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烟花,你也许会想到年节燃放的烟花爆竹,想到夜空中璀璨的光的舞蹈,和稍稍滞后于向上飞升的红点爆裂那撼人心魄的响……然而,我这里要说的烟花,却是别一样物件。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西北一所子弟学校读初中。当时情景,和现在相比,幡然两个世界——家里有收音机(也叫半导体)的凤毛麟角,我们就是躲在别人家窗外“偷”听刘兰芳讲《岳飞传》《杨家将》的,更别提电视、电话、电脑了。很多人家唯一的家电就是手电筒。虽然不能网上冲浪,咫尺天涯,却有更多机会亲近自然,沐风浴水,踏青访树,自是悠然其中,陶然自乐。宜于我们的游戏是那样多:平时玩弹玻璃球、踢毽子、藏猫猫;土豆成熟的秋天焖地锅、挖田鼠;雨后的地皮菜是地道的美味佳肴,山里的野蘑菇、野蕨菜则堪比宫廷珍品。除此之外,我们年龄相仿的一班小朋友开始集存一些好看的物件:包糖的糖纸叫糖花、火柴盒上的图案叫火花、信封左下角的图案叫邮花、香烟盒叫烟花……那时候,火柴盒、信封上的图案丰富多姿,包糖的纸虽然普通但印制精美;那时候,五颜六色的铜版纸是稀罕物件,蜡光的烟盒就显得金贵。最初,烟花不是用来收集的,它被用于游戏:将香烟盒折成三角形的“(pia去声,查《辞海》无此音字)叽”(想必是得名于用力摔在地上发声之谐音),众人依次用自己的去摔打别人的,“pia叽”一声,别人的“pia叽”被掀翻过来,那张“pia叽”就归自己了,几个人玩都可以,深受喜爱。“pia叽”何所来,最便捷的就是去垃圾堆拣了。虽然不是多光彩的事情,还是难抵好看烟花诱惑。
那时烟盒不像现在以硬盒居多,基本上全是纸质,好的如过了塑一般,手感舒适,特别好看,就是前面说的“蜡光”的,身价自不一般。于是,又发明一种以烟盒分值决定投掷先后的玩法,我记得蜡光的黄凤凰身价五万,纸质的大前门五千,纸质更加不好的大生产只有三千。烟盒也由三角形而折成细长条的矩形;那时的糖纸,五彩缤纷,有一种玻璃纸尤其令我们疯狂,摩挲发出的窸窣声响仿佛来自童话。现在的糖果包装不减当年,但似乎没有积攒糖花的了(得之既易,难有动力);当时的信封,不像现在这样单调死板,左下角印有祖国风光、历史人物、花鸟虫鱼、梅兰竹菊,还有好看的金陵十二钗、滑稽的水浒人物、神秘的民间传说;那时的火柴盒,可以印出一套西游记故事,现在,火柴这一稀有物种,已经被打火机取而代之,但打火机永远也不可能取代那时火花带给我们的无穷趣味和手擦火柴的美妙感觉,还有那一股淡淡的火柴初燃的香;而现在的所谓烟花,硬盒的,失了花的柔姿,积攒殊为不易;而软盒的纸张,相较从前,上了一个很大档次,从中见出物质丰富和印刷质量的提高。
由此,我还要说说邮票。由糖花、火花、邮花、烟花而邮票,好像让我们无形中趋于完美,趋近一种更具历史文化传承的真实,和今天相比,其趣味却是那样大相径庭。陶然于糖花、火花、邮花、烟花,特别是邮票的文化氛围中,我们乐意融融,经常凑在一处,捧着夹了美妙藏品的书或本,夸赞交换:我有一张打虎的行者武松,你有一枚发明地动仪的张衡,咱俩换吧。两个小心眼几经权衡,终于达成。有爽快慷慨或友情深厚者,直接赠送,让别人见出二人关系之“铁”。最能拿来交换的还是邮票,它种类繁多,艺术、知识含量高,很快风靡一时而成为伙伴间的雅事。我们那时还不知集邮的概念,“攒邮票”的土气说法被大人们取笑。好强复好奇的我们找来集邮杂志,快速丰富邮票、集邮历史和方寸之间的知识,很快在大人们面前夸夸其谈。那时的邮票,绝大多数是从信封上“撕”下来的盖销票(谁有那么多闲钱买新票呀),多长时间才能得到一张。有一个小伙伴的妈妈在厂办上班,公家经常有信函往还,其邮票增速之快让我们羡慕的红眼。就是在这样艰难积攒道路上,我们煞费苦心却始终乐此不疲,数量虽少却反复珍玩。如果有一种仪器能够测量那上面落下的目光,一定是一个令人惊讶的厚度。现在呢,写信的人少了,信件就少了,一年一封信也收不到是常有的事,而收到一封情真意切的信,简直是天大的奢想。与此形成反讽的是,现在的集邮爱好者,一年的邮册买回家,又能翻阅几回!
后来,我要考高中了,就把所有的烟花展开,夹在一本一九八零年的叫做《花城》的厚杂志里。三十年后,这本夹了火花的杂志随我几经辗转,始终不离不弃,静静地躺在不显眼的角落。我为这些受委屈的幸存者乔迁新居,让它们安居在透明塑料薄膜的文件册中,享受正在执行的文件的待遇,心不免为之隐微悸动,感觉那上面层叠的稚嫩目光正在复活,激发我重新捡拾起失落的记忆。我曾经数次缓慢检阅这些昔日伙伴,望着它们躺在透明塑料薄膜后面,想着此时它们也同样在望着我,它们或许会努力从这张面孔,发现岁月怎样一点一点,把那个懵懂少年,变化成这般容颜。戴着这般容颜面具的人,是否还有旧日心田!那些烟花有天安门、山海关,有上海、沈阳、鞍山、青州、遵义,有金驼、金象、金麒麟,银象、银雀和碧鸡,有金花茶、玉兰花、龙虾花、五朵金花、友谊花,还有蜚声天下的恒大、炮台、大生产……它们承载了多少当年那个懵懂少年的欢乐、忧伤和憧憬啊!
而那本被卸下累赘的《花城》,松散了体魄,皱皱巴巴的。随手翻阅,我知道的作者有李元洛、徐迟、从维熙、碧野、高行健,他们的作品分别是《畅读<星星歌>》、《如何对待脂砚斋》、电影文学《第十个弹孔》、散文《江汉行》、小说《寒夜的星辰》。我的近视,就是无节制读小说的结果,眼镜自然是最后的奖赏,连带批发赠送了坐车看书怕眼酸、如厕看书怕便秘的优秀习惯。浏览那些文字,却已没有印象。如重读,不知会唤醒什么。里面的几十首诗歌,我虔心研读着,试图从中发现我的诗歌道路最初的印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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