俩到县城去,给你买身新的。”
秦利国不愧是村长的公子,出手阔气,不但给自己的未婚妻买了鲜红艳丽的新装,而且给未来的老丈人,丈母娘,大舅子,还有秦广民家新增的三个女孩子都买了不同的别致的礼物,这种出手另秦广民大为赞赏,他乐呵呵地伺候着未来的女婿,好像面前的人不是他的女婿,而是他的老丈人似的。“盼弟跟了你,算娃的福了”,“应该的,应该的”,女婿很乖巧,掏出了金丝猴香烟孝敬这个识时务的老农民,秦广民抽着这种平常人抽不起的烟,再次肯定:“是盼弟的福啊!”直到女婿都走了,秦广民仍意犹未尽,回味着金丝猴的香味,说:“这是咱盼弟的福啊!”
秦广民重复这句话的时候,外面响起了“咚咚”的擂门声,这另秦广民大为扫兴,“谁家的崽娃子,都这么黑了,还来?”
秦有财警惕地站起来,说:“达,我去开门”,很快秦有财又返身回到屋里,“不咋,娃耍呢,达,没事”,然后就去看他的三姐,秦盼弟也正好向他看过来,姐弟通过眼神这一无声的交流,任何话都说清楚了。可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了绝望的叫声:“盼弟,是我,让我见见你!”
南山文学社的贾青峰社长端坐在秦广民的家中,神情有些悲壮,又有些坦然,似乎勇气十足的样子,他破旧的布褂下面仍是那件发黄的的确良衬衫,只不过伪造大学校徽已经佩带在外套上。贾社长显得很落魄,他已经成了一个光杆司令,文学社成立没几天,那些骨干社员们就丧失了宏伟的理想,陆续退回到现实中,如今责任重大的后勤部长又将离开自己的统治,嫁给他人,至于秦有财,这个后备人员,一直就是一个形同虚设的职位,而所谓的名誉顾问原先生,他自己心里明白,也只是名存实亡的,南山文学社因《新生》的流产,彻底名存实亡了,他的社长更是名存实亡,如今他就名存实亡地坐在秦家的屋里,忍受着眼光的打量和言语的询问,他就如同的他的文学社一样,是空虚落寞的,是不切实际的,但他从完全占有了后勤部长的那一刻起,就陡生了无畏的男人力量,他拿出带在身上的两斤红糖,说:“秦叔,我是来提亲的!”
秦广民通过简单的询问,已经了解了一些简单的情况,他没笑,但一丝嘲笑已经荡漾在脸上,他磕着烟袋,轻轻地说:“娃,叔不了解你们年轻人的心思,也听不懂你说的什么爱呀爱的,叔就跟你算笔帐,我们村长家为了这桩亲事,前前后后光礼钱聘礼,还不算给买的衣裳东西,还有送的粮面油,这都花了近八百块了,只要你能掏起这钱,好叫咱顺利地把这婚退了,到时候你说的爱呀爱的才说的有意思,我娃,你说得是?”
这一段朴实无华的话,一下子就击中了贾青峰积攒了没多久的所有男人的力量和勇气,他颓废的起身,收回两斤红糖,说:“我会去挣钱的!”
“我会挣钱的,盼弟,我会挣钱的!”到门口,他仍不甘心向躲着不出来的秦盼弟喊叫。
“会挣钱?”秦广民不屑的说,“有财,你跟你姐咋认得这人了,这人神神的,弄不好神经有麻答(问题)呢?”
几个月后的一天,贾青峰又出现在秦家庄,他挣钱回来了,但怎么看,他也不像挣到钱的样子,他身上穿着一见漏出棉花的破棉袄,蓬头垢发,满脸的黑泥和冻疮,而且他还瘸了一条腿,一瘸一拐,走到那便把脏和臭散布到那里,他已经活脱脱成了一个叫花子!挣钱?他站在秦家庄那条连接贫穷和富裕,文明与落后的马路上,感慨万千!谁能想象他这几个月所受的苦,他去了蓝田县城,用拿笔的手操起了生硬的瓦刀,他又展转流落到西安城里,给人掏厕所,挑大粪,他做了许多其身为文人所不耻的事,到最后他做了一生最不耻的事,他在五路口(西安市一地名)的车站上,把手伸向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口袋,接着,他被一群小伙子推倒在地上,接着他的腿残了,接着他拖着一条残腿一路乞讨地回来了,他没挣到钱,他一无所有了。
贾青峰就这样伫立在马路上,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失败感。春节将至,四处都是一派喜气扬扬的景象,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日盼夜盼等着儿子回家团圆的母亲,“妈,我回来了”,他喃喃自语,“盼弟,我回来了,我没挣到钱”,他语无伦次。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那只迎亲的队伍。
队伍是乡民们未曾见过的隆重,几十个乐人吹吹打打,大家一律穿着红稠的外衣,乐人后面是几个欢天喜地的婆娘,她们走着笑着,对围观上来的人们散喜糖,众人围着的就是迎亲队伍的核心,一辆在头上贴着大红的喜字的拖拉机上,载着一对新人,他们满面春风,神采飞扬。新郎穿着灰白色的中山装,胸膛别着一只大红花,脸上全是好事的人抹上的红迹,新娘的脸更红,她不习惯这么张扬的抛头露面,她的容貌像磁石一般吸住了四周男人们的眼睛,她的装扮也是那么的得体,一身鲜红的绸裙,一双黑溜溜的布鞋,还有盘起的发髻上插着的朵朵五彩斑斓的小花,配合着她的容貌,她的身材,她的仪态,一切都是那么的相得益彰,互相增色。
“村长家办喜事就是排场!”一个村民感慨道。
“订婚还没几个月呢,这么着忙结婚,我看是利国那怂娃憋不住了,哈哈”,又有人说。
贾青峰站在人群后面,听着大家的欢笑,似乎丧失了一切知觉,他呆呆地看着,看着队伍从自己身旁走过,他多么期望新娘能看见路旁的自己,但美丽的新娘一直低着头,是羞涩还是无限欢喜,“才几个月啊!”他心中阵阵发疼,他目不转盯地看着新娘,好象看见了那个明媚的中午,那个割草的姑娘,好象看见了无数个清晨和黄昏,那个依偎在自己身旁一起看朝阳,晚霞,云雾的姑娘,那个姑娘啊,现在是别人的新娘了,那个自己曾经魂牵梦绕的姑娘啊,那个曾经让自己有不断的写诗灵感的姑娘啊,现在是别人的新娘了!苍天弄人!贾青峰苦笑着,一瘸一拐追随着迎亲的队伍,他没有向北走,他没有回家,他就默默的追着那群喜洋洋的人们,直到队伍到达目的地,他仍没停下脚步,满无目的地向南走,终于走到了灞河边上。河岸被白茫茫的雪覆盖,河水漂浮着残冰欢快的向西流去(灞河是向西流的),它最终流向渭河,曾经他灿烂的梦想会绽放在渭河岸的那座古城,然而他一无所有,到现在更是失去了一切。贾青峰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伪造的陕西师范大学的校徽,爱恋地注视着,“你有什么用?盼弟也成别人的人了,还要你干啥?”他喊着把校徽扔到河里,紧接着追随那终于放弃的飘渺的梦想,一步一步走到河中心,走到另一个没有贫穷的世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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