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子，其实已经不小了。这个称呼，熟悉他的人习惯了，他自己也习惯了，与岁月无关。

第一次出来，小三子以为，出去之后只是打打短工，挣点钱回去讨个好老婆——四叔是这样说的。第二次出来，他想再不回去——四叔就不回去了。现在，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原点。

一

他是80年代早期打工者，那时，他20出头。

“小三子没出过门，”妈妈拉着他的手，眼巴巴地看着他身边的几个同乡，说，“他四叔，你们看着点，不行就打发他回来。”左叮咛又嘱咐的，同行的人都有些不耐烦了。

村庄到城里没有交通工具，他们步行着，一旦累了就把背上的编制袋——全部的行囊——放下，权做小歇的倚靠；听四叔讲那些他们不知道却充满好奇的事。

到了陌生地，他们就像一群羔羊，总好唯唯诺诺依偎在一起，惟有这样，他们的眼神里才褪去了诚惶诚恐的色彩，一如在村子场院上那样无拘无束。只是，此处不再是宽阔的场院，而是几乎与世隔绝的简易棚子；边上也没有树，只有遍地的砖头瓦砾。尽管不能再象野狗那样，在空旷场地上追逐嬉闹，不过，尿尿还是一样方便。

好在有四叔——小三子总是这样想，他就象他们的君王，有了这个君王，就有依有靠。

以后的若干年，他跟着他走了好几个城市。

那些年，每到小年之后，他才跟着四叔回村子去，然后，过了“破五”再跟着他出去。

二

每年回家，小三子会把怀里的一打钞票给妈妈——那是四叔发的。这些钱，后来变成了翻新的房子。

小三子出息了。他喜欢穿的那身西服就是明证，尤其袖口上惹眼的标签，好象时刻都在警示着这一点。

他娶了村西头老王家的二丫头——一个脸蛋俊俏小屁股后翘的女人。那年，她18岁。

他不想走了，她也不愿意他走。

起初，两家老人也是乐在其中。原本不多的那点地能有多少活，两家老人又都正值壮年，农活还不够他们操持的，只盼着小两口抓紧着点做成正事，抱孙子的遂了愿，添外孙的一样光彩。

三

村子里翻新房子的渐渐多了。

一条城里过来的路打村边切过去。

走在村子里，已经很少看见儿时的伙伴，甚至壮实一点的已经有些年纪的也不多。要不是朝阳的墙角聚着三五个老头老太太和围着他们疯跑的小孩子，会让人误会村庄已经破败无人了。

进城的潮流涤荡着村庄。

这一回，二丫头和小三子一起走的，反正连小的丫头也已经断奶了。于是，小的小儿扔给了奶奶，大的妮扔给了姥姥。

四

这回，没有四叔领着——他已经有几年没回村子，听说他发了，在城里安了家；风言风语，说他用一笔钱把四婶打发了。

好在现在四叔那样的工头多的是，只要你有把子力气又不太矫情，找个活干不难。

两口子的工作落实了，只是有一点让小三子不痛快，他不能整天和二丫头在一起，更不能想啥时候那个就那个了，他又不得不栖身在工棚里。说来奇怪，以前没有二丫头的时候，他和一帮爷们挤在一起也没觉得怎样，可现在……唉，熬着点吧！

他能忍受煎熬，也很能干，因为，这回出来与第一次出来不一样——他有了梦想，二丫头也有同样的梦想。这让他更对梦想多了几分执着。

五

苦着，累着，也有甜着的时候。

每月最后一周的那个星期天，小三子要请假——当然，请假的真正理由对谁也不会实话实说。

这一天，是上天赐予他们的。

小屋不大，四张床几乎靠在一起，每张床被帷幔遮蔽着，很象动物园里分隔开猛兽的笼子。但这丝毫不影响其中的情趣。

一天下来，究竟天翻地覆地掀起几起狂飙，没有人记得，但有一点不必暗示也心领神会——当窗口挂上了暮色，他们就再顾不得絮叨，绝不放过这难得的最后时光……好象世界末日一般！

小三子走出小屋时有点打软腿，哈欠连天地。其时，天已经黑了，就是有人碰见也看不出什么——他这样想，忽然觉得别扭——怎么弄得跟偷鸡摸狗一样那！

接下来的一周，他就沉浸在回味里。

“咱什么时候能象四叔那样啊！”二丫头的这句话快成口头禅了；这是她的梦想，也是他的。“甭想换人啊，要不，一刀就这么割了去！”她边说边比画着。每每这时，他总是一边憨实地笑着——这笑，在这一刻多少带着点坏坏的意思；一边再次倾尽一切地折腾一番。他发现这时的二丫头象醉了似的，他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有一条他知道，这种情形只是属于他的，任谁都甭想。

六

这一天之外，小三子老老实实地呆在工地上，没白没黑地干活。有好几次，一起干活的独眼瞎子叫他一块去找乐，他都没去。

每月开工资的那几天，工地上总有几个女人在工棚或者僻静处串游，这时，他就会发现不定哪几个工友——当然独眼瞎子落不下——突然就不见了，过不多大一会，才不知道从哪钻出来。习以为常，大家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直到偶尔不知谁抱怨——“太她娘贵！好几吨包子搭进去了。”于是，旁边的人爆发出一阵发情狼狗似的嚎叫。

小三子不以为然，他觉得那几个女人长的太那个了。他觉得不光自己嫌她们埋汰，工地上有点头脸的也好象从不沾她们——这也难怪，看看独眼瞎子那邋遢样。他们喜欢去一个挂着“茶楼”招牌的房子。那里面怎么样，小三子不知道，但看到门口经常出没的那些女人，小三子揣摩他们愿意去一定有道理。这些女人不光脸蛋长的俊，那身段……啧啧，胸前的小褂都快绷不住了；再看下身，几乎就没遮挡！小三子有时会有一种冲动，想从后面看看她们一旦弯腰时的样子，这时，他心就跳得很快。不过，他始终没有进去，这倒不是为着二丫头，是他更舍不得兜里的钱。

日子就这样过着，日复一日。女人和票子好象是生活的全部。躺着睡不着的时候，小三子也是好琢磨这两样。

他想着票子时，一会就觉得脑子有点疼。起初的几年，一年忙活下来两口子总能攒点，那时，他还盘算过照此累积到实现梦想的时间距离，后来，他不在盘算这个了，甚至忘记了最初的那个梦想。疲于应对的现实已经让他疲惫到没有做梦的奢望。妮子上县高中了！这丫头片子学习还真有个样，全乡就考上那么几个啊！为此，小三子觉得脸上特有光彩，不过，更让他满足的是这件事的预示意义——他想，姐姐这样，弟弟一准错不了！他仿佛看见了两年以后的情景，甚至还想过要摆上几桌。可是，骄傲总是短暂的，两个孩子都要寄宿啊！唉，怎么非得只有城里才有中学那；他对此颇有怨气，但不知道该冤谁。两个孩子杂七杂八的开销，一年下来，两口子要忙活半年。原以为还能多少余下点，谁知道……“攒着攒着窟窿等着！”这时，他长叹一声。不争气的小舅子，30好几的人好不容易花那么多钱讨个老婆，三个月还就跑了，落个人财两空。

想着想着，小三子觉得窝憋的慌，他便再去想与女人有关的事。

这时，多少年前二丫头住的那个小屋第一个闯进脑海，尤其是那四个帷幔……他一直很好奇——怎么能就隔着那么层帘子就在里面做那事那？而且，有两个还是没结婚的姑娘，其中的一个好象才19呀！　二丫头说这些时，小三子都有点难为情，惟恐那三个帷幔里真有人，尽管他知道之所以选择这个白天为的就是没人。后来，二丫头离开了那里，她说她实在是忍受不了了。接下来，他又想到了当年的“茶楼”，想到了那几个经常来工地串游的女人。

七

二丫头独自租的单间，算是临时安了个家，有段时间，小三子也在这里度过了一阵子幸福时光。

最初的时候，小三子踌躇满志，他觉得自己俨然成了城里人。他们合计着接两个孩子来城里上学——甚至不久的将来把老人也接来。后来，他们才知道，甭说他们承受不起高昂的借读费，就是承受得起，也很难找到接收的学校——没关系啊。

尽管也是住在同为人住的一样的房子里，可是，这个世界似乎始终不属于他们。小三子自己倒也认栽，他知道自己的德行，脑门上好象就贴着标签，就连坐公交车都毫没来由地惹来白眼。但是他很为二丫头不平。他不会形容她的美，不过他留意到，她走在街上时，男人会时不时的偷眼瞟一下，女人也有多看几眼的。他想，那一定不是因为她土气。

灯红酒绿的繁华世界，仿佛身在其中，却分明排斥于外。

八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小三子觉得力不从心了，尤其要命的是，他的腰常常的疼，一旦用力，瞬间就会疼出一头的水珠子。他纳闷，这才40几呀，难道就这么老了？他不知道长期的超负荷劳作和营养匮乏，身体已严重透支。

无奈，他只好找了个看门的差事。钱，挣的少了。

九

老爹腿断了；女儿辍学了。

一周之内发生两件事，小三子有点懵。

“早说不让他干不让他干，就是不听！”小三子嘟囔着，并没有埋怨的意思——60多岁的人，干了一辈子瓦匠，没有人比他更知道登高爬梯的凶险，但凡不必，他还能不知道享享清福。

“说什么也晚了。”二丫头神情抑郁，“大妮可惜了了！”说着，眼泪夺框而出。“这妮子可是从小就懂事。”

小三子没吱声，坐在床沿上，一边看着媳妇收拾东西，一边用力地吸着烟。

“那拗脾气，八成决心定下，改不了了。”媳妇抽泣着，“也不知道跟谁一起。”她说。一边想着：广州，实在是太遥远了！

小三子心里更窝憋的慌，他恨自己无能。不然，怎会把媳妇留下，怎会女儿辍学！唉，就看虎子的了！想到虎子，他又看到了希望。

行李准备好了。

“你把这个拿着。”二丫头把一部手机递给他，“身体不好，多注意着点。有个什么大事小情的，抓紧说一声。”她说。“大妮她姥爷也那么大年纪了，看着点，能不干就别让他再出去干了。”忽而想起这话说了也是白说，不禁长叹口气。

“真没用！”小三子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

“就是改不了臭脾气！”二丫头有点生气，随口说道。忽然，注意到丈夫充满沮丧的眼里泛着水光，她心头一怔——她还从没见他哭过！于是，她的脸上立刻有了笑意。“要强强不过命去。啥也别想了。”她很想说的轻松些。

十

浮萍，终究飘零，归宿何处，全在潮流，没有自主的选择，或许，唯一可以有的就是希望了！

-全文完-