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谈父亲,胸口热乎乎,有一种很强压迫感,让我联想到喷发前的火山。脑海里风卷云涌般过去,全是父亲留在我记忆中的片片断断,宛若飘忽不定的云朵,这时候,我觉得喉间充斥着很多话,郁积在那儿堵得慌却吐不出;漫舞的云朵,实在不知应先从哪一片摘取。任凭了思绪去吧,首先清晰起来的竟是关于“旅行”,——“旅行”一词父亲从未讲过,我为叙述方便姑且用来概括,未必恰当。或许是童年生活太过枯燥苦难,父亲关于旅行的叙述,不仅在当时让我领略了虚拟的美妙境界而至于享受到真实的快乐,就是现在也还是记忆中难以被光阴消泯最易冲动最易浮现的啊。
记得在幽暗阴森时有老鼠喧嚣的茅屋里,一火如豆煤油灯旁,父亲常常讲他经历的旧事;在他是回忆,在我则是撩动兴致打发黑夜的趣闻。黑夜因而变得绚丽多彩,我贪恋着夜,憎恶那白天,——比夜更黑暗却真是阳光明艳的白天。因为只有在黑夜,在父亲膝上,我可以尽情地随了父亲去畅游冬天不下雪的南国,终日可看着大海波浪的青岛,黄土堆成的西部高原,还有我们身处其中山岭连绵森林浩瀚的东北;长江,黄河,长城和大漠……景物掺着世事人情,父亲绘声绘色地道出,我听得神往如痴,仰头凝望讲述者眉宇间难以抑制的豪情与骄傲,我仿佛也受感染,间或稚声轻叹间或手舞足蹈。曾窃想,日后能如父亲游历万水千山、都市野村,纵然未必可以金戈铁马纵横驰骋,闲庭信步一样赏玩也一定很妙。美妙憧憬于暗夜生成,于白天无情破灭。幻想与现实碰撞,我知道仅仅想想而己。休说我,父亲也仅仅讲讲往事聊以自慰吧?——但不管怎样,它始终是我童年记忆里永不磨灭的部分。
父亲有病,病得很重。听母亲说,69年(二十世纪,下同)某月某日一次批斗很惨烈,他遭遇重创,尔后一只肾坏死一只肾落下陈疴,整套泌尿系统已象沼泽里那条滋蔓淤滞的沟渠,在缺少必要疗护的艰忍中涓涓渗漏渐渐衰竭。我夜里醒来,常常见他坐在枕上,——其时已不知他坐了多久,还将再坐多久,反正我再睡去时他还坐着。说是小解,然而早晨倒掉的照例是一瓶(无钱买夜壶,只能用人家弃了的罐头瓶)涕状液体。尽管如此,让他无奈的好象还不是病体。
困厄的生活是被强加的——父亲常说;悲愤溢出言表,情状宛若原本威猛的雄狮因着暴力伤害囚困牢笼后的反应:无奈却决不甘心。
我家住的房子,土改前是一家大户的牛圈,北墙向内倾出大于70度斜角,幸亏木架构造,若如内地砖土垒砌怕是早已坍了。当然,透风撒气总难免,下雨就更糟,瓷碗瓦罐各式容器全派上也不够,随了雨势演义出气势迥然的交响曲。陋室也有辉煌时候,那是每年除夕前,南面正墙上,照例要贴上一张崭新人物像,即使最艰难岁月,连买盐钱尚须卖掉姐姐心仪的头发来支付,也没有破过例。新像换旧存,妥贴端正,父亲亲手在像两侧公公正正写下两排字。一幅新像两行朱漆字,便是那些年代家里一年中唯一新添的物事,在纸糊顶棚、熏黑墙壁和土炕衬托的空间里格外惹眼。起初——不知几岁,我不很明白,像上是何方神圣,像旁书着什么灵符,懵懵懂懂,愕然瞪视着父亲的举动。这时,他正毕恭毕敬地将一副碗筷摆放到像前临时用一块木板搭起的台案上,双手垂落,目不转睛注视着像上笑得很慈祥的人,沉默——不,是肃穆,足有几分钟吧,直到父亲眼帘开始眨闪,愈加闪烁频繁,不得不举手拂拭时,仪式才告结束。接下来,开始准备吃年夜饭。母亲把像前碗筷撤下,摆到家人脸前,每人照例要吃上一口;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美味,和我们将要吃的完全一样,最不济一年,仅仅是一碗牛骨棒炖土豆块。吃过饭,一家人可以说话了,先是互相拜年,继尔转及其它。于是,我终于知道像上人物叫“毛泽东”,两旁书写着“毛主[xi]万岁”和“共[chan*]党万岁”。是时,我不很明白这像、这语录及这仪式所蕴涵的深刻意义,却将父亲一句话刻骨铭心地记着,他说“毛主[xi]是救星,共[chan*]党不会冤枉好人”。说这话时,他腮上肌肉过分紧张而痉挛,影响到语气;目光仿若灯火忽遇风侵闪烁着。——说到这些,读者可能觉得可笑,笑当事者痴愚,竟沉湎于拜灶君似的迷信,与孩童寄痴心妄想于儿戏上无异。但在当时,“儿戏”如此庄重,或者可以说神圣,不仅燃起父亲的希望,也激起我的热情,鼓舞着我改善生活甚至追求美好的企盼。
年复一年,“儿戏”一如既往地进行,日子却一年难过一年。某一天夜间——好象74年春季里,我睡着猛地惊醒了。屋内点着油灯,父亲站在炕沿边,正把青筋暴突的大手由我前额挪开,我惊异地怔望着,朦胧中觉得他脸色非常凝重,唯有眼里还是让我看着就心定的那种神情。他没有说话,从一旁静立着的母亲手上拿过一个小布包,蹒跚地向门口走去。看着一步三晃的背景消逝在门外黑暗中,我恍然大悟:小布包中一定是昨晚母亲蒸的苞米饼子和权且当做夜壶的罐头瓶。我心里油然激荡不已,翻身坐起,几乎冲口叫喊,却发现母亲正朝我做着阻止出声的手势。我这才注意到母亲憔悴的脸上印着两道明显泪痕,——看来一夜她就没睡啊。
父亲去北京申诉好似不可泄露的天机,我只是偶然夜里醒来才听到父母密议,当时我想,假若他们知道我醒了断不会再议,幸好那时不曾点灯,成全我无意中窃知了。现在,父亲终于忍无可忍行动了!我完全被兴奋充斥着,熹微晨光刚洒到窗纸上,就跑到村头小河那边山沟里,狂奔狂喊喧泄了一通。至于去北京千里迢迢,至于世事难料,至于……我所想象不到的,压根就不曾主动去想,更其罪过,不曾想到父亲仅凭几个饼子和毛票累积的十几元钱,如何打发必不可免的困厄?何况他所赖以支撑的还是病困欲摧的躯体!我却陶醉在“去北京见到像上救星”,父亲和我的希望就可以实现了。在充满绚丽色彩的梦幻中,我度过一段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时光。大概一个月后某个黄昏,父亲被两个穿制服的押送回来,我的梦幻破灭了。现实更加黑暗。不久,父亲下炕已经艰难,形同槁木,只是他仍常常伏在枕头上大篇大篇地写,尽管如柴裹皮的手臂颤抖得几乎捏不住笔,尽管呕心沥血写出的申诉信一经发出便泥牛入海了无踪影,还是不停地写呀写。苟延残喘熬到76年10月,一日黄昏,“举国同庆”的声浪由村中大树上高音喇叭传过来,父亲仿佛一下恢复了健康,竟然从炕上跌跌撞撞扑到门外,孩童似的一只手遮着耳后侧面聆听。少顷,干哑喉咙猛地发出一声裂帛般吼叫,同时,臂膊在头上空做出个有力的挥劈动作。十天后,父亲一步三晃的背影再一次从我视野中消逝。与前不同,这次是早上,在村口;不变的还是他手中行囊。此时的我,兴奋当然还有,却不如前次,我怀疑“救星”在世尚未救我们出水火,现在星已殒落又能如何?而所以仍能保持一份兴奋,多半是由于对父亲信赖,受他影响及自己渴望着改变命运。父亲此去足足半年,180多个日夜,我忐忑不安地企盼着,时时隐隐感觉有一丝恐惧。还好,父亲终于一个人回来,没有“护驾”的,而且气色未见比离家时更糟。接下去,听父亲说,此行遇到几位好心人(尽管不知姓名,我仍要深深祈福予他们,直到永远),得到他们资助,而且某些执掌权杖的说了些颇让父亲慰藉的话。希望似乎在向实现兑变,又似乎若有若无。光阴荏苒,又过了三年。现实境况并未有多少改变,父亲卧炕不起的时间却更长了。而我迫于生活和精神压力(关于精神压力,未有同样生活体验或许不能理解,但它确实存在,尤其对青少年其压力更甚于物质生活上的)不得不辍学,不得不随了大人们去干力所不逮的繁重工作。有一天,收工下山刚回到家就一头栽倒炕前,吐出一口鲜血。昏迷中醒来,偎倚在母亲怀里,望着炕上强撑着身探过头来而一脸惊惧的父亲,我哭了;平生第一次为身世产生出沉郁的悲哀,年少不会掩饰,悲情于泪眼暴露无遗,深深刺痛着父亲。尽管他对此未曾谈起,但只从他与我目光相触旋即转开的微小举动,我想一定是的。以后一段日子,一向乐观善谈的他突然忧郁寡言,更使我确信无疑。我曾惭愧,却未曾向他表白,因为我的悲哀真实地由衷而发,并非故意刺激他,如果非要以言语修饰企图弥补,对饱受苍桑的父亲未必有用,对诚实的我也太过为难,以至对于那一次无意“过失”——我这样以为,终未能向他做出解释。
80年中秋,父亲勉强可以下炕活动了。秋风苦雨的夜,心事忡忡的人,屋里虽然没有点灯,我想父母一定和我一样长夜难眠。窗纸渐显灰白,天光破晓,只听母亲幽然长叹,“就这一回吧。以后,——随它。”须臾,父亲说,“总有个结果。放心。”语气依旧坚定。清晨,父亲轻一脚重一脚踩着秋风苦雨扫落的枯叶,再一次走上离家的山路。依旧那副行囊,依旧那身陈旧的几可充做文物的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唯一不同,手上多出根权当第三条腿的木杖。父亲背影消逝在山路弯处,母亲仍久久眺望那个方向,秋风蓬起灰发一缕一缕纵横交错敷在清癯的脸上;“相信他吧”,她喃喃地说,声音嘶哑,象对我又象自语。父亲这一走再没有回来,翌年十月,终于有一天,母亲扬眉吐气地携着春鸟儿般快乐的儿女们,离开了苦过恨过,或许将来偶尔还会恋想的小山村。
2000年3月,父亲弥留的日子,我守着病榻,陪他度过最后几个日夜。此刻,生命力垂近衰竭的父亲,废食废视废言,唯有靠着现代医药之力援助最后气息;神态却睡熟一样极端的未曾有过的安详,——或许命中注定(假如有这一说)的痛苦他早已受够了。这时,我平生第一次殊无忌惮长久注视着他容颜;这张脸苍白底色上凹凸更显分明,——科学地讲那是潜能耗尽生命将终的正常反映,而在我看来却无处不标示着苍桑烙痕。忽然间我思绪不由自主转到关于旅行方面。87年以来,缘自学习、工作和刻意安排,我有机会实践儿时幻想,足迹出现于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快意畅游。同时自然也领受到舟车飞机辗转的体验。然全没刻意深想,更未曾与父亲发生关联。现在蓦然想来,竟有一种强烈的震撼。对于钞票无忧、行具无忧、食居无忧……基本要素全然无忧尚且可以适意择舍(如卧铺火车或飞机,此类等)的旅行,在我仍免不了常常产生几多感慨几多怨责,或为劳乏或为偶尔失意。而父亲彼时情形:龌龊的沙丁鱼罐头似的塞满着人的硬座车箱,闷热或者寒冷的侯车室,北京马路底阴湿的地下通道……却是他必由之路,必经之所,必居之地。更其不忍念及又不能不念及,一个十八岁就离开家门投身民族解放战争,曾经叱咤疆场笑傲血刃的人,不得不忍受肖小之辈讥嘲笑骂,不得不厚颜乞食,屈辱至此何以复加!想着想着,泪已溢出我眼眶,护士眼神告诉我她看到了,父亲却看不到了。监视父亲生命的仪器划着荧光线,“曲波”间隔愈来愈长,发出来警鸣一阵紧过一阵,我伏在他耳边低而急地呼唤。他终于没有醒来,连传言的“回光返照”也未曾出现;医生护士和我一阵忙乱,最后的努力激起荧光线几次跳跃而平行了。父亲再一次去了,显然自此以后永无相见之期。奇怪,我非但没哭且忽然异常清醒,打完几个必须打的电话后,平静地站在床前,最后一次为他梳理银白的头发。父亲没有哭过——至少我记忆里,一定也不希望我哭。对于饱受上世纪凄风苦雨洗礼而自知久已病入膏肓的父亲,能够度过新世纪首季春节已经创造出奇迹,或许再无所恋爱这世界,——不然他也许不至于如此安详。
许多年来,每每念及父亲,思绪总不能平静,感慨不已,有一时期常常想起《懂你》这首歌,特意买来,听之念之,颇恸情感,又常常觉得似乎难以尽意。偶尔记起求学时候,曾经在一册隽语录抄本里读到一段——原话记不清了,大意是说,己为人父而知己父意思的吧。是时,尚不能理解其“隽”的深意,反有几许不屑,以为知己父何用为人父,既为人子焉有不知父亲的道理?现在想来其实未解一个“知”字。而我颇为自信的对父亲的知,其实只是朦胧的,原始本能的,筑基在血缘上。他对我,呵护,斥责,偶尔体罚,泛泛此类,天经地义,没有感激,不存怨恨。所谓知——或说直觉更贴切,仅是我应当尊敬,应当信赖,应当惧怕,应当惟命是从而已。朴实固然朴实却稚嫩而肤浅,与“知”相去甚远。遗憾的是,父亲生活于世的日子我却未能觉悟,终未回过头重新审视这挚爱的人,直到他病故了,仿佛才得到一个契机——未免太难得!且不管“懂”也罢“知”也罢,终于我明白,或许若干年后,父亲具体而微的音容笑貌会随着时间渐渐从记忆中淡漠,但我思想上将深刻地永远留存着一个鲜明印象:曾经有一个人,始终秉持坚定不悔的信仰、顽强不屈的精神、执着不移的毅力,并据此走完他曾经辉煌曾经蹉跎的人生之路,他因而无悔无怨;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从不知从哪说起到絮絮叨叨这一大篇,读者可能久已烦了,然我郁闷的心情却得以舒解,精神轻松许多,——未免有些自私,或者可以得到谅解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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